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元军的火攻从上午开始。他们停泊在南面,将一百余艘装满柴草的小船推出,小船随着涨潮冲向海上城堡。火燃烧起来,将碧浪映照得非常美丽。
火船撞上海上城堡,它们比宋的大船矮了很多,刚好顶着船头下燃烧。
可是火船烧了半个时辰,没有能点燃宋的大船,反而烧毁了自身。更想不到的是,随着退潮,几只火船脱离海上城堡,冲向元军舰船。元军急忙提起下在海里的铁锚石碇,让舰船疏散躲避。他们大叫:“退潮了。火船随着退潮冲回来了。”
宋兵哈哈大笑:“我们的大船顶住了火烧,是因为涂了厚厚的海泥。”
在旗舰上,张世杰也是抚弄胡须,对自己的高招颇为自得:“怎么样?仗是越打才能越老到。我早就想到,木畏火,木船怕火烧,就用厚泥涂了船帮,破了敌人的火攻。”
苏刘义附和着说:“枢密大人思考精细,面面俱到,使得敌人无计可施。然而千虑一失的事情人人都会有。末将通过这两天的战斗看出,我军的不足之处是机动差。我军船锁连环,防守坚固固然是优点,可惜的是欠灵活。我军面向外是一字阵,而敌方来攻是长蛇阵,攻的是一点。我两翼不能够支援。仗打起来好艰苦。敌方败退时,我军亦不能追击消灭之。”
张世杰不悦地问:“依你之见,便当如何?”
“愚意以为,可以解绑一下作战的船只,灵活游动,仗会打得更机动。”
张世杰沉吟之时,停泊在海上的元军船舰中钻出来一只小船,向海上城堡迅速划来。船上插着白旗,一个下级军官站在船头。张世杰和站立在他身旁的几位将领看了感到奇怪。
苏刘义说:“是来投降的吗?”
刘师勇说:“不,是来劝降的。”
敌船靠了上来,那元军小军官,三十岁左右,尖嘴猴腮,被带到张世杰面前。他立即拜倒:“外甥韩新,拜见舅父大人。”
张世杰惊讶地问:“你是小柱子?”
“是啊,舅父好记性。我的大名叫韩新,小名柱子。舅父离家时我还小。”
“二十年一晃过去了。我姐姐好吗?她守寡拉扯你长大成人,含辛茹苦的不容易呀。你小子混出个人样来了,干什么事情呢?当了个什么大官呢?”
“外甥在元帅张弘范、仲畴舅舅手下当一名百夫长,混饭吃。张元帅说,他与舅父您是同乡,而且是同宗同族,您是他的堂兄。你们小时候一起长大。”
“是的,我曾经在仲畴父亲的麾下当一名军官,那是金朝时候的事,后来他们归顺蒙古人,我就跑到南方来了。不提这些了,你此来何事?”
“知道舅父在这里,我高兴得不得了,特地来看望舅父。”
“谢谢你,难得有心。现在见过面,你可以走了。”
“外甥还有一事与舅父说,请舅父屏退左右。”
“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我没有什么瞒着人的。”
韩新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看了看众人道:“张元帅说,这仗打下去,双方死伤损失都大,是什么‘玉石俱焚’。宋朝已经是气运尽了,不如大家归顺北朝。元帅说,只要归顺,既往不咎,还官升一级,赏银千两。像舅父这样能够过去,地位不会在他之下。”
张世杰喝断他道:“够了,休得废话。回去给你们元帅说,我知道投降不仅可以活命,而且还有富贵,但是我为我主效死的意志不可动摇。你快滚,下次来就不能活着回去了。”
韩新退走,下到自己的小船,船很快划走。
忽然,刘师勇命令士兵:“快放箭,射死这小子!”
