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弘范的船队浩浩****沿海岸行驶。这一日傍晚停靠于潮州濠江外。警戒立即在岸上布置开。可是有一个壮汉偏偏要闯入警戒，声称自己来投诚，要见元帅。士兵报告获准后，将此人带到了张弘范的船上。

此人进到船舱，看到里面坐了几位元朝的将军，门口有带刀的卫兵。

“你是何人？擅闯军营，该当何罪？”问话的是张弘正，他是张弘范的亲弟弟。他见来人满脸横肉，衣衫不整，满不在乎的样子中露出一股匪气，想给来人个下马威。

“大人不必吓唬我，我是见过一些风浪的海鸥。在下姓陈名懿，是这一带地方有名的海盗，问起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三岁儿童听了我的名字都不敢哭了。”他泰然的坦白出人意料。

张弘正问：“你来此干什么？”

“我来投靠大人。文天祥打得我无路可走了。”见他的话立即调起大家的兴趣，陈懿接着说：“我有兄弟五人，手下弟兄数千，一贯横行于潮州一带地方，什么害人的事情都做。宋朝皇帝老子来到这里，张世杰来招安，让我当了地方官。后来唆都元帅来了，我就投降了，当着元朝的官。再后来是文天祥来了，他把我举荐给宋朝，封我当了右骁卫将军知潮州兼管内安抚使。是个不小的衔头，可是拘束不了我，我和把兄弟刘兴还是无恶不作。我们亦官亦匪，无人奈何。前十天，文天祥带兵来收拾我，把我的人打散了，把刘兴杀了。我独自一人逃到山里躲起来。现在听说大人来了，我就来投靠大人。请大人接纳。”

张弘正听了他的来意，相信了他：“来人，看座。你坐下说话。这些话是你自己说的，叫我们怎么相信你？你来投诚很好，有没有带来进见礼？”

“小人听说大人们来讨伐文天祥，你们可知道文天祥军队现在哪里？”

张弘范与张弘正点点头。张弘正就问：“文天祥的军队现在在什么地方，你能够告诉我们吗？”

“文天祥打散了我的弟兄，杀了我的人，还在追捕我，搜寻我，这时候，他打听到大人的军队下来了，吓得赶快收兵，往潮阳逃窜去了。”

“走了几天？”

“三天了。”

“我们能够追上他吗？”

“如果是你们追可能追不上。我追就能够追上。”

“那是为何？”

“我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对这里的沟沟坎坎都摸得清清楚楚。我可以翻山抄小路去追。”

“你愿意为我们带路吗？”

“小人愿意效劳。抓住文天祥才解我心头之恨。”

“好的，我相信你，只要抓住文天祥就是你立了大功。你先去休息，明天一大早我们启程。”

陈懿起身离开，张弘范把他叫住了，问：“你说抓住文天祥才解你心头之恨，那么你恨文天祥吗？”

“不，不恨的。说老实话，文丞相是好人。他举荐我当了潮阳知州。我知道他是好人，我是坏人。你以为坏人不知道自己是坏人，是在干坏事吗？我们心里知道自己是坏人。我就是海盗，杀人越货。去年张世杰招安我，宋朝任命我为都统。你们来了，我投降，带你们打潮州。后来宋朝收复了广州，好像又要兴起了，我又归顺宋·文丞相举荐我当了潮阳知州。你们一来，我又投靠你们，文丞相就带兵来打我，把我的搭档杀了，我逃到山里。大人们来了，我就出头了。我就是这么反反复复。我知道什么叫仁义道德，但是我们不讲那玩意，只是见着白花花的银子就高兴了。为了银子，别说文丞相，就是亲爹娘也是可以卖的。”

“你去吧。”张弘范挥挥手。

陈懿走了后，张弘范厌恶地说：“我见的小人多了，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令人恶心的小人。”

“没有办法。只有这种人才愿意与我们合作。哪一个投降过来的人不叫人恶心？”

“你相信他吗？是否担心是诈降？”

“那有什么？即使是诈降，我何惧之有。我就是要找文天祥主力作战。”

“那好。将军们，我们来策划吧。”

张弘范最后决定，派张弘正率领两千人去袭击文天祥军队。主力还是留在船上，因为他们的主要目标是宋皇室。

次日一大早，这支军队就出发了，由陈懿领路。在急行军的途中，张弘正仍然嫌慢，又从这两千人分出二百人作为前锋，奔袭文天祥军队。他这样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如果中了诱敌之计，陷入埋伏的是小股人，后面还有人来解救。

