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遭遇袭击,全军覆没的谍报传到朝廷,引起上下一片恐慌。
祥兴二年正月刚一开年,又接到报告说张弘范的舰队已经到了陆丰,正向崖山进发,朝廷就急着商量对策。
广东沿海在冬季也有寒冷时期。北风呼啸,寒冷不亚于北方。当地人习惯于抗住,瑟瑟发抖也是科头跣足。他们知道只几天以后气温就会大幅回升。流亡朝廷的人是从北方来的,全部换了冬装。金殿空旷开敞,与露天无异,全仗几盆烧得旺旺的火让上朝的君臣们得以安心议事。
祥兴帝端坐在龙椅上,他年仅八岁,却安稳镇定。杨太后依然垂帘听政。顾玉杼立在御案一旁,他职位低下,无权参与议论军国大事。
陆秀夫此刻奏道:“信国公全军覆没,为国捐躯。朝廷决定祭祀,现在祭祀仪式已经准备妥当。他属下将士牺牲了的按以前呈报的名册旌表,抚恤家眷,都在进行。”
杨太后说:“信国公是理宗皇帝钦点的状元。他二十岁当状元,四十岁当丞相,是我朝大忠臣。祭祀要隆重。他是否入宗庙配祀,你们可以仔细讨论。”
张世杰出班奏道:“启禀皇上、太后,未曾开言,臣先请恕罪。形势危急,臣所言恐有惊圣上,但又不得不言。信国公遇难后,元军已经分两路扑来。元军汉军都元帅张弘范率水师从潮阳出发,已经到了陆丰。副元帅李恒从陆路,已经攻陷了广州。我们以前来崖山,是以广州为依靠,向北方发展。现在陆地已经没有了依托,崖山孤岛难守。形势是变化的,战略也随之而变。
“臣与将军们忧虑难已,商议如何应对。一致认为走为上。我们将放弃崖山,向西去占城,或者海外。但是目前敌军逼近,尚不能漂流海上,如果遭到追击,宫室安全无法维护。所以我们将在海湾结阵待敌,先挫败敌军,再安全撤离。崖门与汤瓶嘴之间的海湾易守难攻。臣等有信心粉碎敌军进攻。请圣上无虑。”
张世杰详细解释了放弃崖山孤岛,拆毁行朝草市,以及宫室军民全部上船,将船集结成阵的方案。朝廷的事情,尤其是现在紧急状态下的军国大事基本上是张世杰说了算。大臣们提不出异议。杨太后只会说准奏。然后张世杰就雷厉风行地贯彻他的方案。
广东新会崖山浩大宽阔的海面上,潮流汹涌澎湃,击打着一座座小岛上的礁石,声如雷鸣。上午的阳光照射崖山。崖山与汤瓶嘴山之间的银洲湖浩瀚辽阔。湖里面,宋军用粗大的绳索把“黄鹄”“白鹞”等大小船只一千四百余艘,或三十一排,或五十一排,首尾以粗大绳索连接,铺以阔板,形成绵延十数里的一座气势宏伟的海上城堡。连环船下有石碇或铁锚固定于海中。城堡四周舰船中舳外舻,也就是船尾向里,船头向外,建有栅栏和箭垛,就像城堞一般。城头旗帜飘扬,站立着盔甲鲜明的宋军。
宋少帝赵昺所居的帝舟在正当中。帝舟有五层,是最高的,少帝居住在最上层。帝舟是最大的,住了很多侍候帝昺的人。与帝舟相连接的一排船上住着众大臣,如陆秀夫等。杨太妃居住的船在帝舟后一排。外层是各级官员的船。再外是轻型战船、供应船。近二十万人就住在这海上城堡,任何时候都可以看到人们为生活忙碌,处处冒着炊烟。战船上士兵在操习水战。
一艘有八车十六支橹的战船飞驶在海上。张世杰与几位将军乘船巡视海上城堡的外围。看着海上城堡,张世杰颇为自得,其他将领却有感到困惑的。
江钲说:“枢密大人,属下刚才看了,此海上之城堡结构严谨,牢不可摧,足以固守。但是那入海口若被敌军以舟师堵塞,则我不能进退,应该先行派兵占据。”
张世杰道:“吾已考虑到了。若要占据入海口,必须得派去相当多之战船,而战时分兵,恐非所宜。且入海口的控制仅仅是在海上吗?”
