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一个下午,张弘毅挎着竹篮来到一个露天集市,从街头走到街尾买了要的菜就匆忙离开,回去做晚餐。他没有发现一个丐女注视他。那丐女坐在茅棚下的地上,衣衫褴褛,露着赤脚,污秽不堪。那丐女欲张口呼叫,却发不出声音。
张弘毅提了饭盒来土牢与文天祥送饭。张弘毅把饭菜摆放在桌上,侍候他进餐,也与他同食。
饭后,张弘毅提了空的饭盒回家。经过那菜市场时,他听到有人唤他:“张郎。”
张弘毅大惊,这么熟悉的声音,他条件反射地答应:“顾女。”但他四顾不见人。
丐女:“张郎。”
张弘毅听到是丐女叫唤,上前细细辨认,大惊地说:“顾女,果然是你。”
张弘毅不顾肮脏,一把抱起地上的丐女:“顾女,果然是你。你活着。”
顾玉纾流泪不止:“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
“走,我们先回家,慢慢再说。”他把顾玉纾的讨饭棍丢掉,半抱半扶地带她走。
菜市场的人见此一幕,感叹唏嘘。他们可以想象得到是夫妇重逢,这是战乱中常见的事。
张弘毅将顾玉纾接回住处——他租住的四合院。房东老先生在院子里莳弄花草,天气暖和,夕阳明媚,花朵艳丽,他的心情特别好。他看到张弘毅带回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很诧异。
张弘毅解释说:“老先生,这是我的妻子。我找到她了。”
老太太闻声从屋里出来,听张弘毅讲话。
“我告诉过你们的,我是文丞相的兵。前年在江西兵败,我们逃走,我的妻子被俘虏了,谁知道她被押送到了这里。我们今天见面了。我先给她收拾好,回头再拜见你们。”
张弘毅把妻子送进屋,返身出来在院子里面的井里打水,倒到厨房的大锅里。老太太过来帮忙烧火。张弘毅给屋里生了一盆火。他跑出去买衣服,回来时水烧好了,就安排妻子洗头洗澡,把乞丐衣服堆在院子墙边烧了。
顾玉纾梳洗完,张弘毅牵她出来拜见房东二老。老两口看呆了,觉得面前站着一位仙女。他们嘘寒问暖,又问到小娘子吃了晚饭没有。顾玉纾倒真的没有吃,现在洗澡后觉得饿了。老太太去给她做了面食,打了六个鸡蛋。
晚上,夫妇二人在灯下长谈,有着说不尽的话。重逢恍如隔世,似乎是不可能的事。真的是“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杜甫诗《羌村三首》)
“你还活着,活着就好。空坑战败后,我不知道你的生死,一直记挂在心。活下来不容易,活着就好。”
“好苦啊,我真不想活了,只是想见到你,我总相信能见到你。我在江西被俘虏以后就被押送来大都,分到一个万户家当丫头。我盼望能见到你,真是老天开眼,今天终于等到你来了。早上我就看见你的,一见到你,我突然觉得浑身酸软,喊不出声,你就过去了。我知道你还会来,在那里等着。”
“很奇怪,我相信我会找到你。我听说抓的人都送来了北方,我就要来北方找你。刚好师相被押送来北方,我就跟随来了。我住下来,一边侍候师相,一边在寻找你。真的是老天可怜我的一片诚心,让我终于找到了你。”他激动地说,“我是九死一生的人。我没有死就是要见到你。你看,这是我在五坡岭受的伤。死过去又活过来了。”
“他们也把我打死了。我就是不死。你看。”顾玉纾掀起衣服露出身上的伤痕,她突然崩溃了似的号啕大哭,“我对不起你,对不起。”
“怎么回事?别哭。”
“我真的对不起你。”顾玉纾讲了被凌辱的事。
张弘毅抚慰她说:“别哭,别哭。你哭得我心都碎了。是我对不起你,没有保护好你,我不是个男人。你没有错,这种事情太多了。没有办法,是老天降下的惩罚吧。”
“我杀了他,那个恶棍。我杀了他。”
“啊!”