张世杰吃惊地问:“干什么?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呀。”
“这小子不仅是来劝降的,还是来策反的。”
箭已经射不到小船了。
元军一连进攻了几天,没有能够攻破海上城堡。张弘范还是每天攻打,目的是消耗宋军实力,另外就是等待李恒前来增援。这时候他想到了他带文天祥一同前来的用意,是利用文天祥的时候了。
文天祥的船舱里烛火明亮。文天祥坐在桌后写诗,愁容满面。桌上堆放有他写的诗稿。他听到元兵喊敬礼,甲板上靴声橐橐,是有人来了。
“文丞相,我张弘范前来看你。”
“请进。”文天祥说。
张弘范和张弘正进来。文天祥与他们见礼,让张弘范坐木凳,自己坐床边。张弘正只能站立在张弘范身旁。
“请坐。”
“谢坐。文丞相是我们的客人,到您住的这舱房里,我们是客人,您是主人。”
“张元帅说笑,我一个阶下囚而已。”
“我没有把丞相看作囚犯。丞相如果归顺我朝,一定是保留原职,地位在我之上。我们劝说无用,丞相只是不肯回心转意。”
“如果你们此来还是意图劝我投降,就不必浪费口舌,请回好了。”
“丞相毫不留情,我们就直说好了。”张弘范把凳子移近一点,“我想请丞相写一封信,劝南朝剩余的这些人放下武器言和。不必再抵抗,抵抗是无益的。”
“那办不到。我不会写这样的信,他们也绝对不会投降。”
“丞相还是写吧。您写了是给他们一个机会,投降不投降是看他们是否识时务。你看你们这些人,把船围在一起,像守城一样守住,能够保得了命吗?我们就打不进去吗?一旦攻进去了,老老少少,全部杀光,一个不留,你不为他们担忧吗?你不想办法救他们吗?”
“我要是能想到办法,就从这里跑出去,到那里和他们一起坚守。”
“那是不可能的。你要想救他们唯一的办法是劝他们停止抵抗,进行和谈,归顺我朝。你是有声望的,你写信劝他们,他们会听。”见文天祥不理,他又说:“你起码可以写信给张世杰,让他投降,不要再打了。”
文天祥道:“宋家朝廷有如我们父母。吾不能捍卫父母,乃教人反叛父母,可乎?”
张弘正不耐烦了,威胁说:“你不写也得写。”
“为什么?”
“你难道不怕死吗?”
文天祥微微一笑:“怕死就可以不死吗?你可以不死吗?人生自古谁无死?喏,这是我前天写的诗,给你看。”
他从桌上诗稿中抽出一张给张弘范,那是《过零丁洋》。张弘范读后摇动手中的纸道:“好人,好诗。好人,好诗。好个‘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他知道继续劝或施压没有用,于是转换话题,“我是一介武夫,打仗之余也写几首歪诗。”
“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诗、书、礼、乐、易、春秋的六经之中,以诗为首。中国人,上自皇帝,下至平民,没有不能读诗写诗的。连道士、和尚、妓女都会写诗。武将能诗,也属正常。”
“可惜的是,这么个礼乐诗书之邦就这么一败涂地了。”
“这确实叫人痛心。究其原因,乃是自己腐败了,内有奸相贾似道搅乱朝政,外有刘整、吕文焕叛将引狼入室。现在……”
“现在怎么?”
“现在么?现在我看到的不是蒙古人带兵打来,而是你这样的汉人带了蒙古人来打宋人。这不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吗?我看了痛心。”
“你是说我是背叛自己人,是自己人打自己人。你要知道,我不是宋朝子民。我亦读史,懂史,知道燕云十六州自后唐即割让给辽。我祖辈世居燕山之下。我父在金为官宦,归顺蒙元。我出生在金,长大在元,不知道有辽金,遑论赵宋·何来背叛之说?”
“你不视己为宋人,而宋人惦记着你们。你饱读诗书,相信你知道陆游、陆放翁的这句诗:‘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我说了,我不是遗民。我亦不南望流泪。蒙圣上恩典,世代为官宦,享尽荣华富贵。”
文天祥说:“我闻将军受封领兵南征。大汗拨蒙军一千归你麾下。你奏曰,‘汉人无统蒙军者’,是自知为奴,低人一等,乃鹰犬之类,何来荣华富贵?你为虎作伥,博得主子一杯残羹的赏赐,可知道千里荒芜,十室九空,白骨蔽野,都是你们残暴杀戮所致?我看将军诗稿,中有诗句,‘百万将士战袍红,尽是江南儿女血。’为什么不是男儿血,而是儿女血?这是说明你们连不上战场的妇女都杀吗?这是你嗜血的豪迈,还是你内心的自责?”
