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从雩都继续进军，收复了兴国等地。七月，他派张汴监军，率赵时赏、赵孟荣等进攻赣州。同时派邹洬攻打永丰、吉水。邹洬在文天祥大妹夫孙臯、二妹夫彭震龙配合下，相继收复龙泉、永新、永丰、吉水、万安。邹洬即驻兵于此，招兵买马，兵员很快就扩充到数万。江西各地士民纷纷起兵抗元，来与同督府联系。宋军大有席卷江西之势。
江西大捷的影响波及长江南北，受其鼓舞，江西、福建、广东、湖南，以及两淮地区的抗元斗争如野火燎原似的展开。淮民张德兴、刘源起兵收复了黄州、樊口。在湖南有张虎起兵收复了邵州的新化和潭州的安化、益阳、宁乡、湘潭等县，可惜后来遭到失败。湘潭人熊桂、刘斗元起兵收复了潭州的衡山、湘潭、攸县。攸县人陈子全、王梦应聚众数千人，收复了袁州。
福建的蒙古军已经撤走，张世杰率军来攻打泉州，得到地方起义农民军陈吊眼、许夫人响应，率兵前来助攻。无奈蒲寿庚闭城坚守，久攻不下。张世杰派部将收复了邵武军。
南方抗元的烽火震动元朝朝廷。此时蒙古北方内乱平定，元朝朝廷增派大量兵力南下，形势急转直下，文天祥和南方抗元军民处境极为不利。八月里，李恒率领大军南下，来势汹汹。元军到达江西，轻易拿下几个州县，然后向文天祥军驻地兴国开发。
这一日，文天祥接到军情报告，正与将军们讨论对策。将军们认为元军强大，兴国守不住，提议撤退转移。文天祥坚决不同意，说撤退会动摇军心，应该组织抵抗。如果不站牢足跟，遇敌即退，很快将退无可退之地。文天祥平素对部下宽松，善于听取将军们的意见，因此将军们敢于说出心中忧虑。同意文天祥御敌的将军只是少数，大多数人主张避敌锋芒，保存实力，寻机再战。争论激烈之时，门卫来报告，赵时赏将军回来了。
赵时赏是由一副肩舆抬进来的。他形容枯槁，一脸沮丧。有两名部将跟随他进来。肩舆在院子里落地，赵时赏欲挣扎站起，被迎上前的文天祥按住了。文天祥同时扶起跪下去的部将。将军们也下座到院子里来，把他们迎到厅里，纷纷问是怎么了。
一名部将述说他们战败逃回的过程。原来上个月赵时赏被派去收复赣州，久攻不下，陷于僵持。不料前日上午他们正在攻城，背后一支元军杀来，我军顿时混乱。城里的守军趁势杀出，里应外合，将我军包围。我军四散突围，惨遭杀戮。赵将军腿被刺伤，血流如注，被抢救出来。我军几千人只剩三百人回来。
赵时赏愧疚地说：“末将无能，遭此惨败。上有负丞相重托，下有愧牺牲的将士，特来请罪。”
“胜败乃兵家常事，将军不必自责。”文天祥沉吟着说，“是啊，敌强我弱，敌强我弱。看来是蒙古大军回转来了。”
“是的，丞相早做准备。”
“好的，知道的。先安排你们休息。”
经过与将军们研讨，文天祥移师永丰，意图与邹洬合军。邹洬有义兵数万。
那天，当他们接近永丰，达到空坑时，邹洬却已经先被打败了。败兵从大道上跑来，冲散文军。后来跑来的邹洬骑在马上气喘吁吁地向文天祥报告。他在永丰守城。元军来攻城，他坚守了一昼夜，还是没有能够守住。他们突围出来，现在元军在后面追赶。
文天祥举目一观，败兵像潮水排山倒海而来。大道本来就不宽，自己在道上的军队被冲乱了阵脚。有的士兵也跟着向后跑。
张弘毅只是担心文天祥的安全，说：“师相，我们得赶紧撤。元军的旗帜都已经可以看到了。”
将军们也是要撤。文天祥当机立断地说：“现在不能撤。士兵跑乱了，元军追上来时就毫无抵抗能力，只有等待被砍杀。我们要抢时机占领那小山，元军到来时还可以抵抗。”他命令道，“巩信将军，快组织军队上小山，做好工事。各位将军，集合人马上山。乱跑者斩。”