“我杀了他,那个恶棍。是用的你的剑。”
“啊?”
“你记得吗,你去文丞相军队临行那天,你父亲赠剑?他把你剑的暗扣给我们看,所以我懂得如何抽出剑。我看到你的剑在那墙上挂着,我认出来了,认为是天意要我杀了他。我取下剑,那恶棍以为我不行,就满不在乎。可是我把剑抽出来了,一剑刺去,我面对面看到了他恐慌的眼神。我看到血,手软了,腿也软了,一下子被他踢翻在地。我想他是活不成的。”
“那恶棍是谁?”
“张弘范。仆人告诉我,那家主人是张弘范。”
“天哪!你是巾帼英雄。”张弘毅惊讶得跳起来。
张弘毅脱衣服的时候,顾玉纾看到了露出来的香囊。他们夫妇重逢,说不尽的恩爱。在那小屋里,那个温暖的春宵,两颗心贴在了一起。
次日中午,在土牢中,文天祥同汪元量坐在桌子对面谈话。这是二人离别多年后的首次见面,都好激动。
汪元量道:“一别经年,无时不在念中。昨天才听说你被押解到大都来,关在这牢里,就立即来看望你,以慰思念之渴。”
文天祥笑道:“苦难中见到故人确是开心。你知道,我此刻见到你就想起杜甫的诗《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以前太平盛世,在朝廷大典听到你演奏,在王公贵族宴会上听到你演奏,而现在大家流落飘零,见到你时,我身为阶下囚。”
“那日西湖泛舟,其乐融融,只隔几年便如隔世。再不可能有那欢乐。”
“那欢乐只在无穷的记忆中,想起来增加今日的痛苦。说真的,我现在是靠回忆生活。”
“留梦炎在这新朝为官,像在前朝一样上朝,紫袍玉带。我见着不屑理睬。”
“这老贼曾来牢里劝我投降,被我赶走了。狗豕不如的东西。张世杰坚持抗元,最后是尽忠报国了。我目睹崖山海战,真是惨烈。”
汪元量拿出自己的诗集请文天祥指教。文天祥读了几首,大为赞赏。汪元量请他作跋,他谦虚了几句就答应了,说过几天下精神写好了给汪元量。
张弘毅提着饭盒走进土牢,见到有一中年人在与文天祥谈话。
“师相,吃饭了。”他在桌上摆放饭菜。
“今天有一客人,我介绍你认识,”文天祥说,“这是汪待诏、汪元量大人,是我宋朝的宫廷乐师。”
“久仰,久仰,听师相常常说起。”他与汪元量行礼。
“这是张弘毅,字毅甫,号千载心,文武双全。他是我家乡人,随我起兵勤王的,后来打败仗分散了。我被押解来大都,经过家乡,他又跟随我来这里,专门在这附近租房居住,照护我的生活,是个义士。”他扬起汪元量的诗集对张弘毅说,“这是汪大人的诗集。汪大人诗词写得极好,如风樯阵马,快逸奔放。你以后可以多向他请教。”
“当然,当然。我又多了一位老师。”
汪元量说了客气话。张弘毅请他与文天祥一起用餐,他说用过才来。文天祥强请他再饮点酒,他不再推辞。
文天祥举箸:“咦,今天这菜味道不同,应该说色香味都与你一贯做的不同。”
“吃不来吗?”
“好吃。你怎么一下有这么大的改进?”
“实不相瞒,今天的是拙荆做的。”
“你的夫人?你找到她了?”