总是英姿勃勃的苏刘义抢着回答:“否,入海口的控制是在两岸。”
“对,而要把守两岸,就得士卒数万,我们派不出这多兵力。吾最担心的是久在海中,士卒离心,一上岸,动则必散。”
江钲道:“倒也是的,我们也能看得出来。不容易啊,大家都不容易。”停了一会,他说:“现在蒙古汉军元帅张弘范率舟师从海上杀来,副元帅李恒率兵占据了广州,也将从北方压过来。我们为什么不往西去,暂避锋芒?”
张世杰道:“我们离开福安,到泉州、潮阳、九龙、硇洲,频年航海。本来想以崖山建行宫,以广州为依托,进行抗元。而今统制凌震已经丢失广州,崖山孤岛难守。我们是要向西去。所以待船阵建好,全军上船,我们即将焚毁崖山行宫。元军水师到来,须与之一决胜负。我们已经摆好阵势,迎击敌军。待消灭敌军后,我们才能安全撤离。”
“但是属下看这大船都用绳索相连,失去机动,只能被动挨打,不能主动出击,并非良策。焦山之战的前车之鉴不远,枢密大人考虑。”
张世杰被触到痛处,失去耐心:“你可想到我军的构成吗?我们号称有二十万人,其中能够拿刀打仗的仅有七万,其他大部分为文官、平民,还有妇婴。更重要的是有皇室、太监、嫔妃需要保护。这些人上船,日夜颠簸,受得了吗?现在船只连环相接,如陆地般才能安全。不要忘了,在十字门时,海浪打来,先皇被掀入海中。被救起也是惊悸得病。我们先要安全生存,才能打击敌人。”沉默一会以后,他说,“我知道我的部署不是十全十美。限于条件,打仗没有完美的方案,只有最佳方案。”
张世杰的部署是出于对实力的判断。宋军与元军在陆上作战是节节败退,他自己带兵攻打泉州三个月不下,部下攻广州、雷州都失败。在海上也打不过,在甲子门、十字门的多次较量中,宋军仅有一次取得小胜。元军是由刘整建立水师后又加以训练,绝不是只习骑射。要说现在宋军水师占绝对优势,那完全是臆测而已。
后来,张世杰嫌江钲与己意见不合,恐怕扰乱军心,以杨太后的名义调他去福建募兵筹晌,以苏刘义接替江钲任殿前禁军都指挥使职位,掌管殿前司。
宋军于正月初一举行“元会礼”,初九全部登船。崖山上的行朝草市数千间房舍立即焚毁。从这举措来看,张世杰没有打算以崖山为基地死守。后世评价他时应该作全面分析。
上船后的困难可想而知。十几万人在船上的日常食用消耗非同小可。仅淡水,每天都需要有超过一百艘船由岸上运来。张世杰总是鼓励大家说,困难是暂时的。打退敌军后,他们就会西行去七洲洋,另图发展。
上船以后的生活不方便且不舒适,人们有很多牢骚怨言。不几天,汪弥莲就向顾玉杼哭诉她受不了。船上空间有限,他们没有自己的住处。顾玉杼住在帝昺舟上,执行保卫任务。汪弥莲住在杨太后那一排舟上,伺候太后。在前后两排上,他们经常可以见面。
“受不了了。”他们站在船首,海上波纹反射的月光在汪弥莲俏丽的面庞上**漾。海风拂动她柔软的头发,孕妇特有的怠惰使得她开始微微发福,显得雍容华贵,“在岸上我就受不了,现在在船上整天摇晃颠簸,我更是头晕作呕,吃一点点就吐。怎么办呀?”
“我知道你难受。”顾玉杼抚摸她的肩,让她平静,“我帮不了你,又不能代替你,我心里也急。只有忍受,熬。”
“这样不能吃,不能睡,我真的要死了。能不能让我上岸住几天,缓个气来?”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想都不要想。”
“为什么?”
