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被带回驿站。张弘毅把他扶下车送进房里,急切地问:“还好吧?没有用刑吧?”
文天祥说:“今天很痛快。比打了一个大胜仗还高兴。他们想整我,反而被我奚落了一番。”
驿丞跟随进来,对文天祥恭敬地说:“文丞相,您过堂的事我听说了。您真的是有骨气,见了我们丞相都不跪。要是我早就趴下了。不过,您可真是没有福气,请您当高官您不当,宁愿坐牢。我这小地方留不住您了,马上会来人带您去监狱。实话对您说吧。前些日子是博罗丞相嘱咐的,要好好招待您,让您吃好,住好,睡好,布置一个富贵温柔的环境。您是多年沙场奔驰的人,住下来骨头都会酥软,不怕您不投降。可是一连几天您无动于衷,今天对您劝降也没有用。丞相说那就让您去受罪吧,看您能不能经受得起折磨。您呐,今天让博罗丞相真的动怒了。”
那天下午就有人来带文天祥去监狱。文天祥成为囚犯,被关押在北兵马司监狱,戴了木枷和脚镣手铐。那间土牢房宽八尺,长三丈,门低窗窄,不通风,不见日光。靠墙的一张木床铺了稻草,丢一床薄被。寒冬腊月就这么睡。一个破烂桌子、一个书架堆放文天祥的书籍和杂物,一张小凳,墙角还有一个便桶。这就是他生活的空间。
张弘毅在附近一个四合院里租了一间房。房东是五十余岁的一对老夫妻,汉人,有多余的房,正想有人为伴。
张弘毅住下来,每天买菜做饭,一日两餐给文天祥送饭。文天祥不吃牢里饭,只吃他送的饭。时间一长,张弘毅就得筹划了。他从家乡出来时不知道在外面会有多长时间,带的盘缠不多,也真是没有多少钱可带。现在房租费生活费开支不小,难以为继。他得想办法谋生。
他本性勤快。住下后每天主动打扫院子,得到房东好感。他待老人一贯尊敬关心,老人把他看作儿子一样。北方进入冬天,每家都得准备大量的烧柴。房东从街上樵夫那里买了柴,堆放在屋檐下。张弘毅抽空把粗的劈细了,让老太婆使用方便。由此他想到一件他可以赚钱的事。他出城去西山打柴,挑回城里沿街叫卖。他当起了樵夫,从此生活不愁,可以长期供养师相。
狱吏名叫乌马尔,五十余岁,身材庞大,显得趾高气扬。但他佩服文天祥人品,待他宽松,允许张弘毅来服侍他。他按监狱规章制度办事,可以通融之处也与人方便。文天祥戴木枷手铐,很难受。后来他病了,请求去掉刑械,狱吏就给他去除了。自此他行动较为自如。每天他读书写诗。这一阵他读杜甫的诗,感到这位唐朝的诗人经历战乱后写的诗好像是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他抄录杜甫的诗句,按自己的经历加以重组编辑,成了一部《集杜诗》。他读道家典籍,常读的是《黄庭经》。他像道人一样戴黄冠,身着道衣。早晚进行道家修炼。这也许是他经得起生活折磨的原因。
博罗丞相开展劝降的攻势。有天上午,文天祥在狭长的室内踱步,听到狱吏喊:“文天祥,你的恩师看你来了。”
一个七十余岁的老头从门里挤进来,虽然是便服也显得穿着奢华,油光浮肿的脸上,眼睛只剩下一条线。文天祥一看是留梦炎,猜知他的来意,气不打一处来,没有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
“留梦炎,老而不死是为贼。宋室待你不薄,你是三朝元老,位极人臣,安富尊荣。你却只知安荣享乐,不知廉耻。元兵还没有到临安,你就夜遁出城进了敌营。虽然我考状元时得你看功课,我称你为座师,但你认贼作父,我羞于见你。是北人让你来劝降,是吗?你有何面目来见我?你将来有何面目见你家乡父老?看你这脑肥肠满的样子,你快出去,别把我这地站脏了。”文天祥不用手推他,连连挥手把他赶出去了,之后,气还是久久不能平。
留梦炎像消了气的皮球,灰溜溜地出去了。他是对忽必烈夸了口的,说他是文天祥的座师,文天祥会听他的劝,回心转意。他满怀信心而来,却碰了一鼻子灰回去。他心里恨恨地说,文天祥,你等着,有那么一天要你哭都无泪。
过了几天,张弘毅为文天祥送来饭,二人正将进食,狱吏报告:“文丞相,你的皇帝来探视你。”
文天祥和张弘毅都感到愕然,急忙推开碗筷站起。他们见到九岁的赵?怯生生地进来,他的侍卫留在门外。
“文爱卿,吾来探望你。”
张弘毅欲跪下叩头,被文天祥阻止。
文天祥只是长揖:“临安一别经年,您可安好?”