文天祥打马上山。将军们也指挥士兵上山。可是他们的号召力和命令作用有限。大道上一片混乱，邹洬的兵继续逃窜，带动部分文天祥的兵跟着跑。大部分的兵还是上了山。所谓的小山只是一个土丘。士兵像一团找不到窝的蚂蚁挤在土丘上。巩信命令士兵构筑工事，砍下树枝埋在山坡，形成鹿角阻挡敌人的骑兵。
文天祥的军队还来不及布阵，工事没有构筑好，敌军就已经出现在大道上。胡笳凄厉，战旗飘**，铁蹄声声震原野，元军骑兵像狂风骤雨般席卷而来。宋军射出密集的箭并没能阻挡抑或是减缓铁骑的前进。元军到达山下，立即马不停蹄地攻上来，与宋军展开白刃战。用不了多久，宋军支持不住，四散逃跑。将军们骑马跑得更快。张弘毅拉转文天祥战马向山下跑去。
没有跑的是巩信将军。他与他的亲信士兵守在高处大石后面射箭，阻挡追击文天祥的敌军。元军见绕不过此处，便猛烈攻击。不久，他们发现宋军不反击了，便慢慢接近该地，走到石头后面一看，几百名宋兵已经全部死亡。巩信犹自挺立不倒，双目圆睁。他们又补射数箭，巩信仍然挺立。他们再走近一看，巩信将军确实是早就断气了。
宋兵边跑边抵抗追来的元兵。宋军是步兵，仰头对抗骑着马的蒙古兵。宋兵一把单刀，一张盾牌，而每个蒙古兵配备有两张弓、两个装满箭的箭囊、一支带钩的长矛、一把弯形马刀、一把短柄手斧、一把悬挂在马鞍上的铁钉头锤。凭着一腔热血作战的宋兵只是像羊羔被杀戮，没有招架能力，唯一求生之道就是逃跑。大道上只见到血肉横飞，只听到一方的欢呼声与另一方的惨叫声。
文天祥一手握剑，一手提缰绳，骑马飞跑。张弘毅等卫士骑马跟随，有时回身射箭。元军骑兵高呼：“抓住文天祥！活捉文天祥！”已经追到身后。张弘毅等卫士回身接战。文天祥骑马快跑。张弘毅等卫士不敢恋战，追去跟随文天祥。元兵呐喊着追上，越来越接近。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奇异的事情，天上一声巨响，一巨石从天而降，落在文天祥等人马后。那巨石大如数间房屋，堵塞道路。元军绕过巨石后，发现文天祥已经跑远。
宋兵丢盔弃甲，只顾逃命。保卫家眷和辎重的士兵不堪一击，死的死逃的逃。而那些随军家眷吓破了胆，束手就擒。有些跑得动的跑了几步就被杀或被抓。
顾玉纾在家眷中，见到敌军攻打来，保护他们的宋军溃散，她就跳下车逃跑。她杂在人群中跑，后面一士兵喊叫“快跑”，将顾玉纾撞倒不理跑了过去。另一士兵践踏她跑了过去。又一士兵托起她。她不顾疼痛继续跑。她见到文天祥的妾颜氏，小脚跑得艰难，她上去扶持颜氏快跑。颜氏推开她，跳下山坡，撞着巨石，头破血流而死。顾玉纾跟着跳下山坡，翻滚到水田里，浑身泥污。后来被元兵抓住，成了俘虏。
管秋芬跳下车去找父亲。伙头军已经跑散了。管福跑来随军家眷里找女儿。在乱跑的人群之中，二人迎向而跑，都已经互相看到了，互相呼唤，但就是被冲散了，离得越来越远。管秋芬看到父亲被元兵一刀砍倒的时候就瘫倒了。她被人践踏，被人拉起，被人带着跑。她什么也不知道。
战斗结束。在山坡前的一片开阔地里，元军元帅、江西抚慰使李恒和几个将领骑在马上，看着俘虏被押解着走过。俘虏主要是妇女，有些老年男子，有一些士兵，但是没有伤兵。伤兵全被杀了。李恒指点俘虏中看似官员的，把他们拉到一旁，打算杀害。一顶肩舆抬着赵时赏走过，他腿伤未愈，不能行走。李恒见他体貌丰伟，就问他是谁。赵时赏说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是文天祥。李恒大喜说，到底抓到你了，随即进行劝降。赵时赏只是鄙夷地笑而不答。李恒要他指认被拉到一旁的官员。赵时赏说这些都是小小的签厅官员，算不得什么。李恒一挥手，让这些官员去到普通俘虏里去了。