张弘毅把巧遇顾玉纾的事情说了,接着说:“她也是怀念师相。我们成婚是师相主婚,师相犹如父亲。她要来探望您的。”
“来呀,我也想见她。”
汪元量叹气说:“你们夫妇重逢了。我的女儿在哪里?她是跟随杨太后南下的。我宋朝的那些人都遇难了,她也是凶多吉少。我听说二十万人还是有逃出的。也许我女儿能够寻找到活路。”
文天祥说:“令爱很有才智,一定会想法逃生。”
“我要去找她。我不死心。这里朝廷能够放我的时候,我就去南方沿海找寻。”
饭后汪元量离去,说以后会常来。他留下一锭银子。文天祥没有推辞,转手给予张弘毅。
张弘毅收拾了碗筷,神神秘秘地对文天祥说:“师相,学生有话告诉您。”
“嗯,请讲。”
“张弘范死了。”张弘范是他们的老对头。他们有时说起。
“知道的。”
“不是病死的,是被杀死的。”
“啊,你怎么知道的?”
“是被我妻子杀死的。”
“有此等事吗?”
“这是天理昭昭,天道好还。不然我妻子这样一个弱女子怎么能够杀死一个孔武有力的将军?是天借我妻子之手杀了他。真的是恶人自有恶报。”张弘毅一五一十地把发生的事情讲了。他隐瞒了妻子被凌辱的事实,说成她在抗拒,自卫中刺伤了人。
“不能这么说。张弘范还不能算是恶人。”
“他这样的人不能算是恶人,哪样的人是恶人?他杀死了我们多少人?”
“那也是各为其主吧。”
“您是因为听说他劝皇帝不杀您,就帮他说好话吗?”张弘毅一反常态,在这事情上不听师相的。师相的话让他大吃一惊,很不理解。
“倒不是你说的。”文天祥承认,“我不清楚应该怎么看。我有时候这样看,有时候那样看。想多了我也犯糊涂。你别问我。”
张弘毅接受了师相的解释,对他更为折服。
文天祥被关押在兵马司土牢里有两年的时间了。开始的日子很难熬,回头一看时间过得却是很快。从土牢里光影的变化来感知时间,由亮到黑是一天过去了。从气候变化来感知,一热一冷就过了一年。因为他的特殊身份,他没有受到虐待。乌马儿因为想到他说不定哪天回心转意,俯首折腰,出了牢房就是高官,所以不仅不欺负他,甚至还有些讨好他。另外乌马儿也着实佩服文丞相的人品,出于本心地愿意对他好,处处善待他。因此文天祥除了不能出牢门一步,其他没有不便。张弘毅为他送饭,他有可口的饮食,足够的营养。他想读什么书也可以得到。他要写诗,有笔墨纸砚供他使用。他还有汪元量这样的一些朋友来探视。他在土牢中反而有很多时间读书,写诗,这段时间里,他留下了大量诗作。可以看出,他有极大的定力,不会想到生命即将结束便停止正常生活。这才是真正的视死如归。敌人折磨他,意图磨灭他的意志,文天祥承受熬煎,毫不动摇。
无论他多么坚强,坐牢还是不堪忍受的。首先,坐牢意味着自由被剥夺。长期禁闭在狭小的空间会让人精神失常,失去健康。另外,艰苦恶劣的生活环境是很大的折磨。冬天风雪刮进土牢,其寒彻骨。夏天暑热蒸人,积水满室。鼠虫不畏人,满室乱窜。晚上睡觉有蚊虫叮咬,老鼠从**爬过。白天吃饭,苍蝇嗡嗡来争食。真是苦不堪言。
至元十八年(1281年)五月十七的晚上风雨大作,大水灌进牢房里,漫过木床。文天祥不能睡,站在水里,看到床和木案都漂浮起来。他叫唤乌马儿,可是狱卒都回家了。同监狱的囚犯自顾不暇,且被关在自己牢房里也不能来帮助他。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有无助地站在水里等待天明。
早上狱卒来了,开沟排水。牢房里水退去了,剩下满地厚厚的泥浆。狱卒就不管了,有好多间牢房,他们顾不上每间都处理。文天祥一筹莫展。他身上衣服透湿,靠体温烘干。
中午张弘毅送饭来了,见那状况立即动手打扫。他把泥浆铲到桶里去倒掉,挑来干土铺在地面,把地垫高夯实,这才能供人站立。他回去拿来干衣服鞋子给师相换了。平时文天祥的衣服都是他拿去洗的。他忙了大半天,终于可以让文天祥舒服地坐下吃饭。文天祥连声道谢。
张弘毅反而不安地说:“我那里地势高,没有淹水。没有想到晚上刮起暴风雨,师相这里会被水灌了。您这一夜怎么熬过来的?”