“我很好,谢谢。蒙当今圣上开恩不杀,还封我为瀛国公。现在国家已亡,我这皇帝都投降了,你对谁尽忠呢?他们说,只要你投降,还是让你当丞相,有何不好?”
文天祥并不回答,只是一再长揖:“您请回,您请回。”
赵?嗫嚅着说不出什么话。很明显,他的几句话是别人教给他说的,他背诵出来就完成任务,再不会说别的话。文天祥一再作揖,把他送出去了。
他走后,张弘毅还呆呆地站着。文天祥叫他吃饭,他激动地说:“我见到皇上了。好有福气。”
乌马儿推门进来说:“文丞相,您怎么见了皇上不下跪?”
“他以前是皇上,现在不是了。”
“那到底以前是您的皇上,您以前是他的臣,有过君臣的名分,应该下跪的。”
“我们朝见皇帝不跪,上朝是站着说话。我们的圣人说,民为贵,君为轻。”
“皇帝都投降了,臣子也应该跟着投降。您不投降是对谁尽忠呢?”
“我们圣人说,社稷为重,君为轻。我对社稷尽忠。”
又过了几天的一个上午,土牢内文天祥在桌旁捧读《黄庭经》。
“爹爹,爹爹。”随着呼唤,柳娘和环娘进来了,她们已经是十四岁的大姑娘了。
文天祥抛书起身,抱着女儿,三人大哭:“柳娘、环娘,乖乖,宝贝。”
“你们都好吗?”哭定以后,文天祥细看女儿。
柳娘回答:“不好,怎么好得起来?妈妈和我们被抓到这北方来,就分开了。我被拨到一个王爷家当丫头,环娘妹妹去了另一家。他们打我们,用木棍打,用皮鞭抽,要我们做又脏又累的活,还不给我们吃饱。我们前两年还是小姐,我们家也有很多丫头。我们待丫头像亲姐妹一样,不像他们待我们像待牛马。我们好苦呀,爹爹,您要救我们。他们说,只要您投降了就可以当大官,我们可以有大房子住,不再受罪了。爹爹,您要救我们呀!”
“乖女,真的想不到能够见到你们。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们。你们是怎么来的?”文天祥立即后悔不该问这样的傻问题。
“我们不知道,”环娘回答说,“有人派车让我们来见爹爹,我们就来了。”
“是的,是的。我知道了。”文天祥暗暗佩服博罗的办事效率。
两个女儿同声说:“爹爹,您要救我们。我们受不了啦。”
“我没有办法,我是决不投降的。那么多的人被敌人杀害了。那么多的人为抵抗强暴,宁死不屈牺牲了。我两次起兵勤王,抗击胡虏,带了数万将士,在一次一次的战斗中血染沙场。我如果投降,用卑躬屈膝,求得苟延残喘,换得荣华富贵,我对得住他们吗?我心里会安宁吗?我是人吗?女儿,我只有对不住你们了,我真的救不了你们。我决不投降。”
柳娘说:“爹爹,我们知道您为难。您要想想,两个姐姐死了,两个哥哥死了,您只有我们这两个亲骨肉,您就不要我们了?”
“人谁无妻儿骨肉之情?但今日事到这里,于义当死。我已经是死去的人。你们看,元兵架起了油锅,烧了好大的火。锅里的油翻滚了,冒着油烟。元兵把我抬起来,丢进油锅里。我的皮肉一下就焦了,痛得钻心。这是刘子俊将军代替我死了,我还没有死,但是在那时候我就是死了。我要是现在投降,苟且偷生,得到高官厚禄,我怎么对得起刘子俊?还有我从吉安带出去的三万兵,他们都为我战死,我想起他们就心痛,我是不能投降的。我早就死了,死人不能投降。女儿,原谅我。”文天祥泣不成声。
“爹爹,爹爹。”柳娘、环娘也哭。
“我没有办法。老天爷折磨我,我自己都是只求一死了事。我救不了你们,我心里好痛。你们走吧,我受不了啦!”