一位元军将领飞马回来报告，文天祥逃脱了。李恒知道受骗大怒，立即将赵时赏处斩。赵时赏毫无畏惧，临死都大骂元军禽兽。
看着走过面前的俘虏，李恒点出一个衣着高贵，约四十岁的妇女问：“出来，你是谁？”
“我姓欧阳。”
“是干什么的？你是什么人？”
“我是文天祥夫人。”欧阳氏坦然承认。
“哈，我一眼就看出你不一般。”李恒命令，“将她押去大都，好好对待。”
欧阳夫人回到俘虏中，挽起十二岁的女儿柳娘和同是十二岁的环娘，还有儿子佛生往前走。后来佛生在途中失散。
俘虏中还有顾玉纾，她浑身泥污，显得黑瘦，就是一个民间小丫头模样。
俘虏们被押送去大都。长途跋涉，很多人半路死去。
八月二十七，文天祥从永丰空坑败逃，沿途不敢歇脚，一直跑到万安赣江边上。一路上只能以兵荒马乱来形容。队伍不整，将军无法号令。伤兵能够走的自己走，不能够自己走的有人搀扶背负。兵士丢盔弃甲是想减轻负担，一切为了逃命。失散的士兵陆陆续续跟上来，找到自己的将军，加入队伍。也有原来跟着队伍的趁人不注意，溜进路旁树林做了逃兵。
队伍到达江边，文天祥命令将军们积极安排渡江。将军们去找船只。他们沿江上下征用来不少大小木船。船户听说是文天祥的军队要渡江，纷纷前来应征。花了两个时辰，人马全部安全渡到江对岸。
见到前有大江横亘，后有追兵，文天祥心里万分惶恐。这里两岸山峰林立，江水湍急，声如惊雷，浊浪滔天，而天上是滚滚乌云。文天祥问这是什么地方。曾凤说这里是“惶恐滩”。曾凤饱学之儒，曾经是文天祥的老师。
“这惶恐滩是赣江十八滩之最后一滩。与长江三峡、黄河三门峡合称为三大险滩。它原名黄公滩。当地人说，‘黄公滩，阎王滩。十船过滩九船翻，一船过滩吓破胆。’当年苏东坡被贬谪黄州，经过这里，把‘黄公滩’误听为‘惶恐滩’，还写了一首诗：‘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从那以后这里就叫作‘惶恐滩’了。”
“唉，要说惶恐，只怕我今日比坡公当年更为惶恐，”文天祥垂头丧气地说，“我发现这二年我衰老得很快。白发长了出来，我也是二毛人了。我数年来耗尽心血精力聚集的兵力，这一战就折损殆尽。一出江西，取得战场大捷，这一下就崩溃了，我还能够有精力重整旗鼓，东山再起吗？我何以向皇帝交代，何以向上苍交代？”
曾凤鼓励他说：“丞相不可因为一次败绩泄气。想沛公提三尺剑，在芒砀斩白蛇起义，反对暴秦，率兵先进咸阳，声威煊赫，后来与霸王项羽争战，四年里屡屡败北，却不曾气馁，终于取得天下。丞相应当上念皇室数世养育之恩，下念苍生疾苦，再接再厉，扶大厦于将倾，重整山河。”
这时让文天祥喜出望外的是看到萧资将军护送曾氏老太太和十二岁的长子道生来了。文天祥下马迎接，跪倒在老太太面前，说是让母亲受惊了，请求恕罪。他立即安排母亲和儿子过江。文天祥后来查明，他的妻欧阳夫人、女儿柳娘和环娘被敌军俘虏。另外两个女儿遭到杀害。次子佛生下落不明，恐怕是凶多吉少。
文天祥站在岸边看将士都已经渡江，才召唤殿后的邹洬部队前来和自己一同渡江。过了惶恐滩，文天祥集合残兵败将，一清点犹有五千余人。他将军队重新组合，循进军原路退回广东。他再次收复梅州，驻扎下来。
文天祥在梅州驻扎下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为死难将士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为抵御元军，保卫梅州，文天祥做了许多工作。他招兵买马，重新组成义军，部署在梅州东北部的蕉岭、武平间和正北面梅平间，加强守卫。
