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六日，文天祥在元军船上中目睹这一整天的战争惨景。他恨不能挣脱牢笼，飞去和自家人一同杀敌。他只有痛哭流涕。一夜无眠，第二天他挥毫写下一首长歌——

二月六日，海上大战，国事不济。孤臣天祥，坐北舟中，向南恸哭，为之诗曰——

长平一坑四十万，秦人欢欣赵人怨。

大风扬沙水不流，为楚者乐为汉愁。

兵家胜负常不一，纷纷干戈何时毕。

必有天吏将明威，不嗜杀人能一之。

我生之初尚无疚，我生之后遭阳九。

厥角稽首并二州，正气扫地山河羞。

身为大臣义当死，城下师盟愧牛耳。

间关归国洗日光，白麻重宣不敢当。

出师三年劳且苦，咫尺长安不得睹。

非无虓虎士如林，一日不戈为人擒。

楼船千艘下天角，两雄相遭争夺搏。

古来何代无战争，未有锋蝟交沧溟。

游兵日来复日往，相持一月为鹬蚌。

南人志欲扶昆仑，北人气欲黄河吞。

一朝天昏风雨恶，炮火雷飞箭星落。

谁雌谁雄顷刻分，流尸漂血洋水浑。

昨朝南船满崖海，今朝只有北船在。

昨夜两边桴鼓鸣，今朝船船鼾睡声。

北兵去家八千里，椎牛酾酒人人喜。

惟有孤臣雨泪垂，冥冥不敢向人啼。

六龙杳霭知何处，大海茫茫隔烟雾。

我欲借剑斩佞臣，黄金横带为何人？

在这首长诗里，他没有控诉北兵的罪行，因为他们侵略成性，已经说来无益。他责骂的是佞臣汉奸，他们为了保住黄金横带的高官厚禄而背叛祖宗，背叛国人，引狼入室，残害自家人。

元军收拾战场。宋行朝一千五百艘大小船只焚溺之余尚有好船八百余艘，尽归张弘范所得。元军椎牛酾酒，举行了庆功宴，放假数日，让军士恣意欢乐。

七日以后，崖门海域腥风血浪。海面漂浮尸体十余万。他们曾是宋朝的文臣武将、士卒宫女、杂工挑夫。他们中，只有赵昺、陆秀夫等少数人留下了名字，但他们有个流芳千古的共同的名字——大宋的义士烈女。

尸体有的仰面蓝天，有的俯面水中，随海浪起伏，被潮水推到岸边。渔民船户流泪收拾尸体，清洗安葬。此前数日，他们曾救护受伤落水的战士，掩护他们住下。因此，至今新会一带有很多宋代从浙江、江西、福建、广东来的人的后裔，其中还有赵姓宗室。

元兵大量拥来海边，在尸体中搜寻财物，收获颇丰。一个小兵看见一个儿童尸体，身着黄色衣服，他在其腰间搜出一枚金印。因为很多人在场得见，他不得不上交。金印到了张弘范手中，他认出印文是“诏书之宝”。一问宋的降臣，知道这是宋的国玺。他大喜过望，找来小兵问发现的情景。他们判断那具童尸就是少帝赵昺，但再去寻找已经不见踪影。

数日后，惠州宝安赤湾海岸有几位僧人看见海面漂来一具童尸，身着黄色龙袍。他们知道是宋少帝的遗体，就打捞起来，予以清洗装殓，安葬于深山密林中，并且为之做法事超度。

战场清理完毕后，张弘范命人在崖山的奇石上镌刻“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十二字，以扬其威。后来有人在前面加刻了一个“宋”字，成了“宋张弘范灭宋于此”，来讽刺他。其实张弘范出生的时候，金朝已经亡了四年，他不是金朝的人，更不是宋朝的人。明朝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御史徐瑁命人将此十二字凿去，改刻为“宋丞相陆秀夫死于此”九字。20世纪时，又被改为“宋少帝与丞相陆秀夫殉国于此”。现在此石已经不存在了。

