三大礼赋(1 / 1)

天宝四年(745),我与李白握别。告别新丰美酒斗十千、相逢意气为君饮的齐州,我回到陆浑庄待了一段时间。

天宝五年(746),我去了长安。

这年,我三十五岁。我送走了孔巢父,他少与韩准、李白、裴政、张叔明、陶沔隐居徂徕山,时号竹溪六逸。我和李白一起寻访董炼师时他也在。

巢父掉头不肯住,东将入海随烟雾。诗卷长留天地间,钓竿欲拂珊瑚树。深山大泽龙蛇远,春寒野阴风景暮。蓬莱织女回云车,指点虚无引归路。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惜君只欲苦死留,富贵何如草头露?蔡侯静者意有余,清夜置酒临前除。罢琴惆怅月照席,几岁寄我空中书?南寻禹穴见李白,道甫问讯今何如。(《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

我还在汲汲于如草头露水的功名,但巢父独有仙骨,志不在此,苦留不住。“富贵荣华能几时”,他已看透,我仍在苦苦挣扎。

在长安这段时间,我常去汝阳王李琎府上。李琎乃睿宗之孙,让皇帝李宪长子,玄宗李隆基之侄。李琎俊美,是皇族中第一美男,玄宗皇帝谓其“姿质明莹,肌发光细”,称他“花奴”。李琎聪慧,很懂玄宗心思,所以皇帝经常带着他出入。他的父亲当年将太子位让给玄宗,自己又跟皇帝一般擅长羯鼓,故深得玄宗宠爱。

李琎曾获玄宗亲自教授羯鼓。一次,汝阳王戴了顶砑绢帽击鼓,皇帝一时兴起,摘了朵红槿花,别在他的帽子上。花与帽子都很滑溜,皇帝好不容易才帮他戴上。汝阳王顶着红槿花,神情自若奏了一曲《舞山香》,直至曲罢,花朵并没有掉下来。皇上大笑赐金,并道花奴非人间人,必神仙谪坠。

这种繁华,直如一场春梦日西斜。

在汝阳王府上,我邂逅了许多妙人,其中有许多豪放旷达者,皆善饮。酒酣耳热,我便写了《饮中八仙歌》。

第一位是贺知章。“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贺知章自号四明狂客,醉后属辞,动成卷轴,文不加点,咸有可观。他资格最老、年事最高,与李白初识,呼其为“谪仙人”,并解金龟换酒为乐。

第二位是李琎。“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因为他深受皇宠,故不怕酒后上朝,更因为嗜酒而企图移居封地。

第三位是李适之。“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

李适之雅好宾友,酒量最豪,饮酒一斗不乱,夜则燕赏,昼决公务。天宝元年他代牛仙客为左丞相,常为通宵之饮,如鲸鱼吞吐百川之水。罢相后酒兴未减,牢骚日胜。

第四位是崔宗之。“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侍御史崔宗之,旧宰相崔日用之子,袭封齐国公。向有阮籍之任情不羁,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崔宗之乃英俊少年,席前傲岸,醉后更如玉树临风。

第五位是苏晋。“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

苏晋,中宗时户部尚书苏珦之子。数岁知为文,人称后世之王粲。他是活在矛盾中的禅客,一面耽禅,一面嗜饮。

第六位便是“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的李太白。

我真想念他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的桀骜身影,也真怀念与他一酌复一笑、不知日将夕的如烟往事。

第七位是草圣张旭。“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张旭善草书,每醉后号呼狂走,索笔挥洒,变化无穷,若有神助。他倨傲不恭,不拘礼仪,常常“脱帽露顶王公前”。

最后一位是布衣焦遂。“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焦遂千杯不醉,五斗后方有酒意,其时便一扫拘谨,高谈阔论,滔滔不绝,语惊四座。

这八位加在一起,便是我的青年长安。

就这样,且饮且醉且歌,不知不觉,到了天宝五载(746)除夕。这个除夕夜,我做了一件任性的事情,我去赌了一把。

今夕何夕岁云徂,更长烛明不可孤。咸阳客舍一事无,相与博塞为欢娱。冯陵大叫呼五白,袒跣不肯成枭卢。英雄有时亦如此,邂逅岂即非良图。君莫笑,刘毅从来布衣愿,家无儋石输百万。(《今夕行》)