军务之外，文天祥还大力安抚梅州人民。他知道只有得到民众的支持，抗元大业才能持久进行。此外，像平常人一样，他还有家务事让他分心。他的亲人在几年的兵荒马乱中有的死亡，有的失散。现在留在他身边的只有老母和长子。他虽然事母极孝，但现在除了晨昏定省，他很少有时间陪伴母亲。对儿子道生他也难以顾及，只得延请曾凤教诲，安排奴婢照护他的生活。
文天祥忙碌，张弘毅也不能闲着。忙碌的时候好受一些，闲下来反而痛苦。白天忙碌一天，做着有意义的事情，心里舒坦，可是到晚上一闲下来，他就思念顾玉纾，还有管秋芬，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他也记挂祖母，父母亲和妹妹。他听家乡来的人说，永和镇是投降了的，居民没有遭到杀戮，保全了性命。他以为家里人也应该是安全的，还不知道都已经遇难。他庆幸自己没有像文丞相和一些将军一样把家眷带在一起，没有遭遇空坑兵败的劫难。
他想到：文丞相这次一败涂地，是其人生中遇到的最大打击。数年辛苦毁于一旦，抗元中兴的大业遭到巨大挫折，几乎可以说是难以东山再起。可是他挺住了，回到梅州又开始招兵买马，从头再来。这是何等的精神力量。还有他的家人有的被杀，有的被俘，这对于常人是难以忍受的事情，他却能够忍受住。他也有常人的情感，独处时也会黯然神伤，叹息流泪，可是在人面前他一点哀伤的表情也没有显现出来，给人看到的永远是乐观开朗的样子。这是因为他知道他是军队的主心骨，他绝对不能垮了。他的情绪会影响全军。这是何等的浩然正气。张弘毅对文丞相更为敬佩了。
到梅州后，又有些逃散了的士兵陆续归队。这天晚上，张弘毅听说李时龙来了，在大门外要见他。张弘毅立即跑到门口，两个老朋友见面分外高兴。张弘毅要拉李时龙进屋坐。李时龙要拉他去自己临时住的旅社，说要他见一个人。李时龙是那天才到梅州，想归队，没有找到原来的支队，所以临时在旅社落脚，先来找张弘毅。他说了一路找来梅州的曲折过程。
李时龙带张弘毅到旅社，来到房间门口，推开房门请他进去。张弘毅一进门，惊讶地看见**坐着的是管秋芬。管秋芬缓缓站起，眼里噙着泪。张弘毅惊喜交集，也不顾男女授受不亲，一把抓住管秋芬的手问：“你怎么回来的？还好吗？”
“你还知道问我，”管秋芬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喷涌而出地说，“现在问是不是迟了？元兵要杀我的时候，你在哪里？我需要你保护的时候，你在哪里？”
张弘毅木然说不出话，他没有想到元兵打来的时候他在保护文天祥。他只知道说些没有意义的话：“太突然了，太突然了。”
房间里没有桌椅，李时龙让张弘毅和管秋芬坐在**，自己站在窗口。他说：“你不要错怪毅甫，我早对你解释过了。他是文丞相的侍卫，打起仗来，他首先要保卫的是丞相。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哪里能够想到别的人。”他接着骄傲地说，“是派我保卫家眷和辎重的。仗一打起来，北方兵冲过来，我首先想到的是保卫你。我提刀就上了，连命都不顾，就是要救你。”
张弘毅与管秋芬互相对视，一个满面愧疚，一个满面哀怨。
管秋芬说：“我要告诉你，你妻子的情况。”
张弘毅迫不及待地追问：“你知道吗？请快告诉我。”
