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1 / 1)

文天祥 余德予 3189 字 11天前

坐在大都金銮宝殿的龙椅上的忽必烈有双重身份,除了是元朝皇帝,他还是横跨亚欧的蒙古帝国的大汗。蒙古帝国东起太平洋,西至地中海,北到北冰洋,南到波斯湾,包括钦察汗国、窝阔台汗国、伊尔汗国和察合台汗国。

蒙哥死后,忽必烈与弟弟阿里不哥争夺大汗,经过四年战争登上大汗位子。他于公元1260年登基,定年号为“中统”。公元1271年,他建立元朝,改年号为至元。成吉思汗留下的钦察汗国、察合台汗国、窝阔台汗国、伊尔汗国。四大汗国同奉元帝国为宗主国。忽必烈在蒙古大帝国中被尊称为薛禅汗,而他同时是元朝皇帝。他奄有四海,在东方与西方之间选择了东方。在草原游牧文化与中原农耕文化之间,他选择了后者。他选择继承秦汉以降的中原正统。他加速汉化,在此过程中,他感到最缺乏的是管理人才。

八月里的一天,上朝的时候,他问大臣们,谁是最好的丞相之材。前两年在福安投降的王积翁,凭着左右逢源的能力上升很快,此刻他紫袍玉带,位列朝臣之中,出班奏道:“启禀皇上,微臣历经两朝,阅人无数。如论才干,依予之见,北人无如耶律楚材,南人无如文天祥。”

忽必烈问:“耶律楚材是太祖的辅佐,朕知道的。这文天祥是谁?”

“文天祥就是南朝的文丞相。现在被囚禁在大都。”

博罗丞相反驳说:“文天祥败军之将,被你捧得如此高。他有何了不起?”

“在我看来,文丞相真的了不起。”王积翁侃侃而谈,“当伯颜丞相兵压临安,前宋垂亡之际,文丞相以一郡县守臣聚兵三万勤王。屡败屡合,非有控制才能难以聚众。临安将陷落,二小王出走,组成流亡朝廷,亦是文丞相的计谋。不是他无才,是蒙古军队太强大。不是他无才,而是他的才干没有施展出来。在临安的朝廷,他屡遭贬谪。在流亡行朝,他无立足之地,被迫出外开同督府。而且要靠他自己筹建军队,筹集粮饷。在这种情况下,他居然能够很快出兵,获得江西大捷,震**江淮。他是文武全才,是运筹帷幄的帅才。他到临安之时,上书建议立四督,未为朝廷采用。所以不是他无才,是无识才之人。当时我为之惋惜。”

忽必烈问:“何为四督?”

王积翁答道:“我很赞赏文丞相的奏折,曾背诵于心。其中言道:‘宋惩五季之乱,削藩镇,建郡邑,一时虽足以矫尾大之弊,然国亦以寖弱。故敌至一州则破一州。’”

忽必烈插话说:“这敌指的是我。”

“请恕臣死罪。”王积翁吓得要死。

“尔系背诵文天祥奏折。何罪之有?继续说。”

“是。‘至一县则破一县。中原陆沉,痛悔何及。今宜分天下为四镇,建都督统御于其中。以广西益湖南而建阃于长沙;以广东益江西而建阃于隆兴;以福建益江东而建阃于鄱阳;以淮西益淮东而建阃于扬州。责长沙取鄂;隆兴取蕲黄;鄱阳取江东;扬州取两淮。使其地大力众,足以抗敌。约日齐奋,有进有退。日夜以图之。彼备多分力,疲于奔命。而吾民之豪杰者又伺间出于其中。如此则敌不难却也。’文丞相四督的建议就是这样的。”

忽必烈听完大惊失色,站立起来说:“如此四督如果建立,朕就坐不到这里。老子打了一辈子的仗,看得出来其中厉害。这文天祥果然是文武双全,堪当丞相。好男子不为老子用,奈何?”

“微臣曾为文丞相同僚,彼此惺惺相惜。微臣愿意去劝降。相信凭我三寸不烂之舌可以说动他。”

囚禁文天祥的北兵马司监狱在遭受五月十七日狂风暴雨之灾后,又于七月二日受到暴雨肆虐。房舍遭风吹雨打,浸泡在积水中摇摇欲坠,成了危房,不能住人。囚犯们被转移安置,牢房经过维修,并且有所扩大后才将他们迁回。文公仍旧住在原来的单间,环境仍然恶劣。

八月的一天,文公见牢房的门开了,乌马儿带进来一个元朝官员。那人五十余岁,广额直鼻,疏眉朗目,稀疏的三绺胡须遮不住薄嘴唇。这人一进门就训斥乌马儿。

“这房间这么潮湿闷热,又臊又臭,能够住人吗?你就是这样对待文丞相的?皇上就要接丞相出去了,你能够交代吗?”