张世杰突围后，带领残余部队向西航行，到达硇洲。他的手下只有将士，没有文臣。每天早上，他还是率大将来杨太后舟上上早朝议事。少帝不在了，太后就是朝廷。杨太后坚持要回崖山打听少帝的下落。杨太后也曾听人喊叫皇帝蹈海了，知道是绝无生还的可能，但是她终究不死心，一定要回海边查找打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不得不从。大将们也要回去看看自己同僚部下兄弟的情况。因此，张世杰奉杨太后带领十余艘战船回来崖山。

下午时分，天气晴朗，海上风平浪静。这已经是三月下旬，崖山海战结束后一个多月了。元军已经撤离。他们看到崖山银洲湖里已经空空****，汤瓶嘴山脚下增添了无数的新坟，触目惊心。

张世杰和众将领乘小船来到岸上。百姓见到宋的将军来了，从屋子里跑来，从船上跑来，围住他们。未曾开言，已经是号啕大哭，惹得将军们也是泣涕涟涟。

张世杰首先询问少帝下落。一位船民说他亲眼见过少帝遗体。张世杰即让人送他去向杨太后禀报，他自己带将军们去看新坟，准备祭奠牺牲的烈士。百姓带他们看了刘师勇等将军的墓。

那船民被带到杨太后舟上。他在甲板上叩头，向舱房里的太后讲述他看到的情况。

杨太后听了很平静，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早有思想准备。她让人赏赐船民，送他下船去。

“皇上死了，都完了，一切都完了。我也不活了，我要跟着去。”

杨太后向船头走去。宫女们都跪下拦阻，祈求她不要死。

“祥兴帝是俞昭容的儿子。我和俞昭容像亲姊妹。她去世后，我待祥兴帝如同己出。景炎帝是我亲生。我的两个儿子都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我要随他们去海上。”

众宫女苦苦劝阻都无效。

“我忍死间关至此者，止为赵氏一块肉耳。今无望矣！那么多人死了，皇上也死了，我为什么不死？”

她摘下满头金饰抛到海里，披散头发，取下胸前的赤金镶宝长命锁、玉臂上的金臂勒，抛到海里。她像一只彩凤腾起空中。

宫女们哭喊：“太妃蹈海了！”她们跑进船舱里，拿出首饰盒，将珠宝首饰抛入海中，然后纷纷跳海。

张世杰闻报赶来已经迟了。杨太后的遗体被打捞起来，安放在舱房内的桌子上，覆盖了金凤被面。她身旁排列着好几个宫女的遗体。

一个宫女对张世杰说：“太后升天了，好多我的姐妹护驾去了，请好好安葬她们。奴家没有跟随，因为怀有丈夫骨血。丈夫为国捐躯，我要为他保留后人。”她是汪弥莲。

“是的，”张世杰说，“你是顾侍卫的夫人。顾大人英勇就义，千古流芳，你要好好抚养他的孩子。朝廷会封你诰位，给予俸禄，还要给你们后人抚恤金。望你节哀顺变。”

张世杰主持安葬了杨太后。汤瓶嘴山麓多了一座坟墓，墓前有碑无字，供桌上摆放祭品，村民点燃香烛，烧纸钱。张世杰等人拜祭后离去。汪弥莲和另一个宫女在村里买了一所宅院住下，为杨太后守陵。她足月后产下一子。

杨太后懿寿三十六岁，谥号为仁慈圣节皇后，葬于广东省江门市新会区古井镇崖山之寿星塘。后人奉她为国母。明朝弘治四年新会崖山建大忠祠，祠内建有慈元殿，祭祀杨太后。现在每年四月二十七日国母诞辰的日期，很多赵氏宗亲，义士后人前来祭拜。