两个女儿哭哭啼啼出去。
文天祥送到门边:“今生完了,来世再见。我们来世相聚。痴儿莫问今生计,还种来世未了因。女儿呀,好好做人,爹爹管不得了。”
“我们会好好做人的。”两个女儿哭哭啼啼出去。
文天祥呜咽:“人谁无骨肉,恨与海俱深。”
乌马儿见此惨状也叹息:“丞相,您好苦啊!别人看到您是坚强不屈的汉子。我今天看到您流泪。”
博罗听了乌马儿的报告,长叹一声说:“这个人好狠心,不讲亲情,对子女不负责任。我对他用尽办法,以后只有折磨他,让他自己叫饶。”
至元十二年(1279年)十月,张弘范班师还朝,忽必烈予以加官晋爵,升他为平章政事,是二品大员。十月初九,他就是以此官职参与博罗丞相对文天祥的审问。忽必烈还赏赐他极大的府邸,他就把家搬来大都。他仅有独子,名叫张珪,正弱冠之年,文武全才。张弘范为朝廷带兵灭了宋朝,立下不世之功,走上了人生的巅峰。到这年过年,他家里自然是大肆欢庆。他的府邸里张灯结彩,门前车水马龙,宾客盈门,十分热闹。俗话说,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张弘范也逃不脱乐极生悲的命运。
大年初八的早上,经过几天的迎来送往的热闹后,张弘范仍然早起,按习惯去花园舞剑,到书房练字,然后回卧房。他见夫人已经起床,由丫鬟在与她梳妆,就告诉她说自己今天要出门去给同僚贺岁。
张弘范走过后花园时,见几个奴婢在打扫道路落叶,其中有一个女子背影袅娜娉婷,忽然心动。他当时哪知道这女子是他的剋星。他喊她过来。那女子闻唤,急忙躲于女伴中。张弘范还是点着要她前来,她无奈只得转身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张顾氏。见过老爷。”
“你是何时,如何到我家?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奴家原来在宋军中做杂役。前年在江西被俘虏,送来北方,分到老爷家为奴。老爷一直出征在外,没有见到是自然的。”
“知道了,你做活去吧。”
张弘范一下子对她失去兴趣。他很奇怪,先前看那女子扫地的背影十分悦目,转过身来一看正面却是又邋遢又粗俗,倒人胃口。他感叹有的女子可以看背影,不能看正面;有的可以看身材,不能看脸;有的可以看脸,不能看眼,成就一个美女要好多条件。他急着出门,无暇细想。他到门外上马,让仆人挑了贺仪去了。
那女子正是顾玉纾。她自空坑被俘押送来大都,像其他俘虏一样分于官员家作奴婢。到了张府,顾玉纾混迹奴婢中,自污容颜以求自保。她忍辱度日,盼望有一天能够与张弘毅重逢。
张弘范很晚回家。他坐在外书房歇息,更过衣,饮着书童沏的香茶。可能是酒劲上来了,他感到燥热,心神不宁。他回想起上午见到的女奴,想来想去放不下,他派书童去把她叫来。
顾玉纾已经安寝,闻得老爷传唤,知道祸事临头。她一天来惴惴不安,担心有难又期望不至于发生,终于是躲不脱。她拒绝了两次,最后是被拖去的。她被拖进书房,关在里面。看老爷逼近身来,她又抓又咬,可是一个弱女子怎么抵抗得了一个赳赳武夫?她终于被按在**奸污了。
张弘范兽性发泄后立即泄气,感到没有什么意思,不值得为这女子费这么大的劲。他起床披件长衫去书桌边饮茶。室内生了火,不是很冷。他看到张顾氏坐起在**,衣衫不整,眼神愤怒地看着他。
“得了,得了。穿上衣服走吧。老爷要去睡了,不留你。”
“你个畜生,我要杀了你。”顾玉纾下床,整理衣衫。
顾玉纾看到了墙上挂着的剑,她想起了什么。这剑似曾相识,她见过的。她想起了,这是张家的那柄松纹剑。她慢慢走过去,把剑取下。
张弘范见张顾氏取剑在手,没有警惕。他太托大。“哈哈,你拿剑干什么?想杀了我吗?你要是能把剑拔出来,算你有本事,我就让你杀了我。”
顾玉纾摸到暗扣,一下子抽出剑,刺向张弘范。张弘范猝不及防,竟然被刺中了。也就只一下,顾玉纾想抽剑再刺,就没有成功。她被踢翻在地,剑甩到了床下。
