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在福安参与行朝策划反元大计。六月里,朝廷改任文天祥为枢密使,同都督诸路军马,命他开同都督府于福建南剑州,经略江西。七月初四日他率军从福安出发,向福建中部偏北的南剑州行去。
南方天气炎热,烈日高照,在旷野行军很辛苦。三千人马在路上拉了很长的距离。大军前段,几面大旗迎风飘扬,分别写有“宋”和“文”。旗帜后面,文天祥骑在马上,不停用袍袖拭汗,依然兴致不减地与他左右的将军谈话,表示对这次出军充满信心。他的情绪鼓舞了将军们。
数十辆装载粮食兵器等辎重的大车行进在中段,还有不少当地的大脚妇女挑着担走在车后。辎重车的前面有三辆车载着将军们的家眷。
中午时分,大军来到一片开阔地停下休息进餐。管福当了伙头兵的头领,他指挥手下供应士卒进餐。管秋芬同一些妇女忙前忙后地服务。
李时龙和同伴们按规定卸下全身装备,堆放在一起后就去吃饭。很快地吃完饭后,他们坐在道旁休息,说说笑笑。这时他听到有人喊他,一看是张弘毅走过来了,他即起身迎上前。
张弘毅亲热地拉了他的手,开门见山地说:“知道我们这是去哪里吗?”
李时龙说:“知道,出行前文大人讲过,我们这是去南剑州,开同督府,向江西发展。”
“是的,顺利的话,我们很快会打到江西,打回老家。不知道我家里现在怎么样了,自从离开临安,我就没有能够与家里通信息。”
“我也是呀。听说元军已经占领了吉安,但愿我们家里人都好。”
“我是让我家里人同文大人家里人一起迁徙来南方的,不知道他们离家出走没有,也不知道出走的话现在到了什么地方。文大人的家里人没有消息,我的家里人也没有消息。”
“不用急,急也没有用。”
李时龙见到一个美女向他走来。那女子端一碗水,为了平衡不至于洒出水,她上身不动,行走似水上漂。李时龙见那女子朝他微笑,就伸手接水。谁知道那女子把水给了张弘毅。
“喝口水,天热口干。”那女子说话似莺啼燕啭。
张弘毅一口喝干水,把碗递还给她:“谢谢,喝下去好舒服。做饭辛苦吗?”
“不辛苦。在家里也是这样做的。”管秋芬说。
“快回去吧,马上要行军了。”
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子走了,李时龙问这是谁。张弘毅支支吾吾地说是在路上认识的,就离开了。李时龙呆呆地站立着,一直到别人叫他收拾出发。
那天文天祥的大军走了五十里路,傍晚时分停下脚步,安营扎寨。士兵们吃过晚餐后发生了一件事。管秋芬在收拾锅碗瓢盆,用河里打来的水洗涤。夜色朦胧中,一个士兵过来从后面抱住她,又亲又摸。管秋芬惊吓得大喊大叫,她又踢又打,而那个士兵就是不松开。周围的士兵们发出哄笑喊叫。管福发现,丢下手里活跑过来,他愤怒极了,可是就是扯不开那士兵。李时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把扼住那士兵颈项,拖开他。尽管那士兵高大雄壮,李时龙也无所畏惧,一记黑虎掏心把他打倒在地。那士兵自知理亏,也不还手。李时龙还在拳打脚踢时,被人拉开了。管福在一旁安抚女儿。
军营明令禁止喧哗,这道理是很明白的,怕内部奸细乘机作乱,怕敌人乘机偷袭。主帅文天祥那边听到这边闹哄哄,派了张弘毅来了解情况。那士兵已经被拖到头目营帐去了,张弘毅就去营帐把小头目和闹事的士兵一起带回中军帐。
文天祥问明了事件经过。那闹事的士兵对罪行供认不讳,叩头认罪。文天祥即喝令推出去斩首。后来经过将军们说情,罚了他四十军棍,逐出军营。那小头目因为平时对士兵管教不严,也连带有罪,被罚削去军职,戴罪立功。那些跟着起哄的士兵被查明后,一一受到处分。李时龙英雄救美,也领了二十军棍。
事情处理完,文天祥看到管秋芬可怜兮兮地站在那里,一副受到委屈的样子,就安慰她,问她跟随在军中做何事,又怪张弘毅没有善待她。张弘毅说自己有心照顾她,但不敢向师相提出要求。文天祥说管秋芬对他们有恩,又千里迢迢跟随南来,不应该做贱事,让她以后随将军的家眷一起,受同样看待,并让张弘毅现在就领过去。
张弘毅陪管秋芬回她的住地取了她的行李去将军家眷住地。军营里骚乱过后归于安静。晚上凉风习习,从海上吹来,暑热散尽。夜空星月交辉,二人并肩而行,悄声交谈。
“你受惊了。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我当时心里想事情,没有注意到有人来,一点防备都没有。”
“想些什么呢?”