张世杰率军复往西行，不幸遭到元朝广东宣慰使帖木儿不花的追击。张世杰本想拼个鱼死网破，但是残余部队寡不敌众，部将方遇龙、叶秀荣、章文秀等四十多人被俘。张世杰只得扬帆脱逃。

这一仗不算是大仗，却是对他的最后一击。他不是铁打的金刚，终于崩溃了。数年来连连作战，连连战败，从江淮步步退走至天涯海角。崖山大败使得他的军队损耗净尽，毁灭了他扶助赵氏中兴的雄心壮志。而这次一小股敌军也打得他狼狈不堪。他像连根拔起的大树，一阵小风就可以吹倒。

他原计划去占城，再图谋复兴，但部属还是不愿意去异国他乡，强迫他回广东。五月初四，他的船队到南恩州平章港（今阳江海陵岛）附近时遭遇台风。飓风卷来，海变得凶暴。飓风追上船队，狂风暴雨，恶浪翻空，打上甲板，船上将士都躲进船舱。他绝望地叫喊：“有什么害怕的？不就是狂风暴雨吗？我拿命顶住。”

张世杰登上舵楼，拔剑向天挥舞：“我为赵氏亦已至矣，一君亡，复立一君，今又亡。苍天，苍天，此是何意？你若真是要灭大宋，我也无意活，你就赐我一死吧！”

雷雨交加，狂风怒号，暴雨倾盆。张世杰站在颠簸摇晃的舵楼，向天挥舞大剑，发出怒吼。云层闪过一道耀眼的闪电，霹雳炸裂天地，船为飓风吹翻，张世杰落水。

“张枢密！”

“越国公！”

船队的人都惊呼。

在另一船上的苏刘义高呼：“越国公，我苏刘义跟随你来了。”他纵身跳海。

其他船上的方兴、张达诸将士也纷纷跳海。

张世杰遗体漂流到岸边。目睹海难的渔民将他葬于平彰山下力岸村海滨。

从临安随二王南巡的数位忠烈的情况补充交代如下：

陆秀夫蹈海后，他的遗体被人发现，予以安葬。现在他的陵墓在新会二城区台山村都斛镇义城村。

刘师勇伤重落水而死，遗体漂浮至钦头湾海滩。村民见海滩上成千上万只蚂蚁含细沙掩盖刘师勇尸体，于是收葬村前，谓为刘太保墓，并就地建太保庙。

江钲于战前被差遣去福建。他募得几百豪杰士卒赶去崖山。到广东海丰时，崖门之战已结束七天，江钲闻知宋已经全军覆没，投海而死。当地居民根据其部属的叫唤立岩公庙以纪念，遗迹至今仍存。

秀王赵与檡为两浙闽广察访使。元兵逼浙东时，赵与檡被派去瑞安，与守臣方洪共任备御。景炎二年冬十月，瑞安被围。赵与檡和方洪誓死以守。小校李雄夜开门纳元兵。赵与檡、方洪率众巷战，兵败被执。元参政董文炳问之曰：“汝为秀王耶？今能降乎？”赵与檡叱之曰：“我乃国之近亲。恨不能杀汝以报陛下。今力屈而死，分也，尚何问焉？”他慷慨就义。方洪亦不屈而死。

景炎二年，泉州市舶司蒲寿庚拥兵作乱。张世杰回军讨伐，三个月攻打泉州不下。杨亮节父子四人因军务离开泉州，及归，张世杰已经率军退走，到了潮州。杨亮节遂携三个儿子世昌、世耀、世隆追到漳州。因第三子途劳染疾，寄养于漳浦佛潭农家。杨亮节与长子、次子来到厦门，想觅船前往广东崖山与少帝会合。此时传来崖山兵败，少帝投海的不幸消息，杨亮节悲愤不已，遂与两子渡海到浯洲（今金门），隐居于官澳珠宝石下，郁郁而终。