“北方兵打来的时候，我们那些草包兵挡不住，一下就四散逃跑了，丢下我们不管。我们女流之辈有的吓得战战兢兢地坐着不动等死，有的就跳下车跑。跑也是跑不动，跑不了多远就被砍倒了，被抓住了。我跑去找父亲，看到父亲被杀死，我就拼命地跑。我看到你的夫人也在跑。她跟在丞相的颜夫人后面跑。我本来要拉住她，让她和我一起跑，我可以扶住她。可是她看到颜夫人跳到山下，她也接着跳了。我跑过去一看，颜夫人头撞到石头上流出一大摊子血，瞬间死了。你的夫人恐怕也死了。”她叹了口气，“我正打算跟着跳，一个元兵抓住了我。他正举刀杀我的时候，被这个家伙杀死了。”
“我是个家伙吗？”
“他把我拖到树林里，等元兵走了，天黑了我们才出来。我们连夜离开那个地方，找了个山沟躲起来。我疲劳得倒地就睡，睡得人事不知，这个家伙就强占了我。”
“不要这么说。我救了你的命，你应该知恩图报。”
“不如让我死在北方兵手里好。”
“我是爱你的。我想你那么久。我不是害你。我会娶你的。”
张弘毅转圜说：“事情已经这样。李公子也是好人，不算辱没你。你就跟了他吧。”
“你这么说吗？你真的不是个男人。”管秋芬眼泪夺眶而出，“我的父亲也死了，我在这世界上没有亲人了。不跟他，我跟谁？”
“李公子是个重情义的人，他不会欺骗你的。”
“如果不是看他这几天对我好，我早就闹了。”
张弘毅起身说：“我要回去了，听到妻子遇难，心里难受。”
李时龙送他出旅社，安慰他说：“先别难过。秋芬只是看到她倒在地上，还不能够确定说就是死了。以后再打听寻访吧。”
“你转去吧。以后你要对管女好。有一点对不起她，我饶不了你。”
“哥，我保证。”他嬉皮笑脸地说，“哥，你真是个君子，她跟随你那么长时间还是白璧无瑕。”
张弘毅不假思索出手就是一拳打在他脸上。他平时温文尔雅，可是性子来得急，会突然爆发。李时龙站起来，擦去嘴角的血，依然是嬉皮笑脸。
张弘毅一夜辗转无眠。想到爱妻遇难，心爱的姑娘被夺，他心中的痛苦难以名状。
次日清晨，梅州南面城门一打开，李时龙就带管秋芬出去了。他明白张弘毅对他的恨是不可能泯灭的，他待在文天祥军队里双方见面都难堪，就决定出走。他没有想回永和镇去过顺民的日子，他要去南方追寻皇室。永和镇一起出来的伙伴有在那里的，顾玉杼也在那里。
李时龙带了管秋芬出了梅州，打听到皇室在惠州，急于前去投奔，可是路途为元军阻隔。后来知道张世杰带兵在攻打泉州，他就往这一路来。那天傍晚他们到了泉州，远远望去，连片的军营包围了泉州城，营房里火把通明，寂静无声。他们在辕门受到盘问，被带来见值夜军官。李时龙本来就是这军队的兵，他说了军队的情况，说了方兴将军、永和镇的人和顾玉杼。军官就让人去请顾玉杼来。
顾玉杼见了李时龙很高兴，带他们去自己的住地。他不住在军营，随广王赵昺住在山坡的民房里。知道李时龙夫妇奔波一天，没有吃饭，他让人送来酒食，与李时龙边饮酒边讲述各自别后的事情。李时龙说了文天祥军队的惨败。他说军队被打散，自己流亡，寻找和投奔皇室军队，没有说离开文天祥军队的真实原因。他给顾玉杼介绍了管秋芬，说他们两人成婚了，虽然没有拜堂，是事实夫妇。以后安定了会补办仪式，不然对不起妻子，也对不起自己。顾玉杼想了想，说可以把管秋芬安排到卫王的女侍里去。后来管秋芬到了卫王身边，由于她粗活细事都能够对付，很快就受到重用，职务升了上去。
三杯酒过话语多。顾玉杼讲了张世杰回军攻打泉州的经过。行朝已经到了惠州，张世杰将军认为总是在海上漂泊没有出路，要争取一陆上立足点。而选择立足点莫若泉州，泉州兼顾着浙闽粤三地。泉州富庶，可以从经济上支撑行朝。他对泉州蒲寿庚上次不许皇帝入城耿耿于怀，一定要去讨伐他的罪行。而丞相陈宜中不认可他的方案，说军事打击应该针对胡人。于是张世杰将军只率领了数万军士，六百艘战船前来。卫王赵昺是恭帝原来封的广王，判泉州，兼判南外宗正，而赵氏在泉州的宗亲一直有相当势力，张世杰打泉州，让他出镇福建，对福建人民有号召力，所以请了他一同前来。顾玉杼就跟着来了。