“我正在想着你。那个鬼人突然一下子抱住我,我首先的反应就是要喊你救我,差一点就喊出你的名字。”
“可惜我不在你身旁。我会保护你的。”
“我真想总能在你身旁。”
“我也想这样。可惜不行。现在打仗,我们都安排不了我们的生活。另外,我告诉过你,我等于是有家室的人了,没有办法再要你。”他又补充一句,“不管我怎么喜欢你。”
“我只要能够跟着你,当妾也可以,当奴婢也可以。我知道我的地位低,配不上你。”
“不是那个意思。是我遇到你晚了。”
“让我当你的妾,当你的奴婢。”
“那样太对不起你。我不能。”
“我愿意的。”
“哎,我真的是没有办法。即使是要这样,也得等我先成婚,再安排你。”
“可以的,怎样我都无所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这只是梦想。我得告诉她,请她同意,她不点头就没有办法。真的对不起。我好为难。”
“你的家里人有消息吗?”
“还没有呢。真是急死人。”
张弘毅把管秋芬送到家眷处,交与带领家眷的官员,说这是他表妹,托那官员好好照顾。那小校见是丞相身边的护卫官亲自托付,满口应承。此后管秋芬同将军太太们一起,观察言谈举止,学得些大家闺秀的风范。
二王南巡是文天祥的提议。他不是简单地让二位王子逃亡避祸,而是在做一个大的抗元复国的战略部署。端宗在福州即位果然鼓舞了南方的军民,抗元形势大有起色。有的州府正犹豫着打算降元,现在又坚定了抗元的决心。有的州府已经投降又投奔过来。有的百姓自觉组织了抗元义军。行朝自身也还有二三十万官员军卒,在此形势下,完全可以有所作为,可惜的是,这样一个众望所归的抗元中心却软弱无力。当朝的是孤儿寡母,杨太后善良谦让,但没有主见,一切信托于臣下。而当权的文武大臣虽然秉有忠义之心,却缺乏雄韬伟略,不足以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
可悲的是小小的行朝自身根基不牢,风雨飘摇,危在旦夕,内部还争权夺利,钩心斗角,倾轧排挤。陈宜中见陆秀夫在朝廷议事每每不附和自己,很是碍事,就指使谏官弹劾他,把他贬往潮州。朝廷只有那么几个人,张世杰见不到陆秀夫,好生奇怪,一问陈宜中,说是有谏官弹劾,把他外放了。张世杰大为恼火,指责陈宜中说,现在是什么时候,还动辄以台谏论人?陈宜中慑于张世杰手握兵权,只得将陆秀夫调回朝中。陆秀夫从此自知无权无势,无能为力,便退居一旁,少言寡语。
文天祥到福安迟了,在朝廷无法立足,被派往南剑州开同督府。秀王赵与檡受太皇太后委托护送二王南巡,可以说是托孤之臣,也一样受到排斥,先是在八月被派去攻打婺州,后来在十一月被派去救援瑞安。瑞安城陷落,他被俘不屈,惨遭杀害。
小朝廷缺乏复兴良策,还屡出昏招,将本来就不容乐观的局面弄得支离破碎。其中最严重的是调李庭芝来福州就任右丞相,命文天祥离开南剑州这个福安的屏障之地去守汀州。
德祐二年二月,伯颜围攻临安之时,派平章政事右丞相阿术驻扎京口,以扼制淮南宋军。阿术攻打扬州久攻不下,十月在城外筑长围,意图使扬州粮尽援绝,不攻自破。淮东制置使、知扬州府李庭芝与都统姜才坚守不降。五个月后,扬州粮绝,死者满街,李庭芝号召官员献出家中余粮,掺杂牛皮麦麸与士兵吃。到后来,士兵食战死人的肉,犹苦战。城中房屋大半为炮火烧毁,冬天民众没有御寒之所。扬州军民仍志气不坠。此时南宋实际上已经灭亡,谢太皇太后发来诏谕,劝李庭芝投降。李庭芝在城头拒绝收诏书,大喊道:“从来只有奉诏守城,未闻有诏谕降也。”淮西制置使夏贵早已投降,在元朝当了高官。扬州及淮东数州在坚守,以扬州为中流砥柱。