在那个夜晚,我冯陵大呼、袒臂跣足,在更长烛明、少年般豪放中度过了孤单的年关。虽然孤单,但我心中滚烫,我期待着美好的未来。

然而美好的未来,始终未来。天宝六载(747),三十六岁的我满怀信心参加了朝廷的公开选拔考试,结果我没有被录取,此次考试没有一个人被录取。

这么荒唐的一场考试,皆因当朝宰相李林甫。李林甫通音律,善于搞阴谋,他很会揣测皇帝的心意,玄宗喜欢他。

但李林甫“阴谋”“忌刻”,嫉贤妒能,他一手导演了这次全国公开举行的招贤考试,结果没有选取一人。难道普天之下再无能人?不不不,他对皇帝说因朝政清明,故野无遗贤。

皇帝竟然相信了。

一场考试成为政治阴谋,所有的士子受到愚弄。“破胆遭前政,阴谋独秉钧,微生沾忌刻,万事益酸辛”。

六年后,天宝十二载(753),我曾经在给鲜于仲通京兆的干谒诗里表述了我对此次闹剧的观点。

王国称多士,贤良复几人。异才应间出,爽气必殊伦。始见张京兆,宜居汉近臣。骅骝开道路,雕鹗离风尘。侯伯知何算,文章实致身。奋飞超等级,容易失沉沦。脱略磻溪钓,操持郢匠斤。云霄今已逼,台衮更谁亲。凤穴雏皆好,龙门客又新。义声纷感激,败绩自逡巡。途远欲何向,天高难重陈。学诗犹孺子,乡赋忝嘉宾。不得同晁错,吁嗟后郄诜。计疏疑翰墨,时过忆松筠。献纳纡皇眷,中间谒紫宸。且随诸彦集,方觊薄才伸。破胆遭前政,阴谋独秉钧。微生沾忌刻,万事益酸辛。**丹青地,恩倾雨露辰。有儒愁饿死,早晚报平津。(《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

骅骝色华,雕鹗飞扬,脱落风尘。奈何日暮途远,天高帝远。

说到干谒,我只有苦笑。在我生活的唐代,入仕途径主要有三:一是世袭,明显我不够格;二是应试,自小官做起,一步步升迁。然我屡试不中,仍满怀希望;三是投诗干谒,以诗文求有权位者荐举。

在热衷仕进的追逐中,干谒有一点用世的真诚,但更多是为生计所迫。我之投诗京兆,邻于饿死,正如昌黎之上书宰相,迫于饥寒。

我走上干谒之路,是权衡再三后的决定。我怀抱“致君尧舜”的理想,并预备将为此受尽屈辱。其实在那场考试落第之前,我的干谒还比较有尊严,即使我曾受骗上当被权相耍弄,也曾顿顿残杯冷炙、蔬食不饱。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起初,我寄望于新的宰相杨国忠。李林甫在天宝十一载(752)十一月死了,杨国忠于天宝十一载(752)十一月为右相,鲜于京兆是杨国忠的心腹。

我投诗鲜于京兆,期待任用,但也没什么用,于是我干脆直接给皇帝献诗。

终于令玄宗召见我的是《三大礼赋》。我狂喜,开始梦想“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兴亡只在笑谈中”。其实之前,我曾经献过其他的赋。我最早歌颂的是皇家园林的一条狗,名叫《天狗赋》,那是天宝六载(747)。天宝九年(750),我又献了《雕赋》,然而我仍然不见用也,“则晨飞绝壑,暮起长汀,来虽自负,去若无形。置巢嶻嵲,养子青冥。倏尔年岁,茫然阙廷。莫试钩爪,空回斗星,众雏倘割鲜于金殿,此鸟已将老于岩扃”!

直至天宝十载(751),我献上了《三大礼赋》,即《朝献太清宫赋》《朝享太庙赋》《有事于南郊赋》。出这个主意的是宰相张说的次子张垍,他是玄宗女儿宁亲公主的驸马,深受皇帝宠幸,所谓“天上张公子,宫中汉客星。赋诗拾翠殿,佐酒望云亭”。

此前,太白山人王玄翼见玄元皇帝,王山人禀报宝仙洞有妙宝真符。玄宗于是命刑部尚书张均等往求,果然得之,权臣于是争相表贺天降符瑞。玄宗大喜,便于天宝十载(751)正月,祠太清宫、太庙,祀南郊。

自武后始,铸铜为匦。东曰延恩,献赋颂,求仕进者投之;南曰招谏,言朝政得失者投之;西曰申冤,有冤抑者投之;北曰通玄,言天象突变及军机秘技者投之。

张垍怜惜我春草漂萍,一再怂恿我。这年我四十岁,于是做《三大礼赋》,投延恩匦以献。

大约时机不错,这一次,“玄宗奇之,召试文章”,命我待制集贤院。

男儿生无所成头皓白,牙齿欲落真可惜。忆献三赋蓬莱宫,自怪一日声辉赫。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往时文彩动人主,此日饥寒趋路旁。晚将末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寄谢悠悠世上儿,不争好恶莫相疑。(《莫相疑行》)

那日我妙笔生花,观者如堵,我出名了。那晚我激动得彻夜未眠。一切圣宠,如天的平台,如海的政绩,仿佛在等待着我,我虔诚地待制。

出乎意料的是,一朝成名并没有立竿见影,这一待制便是几年。尽管我献《三大礼赋》轰动一时,但杨国忠不肯用我。所以当我邻于饿死、迫于饥寒,我仍向京兆鲜于仲通献诗。

杨国忠未见得比李林甫更好,但生存的压力与生命的尊严,哪一个更重要?

最后,朝廷终于授了我河西县尉,我不肯去。

“故山归兴尽,回首向风飙。”,说归去,又且能归去?我始终辗转在长安的车尘马辙间,惶惶如丧家之犬。

为了前程,我在长安整整混迹十年。“昭代将垂白,途穷乃叫阍”,始终奔走于干谒的路途上,消磨了青春年华。

兄将富贵等浮云,弟窃功名好权势。长安秋雨十日泥,我曹鞴马听晨鸡。公卿朱门未开锁,我曹已到肩相齐。(《狂歌行赠四兄》)

可是,这条路貌似走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