但是攻打泉州很不顺利。泉州的赵氏宗族得知张世杰回师攻打泉州的消息欢欣鼓舞，准备做内应，被蒲寿庚设计诱捕杀尽，手段非常残酷。蒲寿庚还杀了城内的三千淮军，胁迫人民守城。张将军攻打了七十多天都没有打下。现在旷日持久，弹尽粮绝，军士厌战，本来就打不下去了，又知道蒲寿庚派人去杭州求援，元军大队人马已经开过来了，只好撤兵。顾玉杼说，“我们这一两天就要走，回广东去。你来得正是时候，来晚了又找不到我们了。你还是去方兴将军帐下，我现在就带你去。”
方兴见了李时龙很高兴，毕竟是几年的老部下。他让李时龙做了亲兵，职务不高，权力不小，李时龙很满意，以后就随同方兴将军出生入死。
张世杰一连攻打泉州七十余日未能破城，又接谍报，蒲寿庚派人往杭州求救，元朝唆都元帅率大军来援，只有长叹一声，命令撤军。泉州城内守军也是精疲力竭，无法追击，所以宋军可以不慌不忙安全撤退。
六百余艘战船沿海岸向西行驶。前军是苏刘义将军，后军是方兴将军，张世杰将军保护卫王在中军。舰队沿途补给粮食蔬菜淡水，缓缓前行。这一日来到陆丰，再往前一两日就到达惠州，回到行朝。
方兴接到报告说海面上发现敌军舰船踪迹，就上舰桥来观看。海上雾浓，等到方兴看清楚疾驶而来的确实是元军的战船，有三十余艘时，敌船已经到了近处。箭矢和火箭纷纷飞来自己船上。胡笳战鼓声响彻海面。方兴立即组织抵抗，并且报告主帅。
敌军只是放箭，并不贴近攻击，但是火箭使船只起火燃烧，宋军要还击敌人，又要扑灭大火，一时间混乱不堪。忽然，元军战船掉头逃窜，原来他们侧后方出现三十来艘船向他们发起攻击，使得无数士兵伤亡。元军以为中了埋伏，仓惶撤退逃离。
那三十来艘船靠拢宋军战船，头目过船来叩见方兴将军。那是一位50岁的渔民，自我介绍说姓郑名复，是当地渔民，知道皇室沿海南巡，他组织了一批义民，打算追随皇帝抗元。义军每日操练，今日刚好见到元军偷袭宋军，就冲上前解围，打跑了元军。方兴听了很高兴，大大赞扬他的一片忠心，带他来觐见卫王。
张世杰在舰桥上，他早就看到了后军作战的情况，见到义民郑复即表扬其义举。他没有时间与郑复谈话，神色紧张地对方兴说，这一小股元军的骚扰是试探性地攻击，大部队的元军随后即将跟来。他要方兴立即回去，全军要全速前进，不让敌军追上。他把郑复的义军编入方兴军中，成为正规军。郑复高兴地随方兴去了。这批义民五百余人，是南方特有的被称为“疍民”的渔民。他们以船为家，终身不上岸。船到哪里，家到哪里。所以他们能够当下就随宋军出发。
宋军舰船全速前进，可是不到半个时辰就被元军追上。海平线上，元军舰船似汹涌的海浪卷来。昔日草原帝国只有马背上的雄师，而今已经建立起一支强大的水军。在宋度宗时，奸相贾似道利用“打算法”打压武将，逼反了泸州知府兼潼川路安抚副使刘整。刘整帮忽必烈建立和训练了水师。元朝的水师在顺长江而下的战斗中打败了宋的水师。元朝占领临安，势力扩大到浙江福建，又有大批宋的官员投降，给元朝水师带来了大量的战船、水手和进行水战的武器装备。这时候元朝的水师已经比南宋的流亡朝廷的水师强大得多。所以南宋的小朝廷每战必败，被打得在海上流窜。
张世杰看到元军水师庞大。大的舰船桅杆高耸，巨大的帆为风鼓满。大船长度足有三十丈，装有二十四个车轮桨，每个桨由三名水手摇动，船行如飞。其他中小船舰无数，有双车船、四车船，有的船旁设四轮，每轮八叶片。有的船舰十桨，配水手四十二人，披甲将士百余人。另外有海鳅、舢板小船被拖行。