到端宗即位,景炎元年七月发诏书以右丞相职位调李庭芝,以龙神四厢都指挥使、保康军承宣使职务调姜才去福安时,他们苦守扬州已达一年半之久。
李庭芝赴福安前将扬州防务交代与制置副使朱焕。这天晚上他和姜才率领七千将士乘夜色潜出南门。朱焕送行到城门口。李庭芝执了他的手说:“不劳远送,回去休息吧。”
朱焕说:“大人一路平安。”
李庭芝说:“朝廷圣旨召唤,不得不去。此处防务移交与贤弟,辛苦你了。”
“大人栋梁之材,素为朝廷倚重,现以首辅相招,期许甚高。大人一定能振兴颓势,救民于水火。”
“扬州民心可用,望贤弟与民坚守,愚兄一定尽早带兵打回来。”
副将胡惟孝拱手对朱焕说:“朱大人辛苦。末将随李大人同行,妻儿老小尚留于此。望大人坚守,保全扬州百姓,还有吾家老小。”
朱焕一再说让他放心:“胡大人放心。你我相交多年,情同手足。我一定保护好你的家眷,还有其他各位的家眷。”
李庭芝下令,军队出发。七千人悄无声息前进,只听得脚步的沙沙声。马匹早已被杀了充饥,所有人都是步行。只有姜才因为背疽发作,痛苦难当,浑身无力,是躺在担架上。他们通过了元军的包围圈,向东行去,目的是出海由海上去福安。
送走李庭芝以后,关闭城门,朱焕带着几名副将回府衙。一到府衙,朱焕命关了大门,让副将们坐下说话。他开门见山地说:“刚才回来的路上,诸位看到了,满街房屋倒塌,饿殍满地,这样还能够守得住吗?”
见副将们噤若寒蝉,朱焕接着说:“现在连抗敌的主心骨都走了,靠我们这几个人行吗?靠你行吗?靠我行吗?靠那满街的饿殍行吗?说呀,你们不说我就说了。我看只有投降一条路。”
见朱焕表态了,众人如释重负地喊出:“投降,投降。”
朱焕一拍桌子:“我写降书,献城投降。只要元军勿伤吾民。”
李庭芝的军队一夜一天行进一百里,住宿一夜后继续向东走。到下午,他们遥遥望见了泰州城楼。这时后面路上尘土飞扬,旌旗招展,他们见是元军追击来了,就跑步前进。到了泰州城下,他们叫开城门。泰州守城将士立即开门放他们进来,然后闭门,齐上城头守卫。
元军一到城下,立即攻城。城上有泰州宋军和新到来的扬州七千将士共同守卫,打到晚上元军也未能攻下。第二天又经历了一天激烈的攻防战。第三天上午打了半天,元军突然停止攻城,从军中走出一些宋的平民百姓,在后面驱赶他们向前的是朱焕。他们来到城下,哭哭啼啼地叫喊扬州将士的名字。胡惟孝将军听到有人叫唤他的名字,睁大眼睛一瞧,城下是自己心爱的妻子。她瘦弱不堪,蓬头垢面,哀哀哭泣。胡惟孝心痛不已。他一看左右士兵,都是低垂了弓,倒提了刀,惨兮兮的样子。他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开门投降吧。”
副将孙贵撕下白衣袖摇晃,高喊:“开门投降!”
泰州的将士坚守一年多,已经疲惫不堪,听到有将军说投降,立即泄气,不再反抗。城门大开,元军似潮水涌进,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城中大乱。
李庭芝连日疲劳,刚从城头退下,在府衙中歇息片刻,闻城中乱声,知道事已不可为。面对拥进来的敌兵,年近花甲的老人无力抵抗,向后花园逃跑。他跳进荷花塘,还没有走入深水就被敌兵捉住。
都统曹安国等人闯入姜才的卧房内,把他从**拖下来捆了。姜才气愤地问:“这是为什么?你们在干什么?”