书童听到张弘范的惊呼,闯了进来,并叫来了仆人。他们见老爷浑身是鲜红的血,惊骇不已,扶他到**躺下。
张弘范捂住伤口,大叫:“打死她,打死她。”他要拿剑杀死贱人,把她大卸八块,可是找不到剑。
张珪接到报告跑来。他处变不惊,命人拿来金创药,为父亲涂药包扎,又派人骑马去请御医。
张弘范还是在叫“打死她,打死她。”他督促仆人打死顾玉纾后抛去后街喂狗。
御医从**被叫起,又赶过来,耗费了一些时间。张弘范流血不止,御医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止住。御医摇头说,受伤的地方不好包扎,只怕体内还在缓慢出血,不好办了。
张弘范夫人也闻讯赶来了。她除了流泪没有别的办法。
次日,张弘范没有上朝。恰值忽必烈有事情问他,散朝后就派一名宦官来查问他不上朝的原因。宦官回去如实上报。忽必烈听说九拔都(拔都为蒙古语,勇士的意思。张弘范行九)受伤严重,大为惊骇。他命那宦官带人去看住张府大门,不许人进入,说张平章患病,不让打扰。又命御医去观察治疗,说一定要保住九拔都的命。
顾玉纾被打至昏死,抛到后街。腊月夜里的寒冷刺激使得她苏醒过来。她不敢在那里久留,挣扎着爬起来,扶着墙往前走。她走过一道道街,转入小巷。路上没有行人,她遇到巡夜的士兵就躲避。后来她看到一个菜市场,里面有人在打扫收拾。一般市民可能不了解,他们白天买菜走了以后,还有人清理市场,做清洁到很晚,然后凌晨时菜贩子才可以进入。顾玉纾呼救,引得做清洁的人跑来。她说是遇到了打劫的,抢了她的包袱,打伤了她。市场里的一对老夫妇可怜她,带她回家休养,她暂时有个栖身之处。那对老夫妇不富裕,窄屋浅房,居住不方便。顾玉纾待棒伤初愈就离开他们,独自流落街头,乞讨为生。
张弘范拖到初十终于去世。他受伤后一直睡在外书房。那天下午,他夫人看守他一日一夜,支持不住,回房去睡。张珪守在床边。他失血过多,脸如白纸。他忽然睁开眼睛,看天花板,看书橱,最后看着明亮的窗。他脸上泛起潮红。御医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不好了。
张弘范要儿子扶他坐起来,给他穿衣服。张珪扶他坐在椅子上,要来茶喂他喝了一口。他告诉张珪,那松纹剑,文天祥曾说有德者佩之,德不配位就会带来灾难,是凶器,不可留,要张珪立即毁掉。
张珪叫人拿来铁锤,他抽出松纹剑,看那剑精光蕴藉,毫无缺损,确系宝物。想到它伤害了父亲,又恨之入骨,立即抡起铁锤砸为几段。他将断剑给父亲看,发现父亲已经溘然长逝。他伏地痛哭,父亲是他的英雄,父亲对他的爱他终生难忘。
张弘范享年四十三岁。元廷赠他银青荣禄大夫、平章政事,追谥武烈。至大四年(1311年),加赠推忠效节翊运功臣、太师、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齐国公,改谥忠武。延祐六年(1319年),加保大功臣,加封淮阳王,改谥献武。朝廷为他举行公祭,对外谎称他是不适应南方的气候和水土,再加上又得了瘴疠,病重去世。
李恒等官员很诧异,认为大家都是南征,并无人生病。张元帅三月到广州,四月离开广州没有听说有病。十月回朝后参加庆典也是好好的,过年的这几天迎来送往也是好好的,怎么突然病重去世?
张弘范死后,他儿子张珪被忽必烈册封为镇国大将军。但是张弘范这一支的张家族人下场很惨。元明宗兄弟和天顺帝争夺皇位的时候,上都和大都两相对垒。那时候张珪已经去世,他的儿子张景武站在上都的阵营,打死了许多大都的士兵。最后大都方面战胜了上都,王爷额森特带领大军路过保定的时候,把张珪的五个儿子也就是张弘范的孙子等族人都抓住处决,将他们的家产一扫而空。张弘范家三代将军,最后落得如此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