元军的箭矢从空中飞来造成宋军伤亡，火箭使战船起火，宋军不得不迎战。他们边打边退，最后被围在甲子门的海湾里，无路可退。敌军一千余艘船把海面围了个水泄不通，宋军成了瓮中之鳖。
宋军依然负隅顽抗，战斗一直进行到天黑。次日，宋军士气不减。元军舰船逼近靠上，元兵跳过船来，与宋兵短兵相接，杀声震天。宋兵毫无畏惧，前面船上的宋兵消灭了跳过船来的元兵，后面的宋兵放箭阻止敌船的接近。就这样宋军打退了元军一波又一波的攻击。战斗从早到晚打了一天，元军蒙受很大损失也未能打败宋军，未能让宋军屈服。
天黑以后，元军停止攻击，大海恢复平静。宋军迅速收拾战船，从海里提水冲洗甲板，处理死伤战士，然后吃饭休息，准备迎接明天的战斗。军官们清点部下，重新编队，逐级向上汇报。
卫王仅仅七岁，亲历如此激烈的海战而不惊慌，显示出了王者风范。张世杰来向他汇报一天的战况，候他就寝才退下王舟。跟随卫王一同来泉州的陆秀夫跟他来到他的船上。
将军们在张世杰的船舱内等候他归来。他们一同分析战情，拟定次日作战方案。有的人提出弃船，从陆路逃走，很快被否定了。因为沿海陆上全是元军势力。有的人提出突围，拼尽全力突围，总会有部分战船能够逃出去。大家同意这个方案，实施的办法是次日晚上，乘敌不备之时出发。这时候郑复来求见张世杰枢密。他献上了新的方案。
郑复参见了张世杰、陆秀夫和各位将军。张世杰即赐他坐，赞扬他的忠义：“郑义士前日见鞑虏追赶我军，即率领儿郎冲入敌阵，驱逐敌兵，与我解危，真的是忠义之士。我已经为义士申请褒奖，封义士为水师都统，回到朝廷即报与皇帝批准。已经请陆大人写好了奏章。”
陆秀夫随声附和。
“谢谢将军。愚民率犬子郑永、郑义和五百多名打鱼晒盐之人投奔将军就为了抵抗鞑虏。现在看到我军被围困在海港，形势危急，特来献计解围。”
“义士有何良策？”张世杰急迫地问。
“愚民系本地土生土长，对此地地形了如指掌。此地是海丰碣石湾。因为海上有六十块礁石露出水面，六十为甲子之数，此地地名就叫作甲子门。我军被困之地是大德港。敌军舰船密集，军容强盛，冲突不出。本县有东西二溪，东溪流出碣石湾，西溪以红海湾为出口。二溪之间距离仅二里余，且平原沙土松软，极易挖掘。地势低于海面，一旦凿通，海水涌入即可行舟。我军可从运河出红海湾远遁。”
“啊，此策甚佳。然而是否可行？”
“我意先进行勘测，找出最短路程，最易开挖地段。我军数万人，沿线开挖。”
张世杰打断他说，“不行，将士们要打仗，抽不出人挖土。”
“那就多请民工来挖，昼夜不停。”
“昼夜不停地挖，要挖通，还要能行大船，得要多少天？”张世杰又打断他问。
“如果进展顺利，愚下认为半个月够了。”
“不行，我们顶不了那么多天。”张世杰望望将军们。将军们悲观地摇头。
“要挖那么宽，那么深，拼命也得十天。”
张世杰长叹一口气：“计谋是好，难以施行呀。将军们都在这里，说句真心话，大家看得很清楚，敌军强大，我不知道我们能够顶住多少天。谢谢义士忠心。”
海战进行数日，这一天，宋军早早吃饱饭，列阵待敌。奇怪的是海面上异常平静，一直等到红日当空，敌军也没有发动攻击。这反而引起宋军不安，猜不透敌人玩什么花样。
后来，敌军船阵中划出来一支舢板，一直朝宋军划来。舢板到了近处，大家看到上面只载了一个人。很明显，这是敌人派来劝降的。果不其然，来人自报姓名为孙安甫，是张世杰将军故人，求见张将军。
孙安甫见了张世杰，说了些叙旧的话便开始劝降。张世杰早知他来意，不耐烦听，立即加以遣返。孙安甫不甘心，临去还请张世杰好好考虑。