“丞相一定知道,诗为感情的自然流露。我随口吟此句并没有想到慈悲或残暴。丞相注意到此句,看出这里写的是江南儿女血。我们不仅在战场上杀宋的士兵,也在城破之后杀平民,不论男女老少。也许这就是丞相说的我军的残暴。丞相体会不到宝剑挥去,鲜血喷溅的那股痛快劲。”张弘范哈哈一笑,将腰悬宝剑抽出一半,剑光芒四射。
正月二十三日,李恒率军到了崖山。这一天风和日丽,天清气朗,海上风平浪静,一望无垠。张弘范接到报告说看到李副帅的船队驶来了。他就与张弘正等将领来舰桥上张望。
蔚蓝的大海上,李恒的船队风帆高张,平静地驶来。英姿飒爽的副帅李恒站立在旗舰上。这位西夏皇室后裔在投靠忽必烈以后,随蒙古军征战,屡立战功,升迁很快。在攻下襄阳后,他被封明远将军、宣威将军。在江西打败文天祥后,他官拜参知政事。此刻他踌躇满志地远眺大洋,心里想的是灭宋立功,殊不知仅仅六年以后,在攻打安南失败的退兵途中,他就中毒箭身亡了。
李恒的船队渐渐靠近时,两支船队的将士都挥手欢呼。李恒与几位将领下到小船,转来张弘范的旗舰上。张弘范热情地欢迎他们,两方将军们互相致敬。张弘范介绍了两位新人给他们认识。一个是泉州的蒲寿庚,一个是海贼陈懿。他们都跟随张弘范来了。
然后,他们进入舱内,一一落座。李恒献上送给主帅的莞香和广绣。当莞香点燃,香气充盈舱内,他们品尝香茶,吃着香蕉、潮州柑的时候,李恒汇报了攻占广州的经过。他的军队攻打英德府、清远县,直指广州,打败了南朝的置制使凌震和转运使王道夫,占领了广州。在他经略梅州、循州时,凌震乘虚夺去广州。他回军击败之,并且夺得船舰三百艘。接到元帅催促来会师的命令,他就带了百余艘船舰过来了。
张弘范听了很高兴:“德卿,你们来得正好。我把这里的形势讲给你们听。我们到外面去吧。”
他们都来到外面。张弘范指着北面海中说:“那北面海中的岛名叫崖山。它西面是银洲湖,湖西面是银瓶嘴山。这两山像一道门,让海水出入,所以这里叫崖门。那银洲湖中连环锁定的就是宋的船舰,有一千四百余艘,连绵十余里。
“我们十三日到达。我先是打算从崖山东北面进入,但是东北面水浅,战船胶着不能前进,于是转到南面。我一看宋军舰船连成一片,隈在银洲湖里,立即占领入海口,把他们关在里面。我们从海口进入,与宋军交战。那只是试探性进攻,摸清对方虚实。对方确实防备严谨。后来几天交战,互有胜负。
“我看出,宋军住在船上,每天的生活饮食是从崖山取淡水与薪柴,我派遣乐总管去占领崖山,不让宋军来获得柴薪和淡水补给。”
李恒问:“崖山上面没有宋军把守吗?这么重要的地方?”
“有倒是有。那么几个小兵不够我们打的。一下子全都赶到海里去了。”
“他们没有反攻,夺回崖山吗?”
“来打了几次,打不上来。乐总管后来在山上立了营寨,让他们只能叹气。”
“怎么不从山头炮轰他们的水寨呢?”
“我们试过的。炮只能打出二三百步,距离太远,打不到。我们阻止了宋军上崖山取淡水,还没有完全扼死他们。他们以快船在崖山东北面潭江入海口汲取淡水,解决了饮水煮饭的问题。我们缺少轻型小船,没有办法阻拦。我想,只要能够断了宋军樵汲之路,就可以困死他们。”
李恒喜悦地说:“那好办。我们带来的拔都船比较小,快速灵活,一定可以打退他们,不让他们获得一滴淡水。”
“那好。你们初到疲乏,先休息。明天一早出兵。我们备下了酒宴欢迎你们。我们下去吧。”
次日辰时,二三十条轻便小船从宋军水寨中划出,像前些日子一样,去崖山东北面潭江入海口的地方取淡水。潮退的时候,潭江清澈的水流入大海,必须在淡水混入海水前汲取。在快要到海口时,他们遭到守候在那里的元军的攻击。箭如蝗虫般飞来,船上没有遮挡,很多人中箭伤亡。宋兵毫无防备,没有抵抗能力,只得迅速撤退。
宋军派出轻捷快船来争夺这条生命线,与元军发生激战。一天里多番攻击未能打败元军。从那天开始他们的樵汲之路就被彻底切断。
岸边的百姓观看了这一天海上的战斗,知道朝廷的人没有水喝了。他们次日划着乌篷船运了淡水供给水寨。可惜这救援未能持久。元军很快发现,射箭杀死那些船民,再无人敢出海了。
宋军被困在银洲湖里,没有淡水柴薪的供应。于是“舟人茹干糗余十日,渇甚,则下掬海水饮之,海咸不可饮,饮者亦辄病呕泄,军中大困。”
元军天天不停地攻击,宋军仍然英勇抵抗。宋军也派兵出击元军的大营,有时候取得小的胜利,大多数是失败。上十天后,宋军军心动摇的现象不可避免地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