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1 / 1)

文天祥 余德予 3626 字 11天前

文天祥在通州住了好多天。他急于南下追寻二王,日夜不安,一直到闰三月十七日,杨师亮才找到出海的船只送他走。因为担心城池有失误,杨师亮只送到城门口,托副将送文天祥在七星港登船。船上的人见文天祥一行是由高官送来,一路上对他们恭敬有加。

管福一到岸边见到那海船不由得对管秋芬咋舌,他这一辈子弄一叶扁舟往来江上打鱼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船。那海船长有七八丈,四根高高的桅杆上悬挂有巨大的篷帆,船旁伸出十支橹。船的后部是三层的舱房,客人们正在陆续进入,估计有百余人。宽阔的前甲板上水手们在忙碌地上货。文天祥他们被引进上等舱房,四人分住两间,舒适宽敞。他们上船不久船就起航了。文天祥在船上隐瞒身份,报了个假名“清江刘洙”。他和张弘毅基本上躲在舱房里,很少出外走动。他读《黄庭经》,写诗,与张弘毅讨论诗歌理论。

到了吃饭时候,饭菜是船家送来,托盘端的,一人一份,他们就在舱房里吃。张弘毅低头扒饭,一双筷子从窗口伸进来,夹着一块鱼放在他碗里。张弘毅抬头一看,窗口外是管秋芬笑吟吟的脸。他想把鱼块退回,又不方便,笑着摇摇头,让管秋芬回舱房去。“野孩子,吃饭还端着碗到处走。像个什么样子。快回舱房去。”他没有说“野丫头”,因为管秋芬还是小子打扮。文天祥看了这一幕只是笑一笑。

因为长江口已经被元军占领,海船得绕道出海,耽误了两三天。这一日文天祥在舱房内,管福到窗口来告诉他,船到海上了。文天祥和张弘毅就来到甲板上观赏海景。文天祥立即被广阔无垠的大海迷住了,他忘记了多年的忧虑和旅途的疲劳惊险,欢呼道:“大哉观乎!”他的情绪感染了张弘毅。文天祥指点海洋远处白云下的零星孤岛,说像黛螺般美丽。他说:“一个人见了大海就会心胸开阔。”

风和日丽,海不兴波,惠风和畅,人心舒坦。张弘毅感觉到一只结实温暖的小手塞进了他的手心里。他一看是管秋芬在身旁对他扬起笑脸。他也不由自主地握了握她的手,然后急忙放开。“咳,别人看到了。”他记住了从小接受的教育是“男女授受不亲”。

回到舱房里,张弘毅心绪烦乱。文天祥看出来了,问他有什么事情让他不安。

张弘毅嗫嚅说:“师相,您看出没有?那女子与我相处多日,似乎对我有意思。”

文天祥说:“你是说管秋芬吗?这是好事,我看那女孩很好。”

“可是我在家里已经定亲了。虽然由于战乱影响尚未成婚,但是不会有变化。我就像是有家室的人一样。管秋芬对我示好,我不能够接受。”

“那就疏远她,就像你不懂,没有领会她的情意。或者告诉她你是有妻室的人,不自由了。这事情就过去了。”

“不过,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通过这些时候的接触,我也喜欢上她了。说丢也像丢不下,因此才苦恼。”

“真是如此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可以两个都娶了,一个是妻,一个是妾。我本人也是一妻二妾,育有二子六女。一大家人和睦相处,其乐融融。”

“师相之言我可以考虑。真要如此,家中的那位在先,理应为妻,只好委屈管秋芬为妾,不知道她是否愿意?”

“她一个渔家女,得配你这样的公子,已经是高攀,说什么愿意不愿意。”

“现在还用不着提此事,战乱之中,变化大,还不知道将来如何,且走一步看一步,看将来的发展。”

“这是美事,只等水到渠成。”文天祥叹口气说,“提起我的家人,我好担心。二月底我打发二弟文璧回吉安老家接了全家人逃乱去南方,至今没有消息。我被元人押解去北方,逃了出来,一路躲躲藏藏,自身难保,也无从打听他们的下落,叫我心里好烦忧。”

“是的。我也是托了文二爷把我家里人一起带上,我也是挂念着他们。还有我的未婚妻也与他们在一起。”