这时候将军们都在场，纷纷表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支持张世杰。只有陆秀夫说要大家多考虑，也许应该投降。张世杰表示惊讶不解，一向忠心的陆秀夫怎么会意图变节。
“将军不要急，听我慢慢说明接受劝降的理由。将军们也不要急，不要用鄙视眼光看我。我得先说明，投降是假的，只是缓兵之计。投降只是表面的，让元军暂时不来攻打我们，我们就可以争取时间做一点事情。”
“做什么事呢？”将军们急不可耐地问。
“郑义士提的妙计大家都听到了。那确实是条妙计，实施的困难就是时间，要十天半月，我们拖不了那么久。”
“我懂你的意思，”张世杰说，“我们接受劝降，让元军暂时停止攻击，我们就开挖运河，然后逃之夭夭。可是敌人会听我们的吗？我们一表明投降，他们就会来收缴武器，把人带走。该杀该剐都听他们的了。我们能够有机会挖运河吗？”
“是啊，这是要考虑的。我们可以与他们谈条件，要满足我们的条件才投降。而我们提的条件是敌人很难接受的。这样就可以通过谈判拖时间。”
方兴说，“我们拖得敌人不耐烦了，他们不会打吗？”
“能够不打他们就不会打。”陆秀夫冷静地分析，“敌人为什么要劝降？因为我们数日来反击厉害，使他们死伤惨重。他们明白，如果想打败我们，他们还要付出惨重的代价，所以才来劝降。”
张世杰气恼地问：“你想到假投降，当时你为什么不说？现在我们已经义正词严地拒绝投降了，敌人的使节也走了，还说有什么用呢？”
“是啊，我脑筋没有那么转得快。”
“事后诸葛亮。”
天无绝人之路。众人正要散去，回各自船上准备战斗，小兵来报告，敌军使节又来了。
孙安甫见了张世杰便说：“鄙人回去汇报将军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唆都元帅好佩服。元帅惜才，佩服将军们的神勇和忠心耿耿，但是不愿意看到美玉破碎，所以令我再来商谈。将军们可以提出条件，只要归顺，成了一家人，什么要求都好商量。”
张世杰做出为难的样子说：“感谢你不辞劳苦，来往斡旋。我们已经明白表示，我们绝对不会投降。如果要投降，我们就不会从临安跑出来。现在两军对垒，我们尚有余勇与你们周旋。但是为了避免无谓牺牲，我们也可以考虑休兵。我们可以谈判。但是你方的诚意尚不足信。如果在谈判期间，你们趁我们不备，突然袭击，将怎么说？我要求你们按古时候习惯，先退避三舍。你先返回，容我禀报卫王，得到钧旨后，我派人去你方会谈。”
孙安甫见张世杰口气松动，劝降可望成功，自己立下大功，非常高兴地离去了。
孙安甫一离去，众人立即商议如何依计而行。虽然是假投降也得报于卫王知道。陆秀夫援笔以卫王名义书写降表。其中提出的条件要求很高，比如宋的皇室要裂土封地。抗元的将士要封官赐田。这些不是军营里的官员能够当家做主拍板的，必须报于忽必烈定夺，这样就给了张世杰充裕的时间施行计划。
降表写好，张世杰派了架阁倪宙送至元营。唆都元帅留住倪宙，派了孙安甫来回话，说如此大事不敢自专，须报于朝廷裁夺，要他们耐心等待。唆都派了儿子百家努陪伴倪宙赍了降表北上去大都。元军舰船退后，仍然将海面封锁使宋军无法逃逸。此日平安无事过去，张世杰即布置挖运河。
宋军将士竭尽全力，不到旬日，一条两三里路的人工运河贯通。一个晚上，宋军大小舰船六百余艘全部从碣石湾转移到红海湾，安全向西远飏。
次日清晨，元军看到蓝天无云，海面平静，波涛不兴，宋军舰船消失得无影无踪，海面上了无痕迹。
景炎二年冬十二月，宋军与元军首次海战，甲子门海战以宋军宵遁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