祥兴元年十二月十五日，文天祥在潮阳剿灭盗匪陈懿途中，接到谍报说元蒙古汉军张弘范元帅带着大军从粤东过来了，自知兵力悬殊，带着兵将五千人撤退，打算进入南岭暂避锋芒。

十二月二十日，他们到了海丰。广东沿海十二月里仍然风和日丽，山岭一片葱茏。文天祥的军队行进在大道上，这是中军，士卒不足千人。大多数军士作为前军先行了。几天的行军使得人马疲惫。将军们的家眷的车队拖缓了行军的速度。

行军中身着戎装的文天祥用马鞭一指，对刘子俊说：“刘将军，我们到海丰了。一路行军累吗？”

刘子俊回道：“也还好。这一带我们来回多次了。”

“邹将军，累吗？”

邹洬也道：“还好。元军来势汹汹，我们不得不撤退，暂避锋芒。”

文天祥感慨道：“我们真是艰苦。自去年空坑溃败后，我们召集残部，十月到了福建汀州，经过江西，十一月到广东循州，然后在紫金的南岭过冬。到今年二月屯兵海丰。接着我们收复了惠州、潮阳、循州、梅州也反正归了宋·十月潮阳知州陈懿叛变，我们平叛来到潮阳，斩了刘兴，跑了陈懿。这样劳累奔波，又加上碰到瘟疫流行，我们士兵减员不少。据谍报说，元军张弘范的水师攻击潮阳。李恒步兵骑兵从漳州出发进攻广州。我们自度无力抵抗，拟先去南岭休整，扩充人马，再打回来。张弘范的元军也快到潮阳了，我们快走，进了南岭就不怕了。”

“是的，元军还隔得远，来得及的。”

中午时分，军队到一个山岭下停步，准备吃饭。山岭旁的石碣上刻着“五坡岭”。哨兵立刻被布置出去。

兵士们又饿又累，只想早点吃完饭抓紧时间休息。他们取下刀枪、弓箭、盾牌，架在地上，按十个人一组围着吃饭。饭菜是先行一步的伙头军刚刚做好的，尽管粗粝却能够填饱士兵的肚子。几十台灶散落在平地。伙头军此刻忙碌着，搬下大铁锅，给炉灶熄火。

文天祥和将军们下马。马夫把马匹牵去小溪饮水，还要给马刷洗，马鞍卸下来放在一旁。文天祥骑的是一匹白马，这不是他以前骑了多年的那匹白马，那匹马在潮阳时突然倒地死亡。

文天祥去看与家眷同行的四女鉴娘、五女奉娘，安慰她们，然后让丫头带她们去吃饭。他没有很多时间和她们在一起，他去到自己的营帐，除了吃饭，还有好多军务要处理。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们。可怜这两个不足十岁的女孩刚开始吃饭就死于乱兵之中。

张弘毅下马后，首先去看了师相的营帐。那是先头部队的士兵搭建好的，里面有师相的床和他的床，还有个小木箱当桌子用。饭菜送来后，文天祥就进来了。他取下头盔放在木箱上，招呼张弘毅一同吃饭。

太阳当头，山上两名哨兵聚精会神地四处瞭望。山下士兵吃饭有些混乱，到处静悄悄，他们没有发现异常情况。可是，此时树林里暗箭飞来，两名哨兵同时被射死，来不及报警。大批的元兵从树林里出来，整理好队形。张弘正指点几处攻击的方向。

将士们在吃饭。他们吃饭速度很快，很少有人讲话，都是在埋头吃饭。突然间，山坡上箭如飞蝗射来，很多人发出惨叫倒下。大量元兵呐喊着从山坡上冲下来，乱砍乱杀。宋兵毫无抵抗能力，大部分被杀，很多跑散了。反应快，能够拿起武器抵抗的是少数，是那些离得远的士兵。

营帐里，文天祥听到喊杀声与惨叫声，知道是遭到袭击，立即丢下碗筷，拔剑在手。

张弘毅拔刀冲到外面，抵抗杀到营帐边的元兵。他叫喊：“师相，快跑。”他搠翻了几个元兵。更多的元兵围上来。张弘毅和几个亲兵联手御敌。

刘子俊早就脱了盔甲和士兵们一同吃饭。元兵杀来时他手无寸铁，只得随士兵乱跑，很快就被活捉了。他年岁比士兵长，气派也不同，一看就是当官的。元兵就喝问他：“你是何人？”

“我是文天祥。”