乌马儿只知道诺诺连声。文天祥宽解说:“他待我很好的。不怪他,条件只这样,他也没有办法的。”

那人向文公作揖道:“信国公,别来无恙乎?”

文公仔细辨认,那人似曾相识:“阁下是良臣相公吗?”王积翁比文天祥年长五六岁,文天祥以他的字来称呼他。

“信国公好记性。临安一别数年,难得您还记得我。”

“良臣兄朝廷干臣,才识过人,与我有诗词唱和,怎么能忘记?”

“感谢谬奖。非是我狂,我自视甚高,令我一生俯首的也只有信国公您一人而已。”

“只是这一身鲜丽耀眼的官服让我认不出来,不敢认了。”

“惭愧,惭愧。羞对故人,此非我所愿。”

刚好乌马儿推门进来送茶水茶具,文天祥没有看到王积翁难堪的面容。乌马儿不敢打扰,悄悄退出。

王积翁看着**的铺陈说:“就铺这么张竹簟,您怎么过呀?一张窄床,一个矮几、一个书架,这怎么与您以前曾经过了的日子相比?亏您熬得住。不过,您仍然面色灿然,双目有神采,真是神人。您是怎么做到的?”

“是啊,人家看了都觉得奇怪。我告诉他们,我每日静坐冥想,修道家气功。更重要的是,我前几天还与人讲了的,我有浩然正气,抵得住这污秽浊气,所以不生病。”

“虽然这样说。您何必自苦若是?人不过是一辈子。且乐生前一杯酒,身后是非谁管得。这归顺大元的哪一个不是像我一样紫袍玉带,过得光彩?谁又怕人说?”

“人各有志,按自己意愿活就是。”文公感觉对他实在没有话说。

“投降并非我的意愿。人有时候不得不违背意愿行事。我也读书明理,能够分辨忠奸,知道投降可耻,忠烈为人钦敬。将来史书会将我入贰臣传,而信国公会入忠烈祠。俗话说得好,人心有杆秤。社会存在普世道德观。我知道我是千夫所指,我内心的痛苦无人知道。今天见故人,好想一吐苦衷。”

“请饮茶,慢慢说。我这土牢里有很多人来看我,与我倾吐心声。有人鼓励支持我,有人劝我屈服。还没有人说投降了心里痛苦的。”

“谢谢信国公。您愿意俯视看我屈辱的内心,能够宽宏大量地理解就好。我之所以投降并非出于怯懦,不是为高官厚禄,而是为了苍生而忍辱负重。”

“啊,此话怎讲?我倒要听听。”

“蒙古人起于高原苦寒之地,逐水草而生,刚强爽直。崛起之后,东征西讨,铁蹄践踏四方,像狂飙摧毁城镇。他们挥舞钢刀,血溅战袍,致使尸横遍野,不以为意。而今蒙元雄踞天下,应该有所收敛了。如何提醒他们改变呢?信国公知道陆贾说汉高祖的话,以马上取天下,能马上治天下吗?这话是帮助汉朝立国,而实际是为苍生百姓能够安生。

“从近期例子看,有耶律楚材说太祖的故事。当成吉思汗在甘肃进行他的最后的战争时,一员蒙古将军向他指出,他新征服的这些汉人对他将是无用的,因为他们不适宜战争,因此,最好是把他们都消灭掉——几乎有一千万人——这样,他至少可以将这块土地作为骑兵们的牧场。成吉思汗认为这一提议很中肯,但遭到耶律楚材的反驳,他对蒙古人解释说,百姓从农田和各种劳作中可以获利,这种生活方式是蒙古人不知道的。他指出从对土地和商业的各种税收中,朝廷每年可以得到‘银五十万两、帛八万匹、粟四十余万石’。他说服了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命令他拟定各路的税收制度。

“当今圣上也是从马上取天下,在积极思考治理天下之事。我们如果辅佐他,受益的是天下百姓。信国公理解我的苦衷了吗?

“圣上急需像信国公这样掌管国事,总揽政务之才。圣上钦佩公之为人,并不以公起兵抗拒为意。曾赞扬公之忠心说,‘谁家无忠臣’。今日派在下来是延请信国公。只要公归顺,立时授予丞相之位。望公以百姓为念,能够回心转意,辅佐圣君。”

文天祥望着狭窄的窗户,听王积翁侃侃而谈,有些心动。他最后表示:“国亡,吾分一死矣。倘缘宽假,得以黄冠归故乡,他日以方外备顾问,可也。若遽官之,非直亡国之大夫不可与图存,举其平生而尽弃之,将焉用我?”