曹安国说:“大人息怒。朱焕那个狗杂种捉了我们妻小来城下逼我们投降。我们只得带大人去换回我们的妻子。”
“呸,你们这些混蛋,”姜才怒骂,“去年胡奴捉了李制置的妻子来扬州城下逼李大人投降。李大人不为所动。你们不是没有看见,不能够学着点吗?”
“大人息怒。我们是小人,比不得李大人。我们卑鄙。”他们尽管对姜才很尊敬,没有粗暴地对待他,但还是无耻地带了他去献给元军。
景炎元年八月十四日下午,李庭芝和姜才被元军带回扬州,在茱萸湾附近,他们从囚笼车上被放下来,捆绑在木柱上。阿术坐在草地上的一张太师椅上审讯他们。他的身后站立着一排将军,其中有宋的降臣,包括原淮西制置使夏贵。朱焕带领的宋的降卒也在场。元兵围绕在四周。附近的农民在远处山坡上观望。
阿术亲自审问李庭芝,问他为什么不肯投降,说早投降了也免得百姓受苦。
朱焕狗仗人势,上前吼道:“李庭芝,你真是不识时务。大元已兴,宋已灭亡。太皇太后下诏书命令你投降,你投降了又不背责任,不负骂名。我们当兵的真希望你听话,可是你却说,‘只有奉诏守城的,没有奉诏投降的。’你死也不降,一直坚守,害得扬州城内饿殍满地,到头来还是守不住,岂不是枉害了百姓?”
李庭芝镇静地回答:“百姓受罪,我有责任。我的责任是没有保护好他们。我是守城的,守城就是保护百姓,只能怪我没有守好城。攻城略地,破坏百姓安定生活的不是我,是鞑虏。”
阿术责问李庭芝:“本帅体谅上天好生之德,不忍心见到城破之日,百姓受到屠戮,发给你诏书,要你献城,你为什么不奉我的诏书,还要烧毁诏书,杀死我的使者?该当何罪?你为什么不投降?”
姜才抢先答道:“不降者,才也。不得怪督帅。要杀要剐,尔对吾来可也。”
阿术笑对姜才说:“你休得逞强。旧年你朝的皇帝、太后被押解北去,途经瓜州,你要拦劫,被吾包围,险些被擒,算你命大逃脱。老夫怜你英勇,你若肯归顺我,我仍然保你做大官。”
“哈哈,胡儿,休得啰嗦。恨我那晚未能一箭射死你。姜某生来只为宋臣,绝不对元称臣。”
朱焕气愤愤地说:“此二人不可轻饶。扬州死者满街,都是他们造成的。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阿术气也上来了,喝令棒杀二人。
胡兵上前挥起胳膊粗的棍棒就打。李庭芝咬牙忍受。姜才不住口地骂。
此时夏贵走到他前面说:“好一位男子汉,我也替你惋惜。你不降也就罢了,为什么要骂?你激怒他们,只会多受罪。”
姜才已经被打成血人。他含口血喷到夏贵脸上:“呸,老贼,汝见我岂不愧死邪?”
夏贵用袍袖拭面,悻悻地退走了:“打,打,打死他。”
“丞相挺得住吗?”姜才见李庭芝年迈体弱,怕他熬不住。
李庭芝断断续续地说:“我早就知道有这一天。感谢将军多年的支持。今天能够与将军死在一起,没有遗憾。”
“才一介武夫,多年来承蒙丞相教诲,心存感激。我将追随丞相于地下。”
“我们……九泉……之下……携手。”
蒙军全部撤走,天已黄昏。扬州的乡民走过来,对二位忠烈跪拜叩头,痛哭流涕。他们解下尸身抬回村里,洗拭洁净,穿上新衣,予以装殓,把他们埋葬在梅花岭。
德祐二年二月至景炎元年七月,扬州抗敌达一年半之久。扬州一失,通州、滁州、高邮守不住,先后降元,淮东地区自此也不属于宋了。文天祥对此十分惋惜:“东南兵力,尽在江北。金城汤池,国之根本。高达以荆州降,夏贵以淮西降,李庭芝死,淮东尽失,无复中原之望矣,哀哉!”