元兵兴奋地乱叫：“抓住文天祥了。活捉文天祥了。”他们拖刘子俊去见张弘正。

邹洬离山坡较远，发现元兵袭击，有时间抓了一把刀在手进行抵抗。不久他负了重伤，不愿意当俘虏，就挥刀自刎。他的部下架着他逃跑，可是他终于气绝身亡。

张弘毅施展武功杀敌，抵抗了好一阵。可是难敌元兵人多，他被一棒击中头部，昏倒在地，又被戳了一枪，鲜血从腹部流出。

文天祥见大势已去，丢下剑，掏出怀中羊脑粉吞了，喝水咽下，以求一死。元军千户王惟义冲进营帐，抓住了他。他被捆绑，拖出营帐。

文天祥看到张弘毅倒在地上，浑身鲜血，双目圆睁。他痛苦地叫唤：“毅甫，毅甫。”他想上前去看看，但是立即被元兵粗鲁地拖走了。

战斗基本上结束了。元兵清理战场，杀死还没有断气的宋兵，收集有价值的财物，集中马匹辎重。

在山坡下，刻有“五坡岭”的石碑旁，张弘正拄剑立在那里，和他的将军们谈笑。他们说的是这场战斗结束得这么快，胜利来得如此容易。

刘子俊被捆绑着拖了过来。元兵高兴地叫唤：“报告将军，文天祥被抓住了。”

张弘正急不可耐地直接问刘子俊：“你是何人？”

刘子俊叫喊：“我是文天祥。”

由于刘子俊与文天祥年龄仿佛，长相相似，张弘正信了：“你果真是文天祥？你受惊了。”他与刘子俊松绑，并且安慰他。刘子俊却骂个不停。

“报告将军，文天祥抓住了。”这时候，王惟义押着文天祥来了。

“你们谁是文天祥？”张弘正感到愕然。他看看文天祥，看看刘子俊。

刘子俊大叫道：“我是文天祥。你们把他放了。他不是文天祥。”

文天祥说：“我是文天祥。他是假的。你们把他放了。”

他们两人争着说自己是真的文天祥，把张弘正弄糊涂了。

文天祥对刘子俊说：“民章兄，他们抓的是我，你替我死无益，还是逃命去吧。”

刘子俊叫嚷：“我就是文天祥，你不能冒名顶替。你们把他放了，要杀就杀我。”

他们争执不下。张弘正和他的将军们难辨真假。这时候刘懿过来了，他清理完战场，寻找财物，有了满意的收获。

“张将军，大获全胜呀。”

“刘将军，你来了很好。这两个人都说自己是文天祥。你看看究竟谁是真的文天祥。”

“文丞相，别来无恙乎？”刘懿一眼看见文天祥，挖苦地说。

文天祥哼了一声，只是不理睬。

张弘正高兴地说：“好了。这就弄清楚了。”

刘子俊叫唤：“弄清楚什么？我就是文天祥。你个笨蛋。”

张弘正气愤地喊叫：“把这个假文天祥拖去烹了。”

刘子俊被拖走，他仍然叫唤：“我就是文天祥，杀了我，我还是文天祥。”

文天祥挣扎着要一同去：“民章兄，慢走。我和你一同去。民章兄，我们地下相见。”

文天祥被拉住，捆绑在树上。他破口大骂。两位宋臣此刻只有用怒骂来发泄悲愤。

惨不忍睹的战场上，一个宋军刚才埋锅造饭的炉灶旁围着一堆元兵，他们给灶膛添柴，把火烧旺，锅里是一满锅油。刘子俊坐在地上，身负重伤，血流满面，仍然骂不绝口：“忠臣不怕死，你们这些野兽、屠夫、刽子手、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把老爷烹了，老爷也不怕。老爷就是文天祥。”

一个元兵用棍棒打他：“马上锅里的油烧开了就烹了你这个文天祥，看你还叫唤。”

“文丞相受惊了。天下人都敬仰文丞相，元帅吩咐要礼貌对待。”张弘正欲给文天祥松绑。

文天祥对他也是骂，骂得张弘正灰溜溜地转身走了。

然后，文天祥可能是药效发作了，欲呕吐，头脑晕眩，说不出话。

原野上尸身纵横，血流成河。元军在其间践踏，杀死还没有断气的宋兵。这一天是宋祥兴元年（1278年）十二月二十日。

那天夜里，原野一片死寂。五坡岭周围村落家家关门闭户，没有人敢外出，连犬吠声都不闻。一户人家的门被敲响，主人掌灯开门一看，见一个受伤的宋将昏倒在门口，浑身血污。主人家抬他到屋里，救活了他。那个人是张弘毅。

五坡岭事变，文天祥的部将邹洬、陈龙复、萧明哲、萧资都战死。刘子俊、张唐、熊桂、吴希奭、陈子全被活捉处死。仅有赵孟溁率领前军走了，得以幸免。担任前锋及后续部队的义军将士幸免于难。他们大多便散失于零丁洋域至香港、澳门间，及至东南亚。