王积翁能够得到文天祥如此答复已经觉得自己游说取得成效。他很高兴地回去了。回家换了常服吃饭后,他独自在书房继续饮酒。他嗜酒成性。与朋友一起豪饮也可,独自浅酌也可,一日无酒则不可。他细思文天祥的话,才知道自己没有取得预期的成功。文天祥说只欠一死,没有别的生命的挂牵。还说自己决不俯首称臣,决不为官。如果新朝宽容释放了他,他就回家当道士。顶多只能为新朝备顾问,而且是以方外之人的身份。

想到此,王积翁真的对文天祥有些恼火。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倔强,不通融?他曾对忽必烈夸口,说有本事劝降文天祥。现在看来是不能交差了。也罢,他管不了文天祥的事,救不了文天祥。

他自斟自饮,不喜欢有仆人在旁妨碍他思考。他对比文天祥,想到自己投降了,得到什么好处呢?他先被封为刑部尚书,后来擢升为户部尚书。这都是闲职,只是做具体的事务,施展不了他的才能。他是被蒙古人瞧不起的。还不如像文天祥那样不投降,落个忠臣名誉。当然像文天祥那样受苦受难也会是受不了的,到后来还得杀头,值不得。

他由衷地佩服文天祥。他见识过很多丞相,个个都不在他眼里。留梦炎是个猪,陈宜中小肚鸡肠,贾似道更是乡里小人。只有文天祥是完人,既有内美,又有修能,还仪表堂堂,令他这目无下尘的人都钦佩不已。

后来,他惋惜文天祥,不忍心见文天祥去死。他决定救文天祥。应该说王积翁虽然无节,却颇具侠肝义胆。他叫书童准备好笔墨,写了一封奏折,报告劝降文天祥的结果,请求恩释文天祥。奏折一挥而就,情词恳切,但是能否打动皇帝,他毫无把握。他决定联合十人上书。他换上官服出门,乘轿子去拜访同僚,请他们署名。他能够找的是宋的降臣,如谢昌元、程飞卿等人。有八个人署名了。他满怀信心最后来到留梦炎家,心想留梦炎与文天祥交情不一般,肯定会署名,谁知道却遭到留梦炎拒绝,还骂他缺心眼:“如果文天祥获得释放,回到江西又起事,将置吾十人于何地?”

次日上朝,王积翁还是把有九个官员联合署名的奏折呈上了。忽必烈阅后发给大臣议论。曾在江西与文天祥打过仗的宰臣麦术丁(敏珠尔丹)坚决反对,认为放文天祥就等于放虎归山。这事情就被否定了。

可叹的是,王积翁的下场不好。至元十九年(1282年),元朝二次出征日本失败。王积翁对忽必烈说:“日本难以力服,可以计取。如令臣去说服其纳降,事成,不至劳师丧财;事不成,亦无损于国威。”忽必烈信了他,任命他为赴日宣谕国信使,赍国书赴日。王积翁经过温州出海,强拉县民任甲的船出行,还在途中打骂任甲。任甲怀恨,乘王积翁醉酒,伙同水手杀之。

文天祥精神坚强,可是身体不是铁打的金刚。两年多的囚禁,土牢艰苦环境的折磨摧残了他的健康。他已经四十六七岁了,这年龄在宋代就是进入了老年。他的须发花白了,身体衰弱了。张弘毅看到师相身体瘦弱,精力衰退,想到他前几年还在东征西讨,叱咤风云,心里很难受。那年年底的一天出了件事,刚开始张弘毅还吓了一跳。

张弘毅现在不同文天祥一起吃饭。他把饭送来,看着师相吃完,收拾了餐具回家去,然后和妻子一起吃饭。这天他中午他把饭送来,摆好了请师相吃饭。文天祥一边吃饭一边说话。

“咦,什么东西这么硬?”

张弘毅吓了一跳:“不会有什么的。我妻子把米淘得很干净。菜做得很柔和。”

“险些吞下去了。”文天祥从口中取出一粒石头,放在桌子上。

张弘毅心里好不安。他仔细一看,那石头白里透黄。“啊,是牙齿。”可不是吗?是颗连根脱落的牙齿。

“啊,是啊。是我的牙齿。”文天祥用舌头顶一顶牙龈上的空洞,笑了,“它自己脱了,一点都不痛,也没有出血。是我老了。韩愈说:‘而发苍苍,齿摇摇。’人就是这样地老了。”

饭后,文天祥把牙齿和梳发时掉下来的一些头发包在一起,郑重其事地交给张弘毅。头发有黑有灰有白,扎成一小卷,看来是文天祥早就留心收集的。古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把头发看得很重要。

“千载心。”文天祥用他的号称呼他,“你跟随我多年,忠心地服侍照护我,我把你看作知己友人。”

“不敢当。小子一向尊师相为老师。”

“我自知时日无多,想把后事托付于你。不知可否?”