千百年来,扬州人民念念不忘英勇抗敌、宁死不屈的李庭芝和姜才,于清代时,还建了双忠祠以祭祀。那地名后来就称为双忠祠巷。20世纪80年代,扬州建琼花路时,连祠带巷一起拆毁,原址在今文昌中路百盛商业大厦。
景炎元年八月,小朝廷任命王积翁为福建提刑、招捕使兼知南剑州,防守福建北部,调文天祥去汀州。这王积翁才干超群,多机变,善言辞,只不过他早就认定宋将亡,元将兴,随时准备投降。十月,朝廷催促文天祥离开南剑州,移驻汀州。文天祥接命令后离开南剑州,十一月到达汀州。
元军占领扬州,据有两淮地区,江北已经安定,为了肃清南宋的残余势力,追击二王,元军分三路入闽:一路由浙江衢州、信州和婺州一带南下福州;另一路从江西瑞金入汀州;再一路从温州入邵武、建宁。
面对大军压境,王积翁完全不做守城的准备。他闻报建宁降元,知道不久元军就会兵临城下,他收拾好准备弃城逃跑。这一日守城士兵来报,元军来了。王积翁登城一看,远处旌旗招展,尘土飞扬,元军漫山遍野似潮水般涌来,他十分恐惧,弃城而逃。在路上,跟随他逃跑的将军说,弃城而逃是要被杀头的。他莞尔一笑说,先逃命要紧。
景炎元年十一月十四日,福安城里,金殿上,杨太后携赵昰临朝,听取陈宜中的政事报告和张世杰的练兵报告。这时门卫来报,知南剑州王积翁在殿门外求见。杨太后即宣他进来。
王积翁上殿来匍匐在地,取下乌纱叩头,口称死罪。
杨太后发问:“王卿家,未曾宣你,为何返朝?”
王积翁又是叩头:“微臣死罪。南剑州已经丢了。”
张世杰大惊问:“你待怎讲?”
王积翁泪流满面地说:“蒙圣上信托,微臣去守卫南剑州。自接任以来,夙夜在公,加固城池,厉兵秣马,整治得南剑州固若金汤。然而地面不宁,盗贼横行,骚扰百姓。常有土匪与敌寇勾结,报信引路,实为心腹大患。土匪不平,无以全力以赴抗敌。前日微臣接报一股土匪,数千人之多,在洗劫东镇,于是紧急带兵出城去剿灭之。想不到元军乘城内空虚,出奇兵袭击占领。臣丢失领地,有违重托,甘愿领罪。”
张世杰怒道:“南剑州是福安屏障。南剑州一失,福安无法守住,朝廷危矣。当初交付于你,何等叮嘱?而今你轻易丢失,罪不可恕。请太后降旨,推出正法。”
陆秀夫急忙拦道:“不可,不可。王积翁丢失南剑州,其罪不轻,然亦情有可原。他非弃城逃跑,而是败逃。面对强大敌寇,如果败者即斩,恐怕无人敢于领兵。战败不能归,不如投降可以保命,是为渊驱鱼也。请太后原谅,恕其死罪,准予戴罪立功。”
陈宜中出面调和道:“启禀太后,王积翁丢失南剑州,固然罪不可恕,亦应原谅他系度宗朝老臣。他逃跑归来,未曾投降,就是忠臣。强敌当前,杀他一人,恐怕众人寒心。此事宜慎重。现在不如让他先下去休息,听候朝廷商议处置。”
杨太后准奏。王积翁就退下了。他带来的坏消息使得小朝廷陷入一片恐慌。在众人六神无主之时,张世杰出班奏道,“启禀太后,王积翁轻易丢失南剑州,使得局势危急。这福建路之形势是北高南低,北部中部一带丘陵形成天然屏障。臣闻此地老兵言,‘铜剑州,铁邵武,福安是纸糊。’邵武、剑州一失,福安守不住。朝廷无法在此驻留。请太后早做安排。”
杨太后感到茫然:“能够做什么安排?”