“现在的情况看起来不稳定。好多人有怨言,在发牢骚。就怕人心涣散。发现有逃兵是会杀头的。”
“我不是想逃。我只是想缓口气。上岸后是要回来的。”
“怕影响不好。皇帝、太后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要以死报答。哪里会有困难不能克服。”
“我不会离开太后。太后视我如女儿。我愿意为她而死。”
后来他们看了太医。太医开了安中理气的药,汪弥莲服了才缓解过来。
上午的阳光照耀着零丁洋。水天一色,极目处几簇白云飘浮显示为天,几粒小岛屹立显示为海。海面上,张弘范的五百多艘舰船的舰队列成阵势,从东向西行驶。
在舰队中间的一艘小船上,有二十多元兵严加把守,文天祥穿着南方人的平常衣服,来到船头观望。四周的船遮挡了视线,他只能看到旗舰上飘扬的“张”字帅旗,觉得兴趣索然,就回到船舱里。船舱前后三间,他住了中间一间,前后两间是元兵居住。他的船舱外有元兵把守。
文天祥到木**坐下,修习道家气功。不论环境如何,他总是能够静下心来。木床对面有一张桌子,上面摆放有书籍和文房四宝。张弘范的手抄诗集赫然在目。
他听到舱外一个元兵说:“今天是正月十二日。”
另一元兵说:“是啊,我们现在进入零丁洋了。”
“这是外零丁洋。我们明天就可以到崖山。”
文天祥沉吟:“啊,零丁洋,零丁洋。零丁啊,孤苦伶仃,为什么古人取这个名,是等着我来吗?我若是不来,你也是叫零丁吗?我走过以后,你还是叫零丁吗?现在山河破碎,家破人亡,我孤身飘零,经过你零丁洋,叫我情何以堪?这地名零丁是在说我零丁,以前那惶恐滩的地名是说我惶恐。都是天意的安排吗?
“空坑之败,我的将士死难无数,我的妻女被俘。我带残兵败将逃跑,经过惶恐滩。望着汹涌的波浪,我感觉如坠深渊。我还能够振作起来,收拾残兵,再图大业吗?我的心真的是惶恐。
“五坡岭遭遇袭击,我的将士死散殆尽,我的亲人全死散,剩下我孤苦零丁。经过这平静的海洋,它偏偏名叫零丁。是在可怜我吗?
“我的一生是天意安排的吗?天命、国运、家事、个人遭遇竟然息息相关。想我自幼读书明理,二十岁即考中状元。本想以才学上报天子,下报庶民,虽然仕途坎坷,不得伸展抱负,但总是可以尽心尽力。谁知道外族入侵,打破国人平静的生活。山河破碎,干戈遍地,家破人亡,身世飘零。而今自己兵败被俘,沦为阶下囚,自忖必死。我并不怕死。到此地步,别无所求,唯求一死。”
他见过太多的死亡,早已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五牧一战,他派出去的尹玉、朱华、麻士龙及三千貂锦丧于胡尘。空坑兵败,五坡岭遭袭,使得他的将士死伤殆尽。张弘毅为保护他而死。刘子俊替他而死。他若苟且偷生,将有何面目见这些人于地下?他想起他少年求学时,来到学宫乡贤祠,见到供奉的同里先贤欧阳修、杨邦乂、胡铨的遗像,读到他们的事迹,内心无比钦佩。他们的谥号里都有一个“忠”字,欧阳修为文忠公,杨邦乂为忠襄公,胡铨为忠简公。他当即起誓:“没不俎豆其间,非夫也。”就是说,死了如果不被供奉其间,非丈夫也。他想起留梦炎这样的降臣。他们活着是只满足口腹之欲,是行尸走肉,死后遗臭万年。在临安臯亭山他曾经骂得叛贼吕文焕抬不起头来,而蒙古人称赞他骂得好。可见得人们有普世道德观,是非分明。丧尽气节的软骨头连敌方也是鄙视的。忠贞不渝的志士连敌方也钦佩。
他想到,人活一生,要对得住天地,对得住祖先,对得住自己良心。活要好好活,死要好好死,不留污点,遭人唾骂。
天风浩浩,海浪滔滔,给了文天祥宽广的胸怀。他来到桌子前奋笔疾书,留下名诗——
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天风海浪,亘古不变。经过零丁洋,每一个中国人都会高唱“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在民族存亡的时刻,烈士会高唱“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而慷慨就义。在和平时期,经受义与利的考验时,常人会想到“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而毅然正心。
文天祥精神永远照耀着中国人。
正月十三,元军舟师从东面行驶过来,上午到达崖山。三百余艘战船帆篷高张,旗帜飘扬,船的甲板上与船舷上站立的士卒戈甲明亮。
在插着“帅”字旗帜的舰船上,张弘范与张弘正在顶层舱中瞭望。他们前方出现了宋的海上城堡,气势磅礴,显得坚不可摧。看着宋的海上城堡,张弘正知道大战在即,不免激动。
“元帅,宋的舰队看来很壮大,我们是现在就发动攻击吗?我们只有三百多艘战船,还有两百艘没有到,是否等一等呢?”