“师相有何事,吩咐就是。”张弘毅正襟危坐。

“好的。吾知吾大限将至。他们囚禁吾二年有余,丝毫不能令吾低头,他们丧失耐心,将处置吾矣。此正合吾意。吾此行毫无挂牵。二女年幼,吾自身难保,无力顾及。我有后事托付与你。你肯接受否?”

“师相待吾如子,吾亦尊师相如父。如此重托是信任小子,我一定不负重托。师相放心。”

“吾知汝会慨然应允。就是在吾死之后,如果有可能,请你运我遗骸回乡,交与我族人安葬。我知道你不宽裕,如果有困难,就把这牙齿和头发带回去做衣冠冢埋葬也是一样。”

“师相不要忧心。元人会释放您的。”张弘毅控制住不让眼泪掉下来。

“另外还有一要事相托。”文天祥从书架上取来他手书的诗集,放在张弘毅面前,“这是我历年所写的诗,我汇集整理成册。请你带出去,有可能就为我印制传播。这是我的心血,比我生命重要。吾以春秋之义,不得不死。惧斯文之不传而心事湮没也。”

文天祥交给张弘毅的诗集有《指南录》四卷、《指南后录》三卷。他自己说其中的诗是“予在患难中,间以诗记所遭”。所以这些诗有很大的史料价值。另外有《集杜诗》一卷,内含二百多首诗,是文天祥辑录杜甫的诗句,反映文天祥自己的生活。最后就是文天祥撰写的自己的年谱《编年录》。“这些诗如果保存下来,吾虽死是心表白于当世,复何憾哉。”

“师相,您永远是我的老师。您久陷囹圄,志气不堕。每天照样生活,读书写诗。我来监狱,从这些牢房经过,看到里面的那些囚犯都是萎靡不振,唉声叹气,打打闹闹,好像人未死而灵魂已经离开。”

“那些人看不到前途,生命已经结束。他们看不透。要知道庄子说,‘其生若浮,其死若沉’。生和死其实是两个状态。不必怕死。”

文天祥讲了这么多话,显得有些累了。张弘毅与他续茶:“师相放心。您托付的事情我一定办到。”

“最后一件事。你知道吾乡有位贤人邓光荐。此人是我的同窗好友。崖山战败时,他跳海自尽,被元兵从海里勾起。张弘范知道他是宿儒大贤,令儿子拜他为师。在同我一起押送北上,到建康时,他称病,张弘范就放了他。他回乡隐居。你去拜见他,转达我的问候。拜托他为我撰写墓志铭。”

“师相歇着。这些事小子记在心里,一定办到。”

张弘毅来送晚餐的时候,文天祥与他谈起文璧:“交给你带出去的诗稿原来打算是交给我二弟宋珍的。可是他来大都将近一年都没有来看我。我知道他来了。他在老家被召来,元朝的皇帝要封他官。他来了不来见我,到底为什么?我听到他来很高兴,还写了诗《闻季万来》表达心情,其中有句‘兄弟一囚一乘马,同父同母不同天’。可能他是怕来见我。他被封为临江路主管,上任去了。临走时他托人送来四百元钞,那是逆物,我不能收,当即让人带回去。他走了。我们兄弟今生见面无望,各自珍惜吧。”

文天祥在监狱,常常有人探望。汪元量是常来的。他和文天祥谈古论今,谈故国往事,谈文学音乐。其间有一次,汪元量携琴来弹奏自己谱曲的胡笳十八拍,求文天祥配词。文天祥花几天时间为他写了。

有一天,汪元量来与文天祥告辞。他多次称病欲致仕还乡,忽必烈终于恩准。他将去江南闽粤一带寻找他的女儿汪弥莲。文天祥对他诗友的离去依依不舍。

张弘毅送饭来,总是多坐一会,把外面发生的事情讲与师相听。这天他说了世道不稳,各地闹事。于是文天祥说出了他伟大的预言:“汉人柔弱但坚韧,不会屈服。蛮夷统治不超过百年。”他随即写了一首诗——

一马渡江开晋土,五龙夹日复唐天。

内家苗裔真隆准,虏运从来无百年。

这首诗被收在文天祥诗集中,可以查到。世界上古今中外的预言很多,这一预言确确实实是应验了的。元朝于公元1271年建立,1368年被驱逐回漠北,只存在了九十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