文公不失幽默地说:“一下雨我就醒了。看到狂风暴雨,大水灌进来,我无计可施,束手无策,只有站立水中,盼天亮。我看到水灌到老鼠洞里,老鼠纷纷跑出来,跑到外面去了,我倒是高兴了。”
“是的,刚才我垫土时,把老鼠洞堵死了,再不会有老鼠的。”
“我站立在**,双脚还浸泡在水里。你猜我在想什么?我想到杜甫老先生。我背诵他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感觉到黑夜里他和我站立在一起,和我说话。”
“我让我妻子烧碗姜糖水带来与师相驱除寒气。您如果受凉发烧是不得了的。”
“那当然好。我也真的怕生病。”
“师相身体健康,关在这么恶劣的环境里两年多了,居然没有病倒。”
“余体质非强壮,然而也非多病。”
“师相身体是健康的。一般人住在这里早就受不了。您习惯了,不觉得。我每次一进来闻到这里乱七八糟的气味,我就要倒了。土牢里不通风,充满一股潮湿的霉气。还有一个晚上散不去的屁臭尿骚熏得人站不住。”
“吾非习惯了,不觉得难受,而是无可奈何,默默忍受。”
“啊,是啊。我知道师相一辈子爱洁净。”
“除了霉气、臭气,还有烧火的烟气、人多的汗气、杂物的秽气、死老鼠的腐气,真的是不一而足。为什么我能够抵住,没有生病?因为我有正气在胸。就是孟夫子说的‘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是与不是?”
昨夜狂风骤雨,文天祥一夜未眠,思前想后,有许多话要倾吐。张弘毅离开后,他俯仰吟哦,挥毫写下了以下这首传世名作——
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单扉低小,白间短窄,污下而幽暗。当此夏日,诸气萃然,雨潦四集,浮动床几,时则为水气;涂泥半朝,蒸沤历澜,时则为土气;乍晴暴热,风道四塞,时则为日气;檐阴薪爨,助长炎虐,时则为火气;仓腐寄顿,陈陈逼人,时则为米气;骈肩杂遝,腥臊汗垢,时则为人气;或圊溷、或毁尸、或腐鼠,恶气杂出,时则为秽气。叠是数气,当之者鲜不为厉。
而予以孱弱,俯仰其间,于兹二年矣,幸而无恙,是殆有养致然尔。然亦安知所养何哉?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
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
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
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
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
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
阴房阗鬼火,春院閟天黑。
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
一朝蒙雾露,分作沟中瘠。
如此再寒暑,百沴自辟易。
嗟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
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
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
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
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
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张弘毅送晚饭,带来了姜糖水。文天祥喝下去温暖了五脏六腑,无比舒服。他把《正气歌》给张弘毅阅读,后来汪元量来了,文天祥又给汪元量看。他自己在牢房里充满**地背诵,把感情抒发出来。文天祥念完,望着汪元量和张弘毅,希望看到他们的反应。
汪元量感动得坐不住:“太好了,我感到一股充塞天地的阳刚之气在鼓动激**。我坐不住了,我要赶紧回去为之谱曲。”
汪元量赶在宵禁前回去了。几天后,汪元量带着琴来了。他说为了便于记忆和吟唱,他将文天祥的原诗做了删节。他把歌曲弹奏演唱给文公听,文公很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