由临安一直跟随二王到海边的忠烈义士全部保持节义，千古流芳。

崖山海战结束，宋朝灭亡确实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次巨大震**。人们对它的意义至今还不能有一致的认识。有的人说，它不仅标志着存在有320年的宋朝的灭亡，而且是汉人政权的中断。有的人说，“崖山之后无中华”，中国文化自此灭亡了。有的人说，至少可以说是，自此古典意义的中国灭亡了。相反的意见是，神州大地自古以来存在着多民族组成的中华民族的大家庭，这次事件是国家内部的斗争，不是外族入侵。

明末思想家黄宗羲是这样分析的，他说：“夫古今之变，至秦而一尽，至元而又一尽。经此二尽之后，古圣王之所恻隐爱人而经营者**然无具。”

黄宗羲此说没有以民族划分政权的正统，而是强调文化与精神的传承。他看到了秦之一尽，元之二尽，他还没有看到清朝的入主中原。不知道他是否会把那看作是第三尽。

另外一位明末思想家王夫之说：“二汉、唐之亡，皆自亡也。宋亡，则举黄帝、尧、舜以来道法相传之天下而亡之也。”他指出以前汉唐之亡是一般的改朝换代，而宋朝的亡是自黄帝、尧、舜以来的道法文化的灭亡。他的认识与黄宗羲的基本上一致。毋庸讳言，宋朝已经产生的民主萌芽被彻底摧毁，代之而起的是元朝从草原带来的野蛮残暴的主奴制度。

然而崖山留给后世的还有可贵的崖山精神，那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是文天祥光照千古的诗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崖山义士受到后人广泛崇敬。蔡东藩在他著作的《宋史通俗演义》中，对宋朝三忠烈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的评论比较中肯，现在抄录如下——

及文、张、陆三人之奔波海陆，百折不回，尤为可歌可泣，可悲可慕。六合全覆而争之一隅，城守不能而争之海岛。明知无益事，翻作有情痴。后人或笑其迂拙，不知时局至此，已万无可存之理，文、张、陆三忠亦不过吾尽吾心已耳。读诸葛武侯《后出师表），结末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成败利钝，非所逆睹。”千古忠臣义士大都如此，于文、张、陆何尤乎？宋亡而纲常不亡，故胡运不及百年而又归于明。是为一代计，固足悲；而为百世计，则犹足幸也。

崖山战败，宋朝失国固然是千古遗恨，崖山精神也是光昭千古。“崖山多忠魂，后先照古人。”（陈邦彦语）数百年来人们来此地凭吊。亡宋遗迹，历代修建的国母殿、大忠祠、义士祠，得以保存至今，则体现崖山精神长存。“崖山之后无中华”的说法有失偏颇。崖山之后中国人民的正气、文化未被打灭，从中国人抗日的事迹中就可以看出。

我于2012年去广东省江门市新会区凭吊崖山海战遗址。这里是珠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在远古时代是广州溺谷湾，后来被北江、东江、西江带下来的泥沙淤平，成为陆地。以前的海中岛屿与大陆连接。珠江三角洲的海岸线不断向海中延伸，向外海拓展。这个进程，今天仍在继续。由于700多年来珠江三角洲沙田形成速度很快，当年新会南临大海，而崖山当年还是处在新会县城以南40公里海上的一个大岛屿，现在这一片海已经成了陆地。曾经是高高的崖山已经被淤没不见，没有人可以想象现在的古兜镇下面是以前的汤瓶嘴山。而它们之间的40里的银洲湖，曾经容纳二千战船，漂浮十万尸体的海面已经成了陆地。

我站在崖山海战遗址纪念馆的一座楼上，看着远远的海岸线，真切地感受沧海桑田的变迁，写了一首词——

临江仙。崖山怀古

2012年2月访新会崖山，12月填词

拍岸惊涛珠玉碎，袅袅犹是腥风。楼船蔽海炮交轰。流星飞箭雨，杀喊震长空。

恶浪狂澜樯橹断，可怜蹈海金龙，忠魂十万踏波从。崖山节义在，正气贯长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