张弘范胸有成竹地说:“不必等。我们现在先做试探性的攻击,摸清对方情况以便制定战术。现在你来指挥进攻。”
崖山与汤瓶嘴之间的银洲湖宽阔浩瀚,一千五百艘船舰接连成阵,迤逦十余里,距离两岸依然遥远。宋军与岸上联系需要靠船只往来。二十万人在海上的生活从早到晚也是忙忙碌碌,与市井无异。
在帝舟中,帝昺早早起床。太监伺候他洗漱早餐后,他就下来到第二层的书房读书。陆秀夫和顾玉杼早就等候在那里。少帝端坐在御案后,御案上放着文房四宝,面前的书是打开的。陆秀夫在案侧正笏端立开始讲课。这天他给少帝讲授《大学》:“《大学》这一段说:‘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如此。此谓一言偾事,一人定国。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率天下以暴,而民从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从。’”
他逐字逐句进行讲解。顾玉杼对他的讲解非常佩服。他好像皇帝的一名侍读,一直跟着听讲,无形中学问有了长进。
“太傅,朕不是很懂。”帝昺听了,一脸茫然。
“现在不完全懂没有关系。懂多少是多少。以后陛下岁月增长,经历丰富就会懂了。现在懂不懂都先背下来。”
他带领帝昺背诵此段文章。
元军舰队先是从崖山东北面驶入,发现水浅,战船不能通过,转而来南面进攻。他们接近海上城堡,箭如飞蝗射去。宋军不还击,等候元军接近了才万箭齐发,消灭了很多元兵。元军船舰靠近宋船,元兵跳过去,与宋兵进行白刃战。
在帝舟中,陆秀夫在给少帝讲授《大学》。八岁的少帝端坐在御案后,听到外面远远传来的呐喊,脸色苍白,浑身微微颤抖。
陆秀夫安慰他道:“圣上安心读书,打仗是将士之事。陛下不应该为凶杀之声分心。陛下应修得心正,才能治理天下。《大学》这一章云:‘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
“朕非恐惧,乃是激动。”
“陛下应该镇静。”
“是。朕思饮茶。”
太监上茶。少帝啜饮一口后,渐渐平静:“朕自南来后,喜欢上了这北苑茶。”
外面喊杀声一直不断。
战斗进行了一个时辰。元军没有讨到便宜,白白死伤一些人。海面上空响起胡笳声,元兵纷纷撤退,舰船很快逃离。
宋军欢呼。他们治理己方伤兵,清理船面,把元兵尸体抛入海里。
文天祥被押同行。在元军的船舰进攻时,他所在的船和一些供应船留在远处。文天祥在船上目睹了这场战斗。他看到了对面宋军的水寨,本朝的将士在抵御元军的进攻,他心是悬着的。他看到水寨摆的是一字横排。元军水师进攻是长蛇直冲。宋军舰船连环锁定,没有机动性。只能守不能攻。在敌军舰船败退时,也不能追击。他感叹张世杰的失策。他看到一贯渴望见到的帝君近在咫尺,却不能拜谒,好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