“及早撤离此地。据王积翁道,元军已经占领剑州。骑兵一日一夜即可到达福安城下。若为其包围,脱身难矣。”
“依你之见,是越早动身越好,今日就启程么?”
“是。今日可以收拾准备,明日启程。”
小皇帝急了:“什么?又要搬迁?我在此地刚住得习惯了,我不想离开。”
“也是的,”杨太后说,“我们来这里住了半年,策划反元,一切事情才刚开始,一搬迁什么事情都作废了,什么事情又得从头来。就不能在此地组织兵力固守吗?”
“丞相意见如何?”张世杰寻求陈宜中支持。
陈宜中道:“枢密大人所言极是。我们从临安出来,一路行至海边,非为逃亡,乃是为集中闽广南方力量,抗击元军。皇帝在福安登基,号召天下,曙光呈现。然而,敌寇狼子野心,不会容我朝安稳立足。频发大军,跟踪追杀,必欲灭之,方才安心。本月初,蒙古军攻瑞安,秀王爷率军去救援,兵败被俘,不屈而死,臣等心痛,至今犹然。敌人军势强大,未可抵敌。目前之计,只宜转移,暂避锋芒。”
一言九鼎的两位文武大臣均言避让,其他臣子或点头称是,或摇头叹息。杨太后胆战心惊地问:“何时撤?撤往何处?怎样才安全?”
张世杰道:“臣探知的是,元军分三路进入闽:一路由浙江衢州、信州和婺州南下;另一路由阿剌罕统兵从江西瑞金入汀州;再一路由撒生蛮、帖木儿和张弘范领兵从温州入闽,此一路已经攻陷邵武、建宁,还有南剑州,危及福安。如今北方已经被三面包围,陆上无处可走,只有下海,从海路去泉州。”
众臣听了张世杰所叙形势及分析,佩服他全面掌握敌情,竟然不能置一喙。
杨太后问:“走海路,有足够的船只搭载我们这二三十万人吗?”
“有的,”张世杰胸有成竹地说,“从温州带来的船只六百余艘悉数保养得很好。都统刘师勇每日在操练水军。出海的安全不用担心。”
杨太后继续问道:“什么时候动身呢,旬日以后吗?”
陈宜中迫不及待地说:“回太后话,微臣担忧,我们还没有收拾好行装,就被敌军包围了,无法逃生。”
“三日如何?”
“适才张枢密讲了,敌寇铁骑从南剑州出发,一日一夜即可抵达城下。我们是今日立即启程的好。”
杨太后瞠目结舌,说不出话。张世杰为缓和紧张的空气,镇静地说:“也不至于那么慌忙。明天出发就可以。”
陈宜中不无担忧地问:“枢密大人远遣斥候了吗?”
“这不用问。打仗行军,探马都被派出五十里外了。有风吹草动,立刻会有人报来。”
“那好吧,”陈宜中说,“臣请太后下旨,明日移跸海上。”
景炎元年十一月十五日,端宗乘舟离开福安。这天下午福安百姓目睹了行朝的离去。闽江岸边拥来无数车骑,二三十万人马有条不紊地登上停靠在码头的数百艘海船。人们看到皇室的车驾来了,身着黄灿灿的龙袍的小皇帝由太监搀扶着走过高高的跳板上了船。他们看到小皇帝与登上另一艘船的太后挥手。他们看到马上船,车上船,发出惊叹,认为今天大开眼界,值得了。他们一直看到数百艘船扬起风帆,顺江而下。等到江面上空旷了的时候,皇室离去了,二三十万人离去了,福安百姓感到心里也空了,不禁阵阵恐慌。
王积翁站立在码头上为行朝送别。他身着新的官服,得意扬扬地对部属说:“你们担心我弃城而逃会犯死罪,我不是活得好好地吗?陈宜中还升了我的官,加封我为宝章阁学士,命我任福建制置使,全福建都在我的掌握中,真是官运亨通。”
一个部属说:“封了官有什么用?陈丞相没有带你走,你不是朝廷的人。”
“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都是一纸空文呀。”王积翁恶狠狠地说,“说我是弃城而逃,他们这才是弃城而逃。留我两手空空地守这空城,叫我怎么守?各位听了,写下降表,等元军一来我们就献城投降。”
十一月二十三日元军兵临福安,王积翁与知福安府王刚中出降,元军占领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