次日，元军高唱凯歌从海丰回潮阳。将军们骑马，一千士兵步行。

文天祥骑着自己的白马。他被捆绑着。看着熟悉的古道，他垂头不语。这两年他来回奔走在这一带，不辞劳苦，而现在他终于可以休息了。山川风物依旧，却都没有了生气。一切都结束了，他起兵勤王以来的努力结束了，他的生命实际上也已经结束。他这一支军队覆灭了，抗元复国的希望在于流亡的小朝廷。他对那小朝廷看得很透，知道已是日落西山，气息奄奄。大宋的气数真的已经尽了。

张弘范早就接到战报，知道抓获文天祥，非常高兴。这天得知派遣军要到了，他在舱里坐不住了，来到前甲板上等待。他的将军们也来到他的船上，其中便有蒙古元帅庞钞赤儿，他总是不可一世的样子。

张弘范看到自己的战船沿海岸排开，樯橹蔽空，威武雄壮，气势汹汹地对着荒凉的潮阳古城，雄心陡然勃生。现在抓住了文天祥，破了他的这支军队，意义比攻陷一座城池大不知道多少。首战告捷，乘势前行就是消灭残存的南宋小朝廷。建功立业，指日可待。

胡笳声响，旌旗飘扬，军队过来了。在渡口，将军们下马，来到张弘范元帅的船舰上。张弘范迎接他们，请他们到舱内坐下。张弘正正要讲述打胜仗的经过，张弘范拦住他说，那些事情已经知道了，以后细说不迟，现在先看看文天祥。

文天祥被带进来。他不看那些坐着的元朝军官，只是看着船舱一处天花板的花纹。

张弘范开口说：“文丞相，你可认识我？”

文天祥冷眼看着他，什么话也不说。这也许不是故意藐视。他很虚弱，被俘时候服了羊脑，没有死成却闹得胃里难受，几天在路上吃不进饭。

“在临安，伯颜元帅请了你来商谈，留你住下，由唆都元帅陪伴。我也来见过你。我们是老相识了。”

文天祥仍然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两年前要你归顺我朝，你不肯。现在被我们俘虏了，你有什么好说的？”

文天祥摇头叹息，仍然一言不发。

他的态度惹恼了庞钞赤儿。他一拍桌子：“呔，那个蛮子，见了老爷们为何不下跪？跪下！”

文天祥的回应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

庞钞赤儿勃然大怒：“跪下。不跪下就推出去斩首！这个蛮子。”

文天祥此时也怒了：“你骂谁是蛮子？我是蛮子，还是你是蛮子？你从北方打到我南方，破坏了我们和平的生活。你们烧杀掳掠，像豺狼一样。不是蛮子是什么？你要我下跪？应该是你们下跪。你们犯了罪，应该对我下跪，求我宽恕。我只要求你们回你们的北方去，从我们的国土滚回去！”

庞钞赤儿气疯了，拔刀下座要来杀文天祥。

张弘范急忙制止他：“元帅休得鲁莽。昔日在临安臯亭山时，伯颜丞相、唆都元帅对文丞相是以礼相待，我在一旁得见。文丞相不比一般宋臣，不得冒犯。”

张弘范下座来与文天祥松绑，命令看座。庞钞赤儿脸都气歪了，提脚就出舱走了。

“丞相受惊了。请坐。上茶。”

张弘范穿着的是常服，走动时腰间悬挂的长剑引起了文天祥的注意。他多看了几眼。

“丞相识得此剑么？”

“这是我的部将张弘毅的剑，是柄宝剑。那年在临安北被无理扣留，不予归还，落到了你手里。”

“这确实是柄宝剑。”张弘范摘下宝剑给文天祥看，“丞相会抽出此剑吗？”

“当然。我知道那个扣。”

“是的。一般人摸不到这机关抽不出剑。”

“宝剑为宝物，唯有德者佩之。无德者据为己有只会折寿。”文天祥念了一句诗，“‘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

“敢问丞相吟的何人词句？”

“此为我朝贺铸、贺方回的句子。他于大观年间曾任承议郎。”

“是好诗。丞相于诗颇精，伯颜丞相、唆都元帅也曾与丞相谈论文章。小帅自幼习诗，平日也胡诌几句。今日有幸得遇丞相，有意讨教。待丞相住下，我即送我自编的诗集来请丞相一阅。”

“要我住下？你还是杀了我。我无意偷生。”

“请丞相安心住下，随我们去崖山。我安排人伺候您，送书与您读，还像我朝丞相伯颜一样对您。”

祥兴二年正月初六日，张弘范统领大小战船五百艘，兵力两万人，从潮阳出发追剿宋行朝。至甲子门时，抓获宋军斥候刘青和顾凯，盘问得知宋主在崖山。十三日，张弘范率领三百艘战船到达崖山，还有两百艘因航行迷失方向，很多天后才到达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