经过海上漂泊,四月初一海船到了浙江台州停泊。文天祥四人离舟上岸,一路迤逦步行于初八日到达温州。文天祥受到温州官员热情接待。遗憾的是,他被告知,大元帅府已经迁移去福州。文天祥即写奏章发往福州,报告自己从元军羁押中逃脱,辗转来到温州的经过,并表示投靠大元帅府,参加抗元的决心。陈宜中接到报告后立即派人来温州把酝酿拥立益王为帝之事告知文天祥。文天祥复信表示支持,说这是对北朝的迎头痛击。不要错误认为掳走端祐皇帝就是灭了大宋,大宋皇祚永继。这样我军可以成为天下所望,名正言顺号召全国抗元。

文天祥未曾受召,暂时留在温州。他在此地积极开展抗元的组织活动,也没有闲着。他在州府衙门办公,指导地方官员加强战备,筹集粮食,置办兵器,组织城防训练。这是他任平江知府做过的事情,他在温州感受到比在平江更严重的危机,于是更加殚精竭虑地工作。地方官员看在眼里,对文天祥的忠义和才干钦佩不已。

文天祥记挂着在福州的二王,他不知道他一直记挂的家人也在福州。就在二王离开临安时候,文璧也从临安出走,回到吉安把一家人带了出来,按照文天祥的指示往南方去。文天祥说,要找到去南方的二王,与二王待在一起,他将来会来到二王处会见他们。文璧在路途听说二王到了温州,就带了一大家人来到温州投靠,后来跟随大队来到福州。他是朝廷官员,在丞相那里报到,陈宜中安排了他的职务,却因为文璧职务地位低,没有记住,因此文天祥与他联系上了他也不记得告诉文璧。文天祥在温州,文璧在福州,二人互相记挂却无法互通信息。

顾玉纾跟随文家人出走,她一个弱女子,只知道同行,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她此时与兄长顾玉杼同在福州,却彼此都不知道。

张弘毅也是记挂着他的家里人和顾玉纾。他满以为他们会同文天祥家里人一起由文璧接着安全离开了吉安,不知道家里已经发生了惨变。他不知道顾玉纾离开了他的家,逃脱一劫,独自随文天祥家人南行,现在在福州。他思念着她,她是第一个让他动情的女子。这感情是真挚的,可是他又喜欢与管秋芬相处。在温州住下来,时间一长,二人接触更多了。宋代男女婚姻是依靠“父母之名,媒妁之言”,年轻人自己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不知道如何建立正确的异性关系,因此张弘毅和管秋芬进入恋爱阶段的时候感觉不知所措。

文天祥他们四人被安置在一个大院里居住。这一日,张弘毅随文天祥外出回来,在院子里打井水洗面,不一会,管秋芬也拿个木盆过来了,打水洗衣服。她恢复了女儿打扮。

“咳,回来了。今天忙什么了?”

“今天与当地的兵爷们训练了一整天,弄得满身汗。现在洗把脸,不洗连饭也吃不了。”

“你还得与他们这里的军人一起训练吗?”

“是的,我是真的上过战场,打过仗的,他们没有,我得教他们真的打仗是怎么样的。”

“看你这么英勇,打得过几个人呀?”

“也就一般吧,三五个元兵不在话下。”

“别吹了,那天不是我爹救下你,你早被打趴了。”

“是啊,我应该感激你爹。”

“是我看见你被打得可怜,叫爹爹去救了你的。”

“啊,我还不知道。真的是应该感激你。谢谢你。”

“谁要你谢。”管秋芬用手撩水洒在张弘毅脸上。

张弘毅本性不喜欢疯疯打打,以前月涵与他嬉皮笑脸他都是制止的。他脸一红,嘟囔一句“别”就转身回房去了,抛下管秋芬好是难堪。他回到房感觉自己行为不妥,接着出来找她说话。管秋芬见到他来,立即把盆里的水泼了,返身回房去。张弘毅在背后轻轻唤她一声,她也似乎没有听到。

德祐二年五月初一(1276年6月14日),在众位大臣的拥戴中,益王赵昰即位于福州,史称为端宗,改年号为景炎。

五月初一是黄道吉日,钦天监没有跟随南来,这良辰吉日是由陆秀夫推算出来并经过大家认可之后决定的。时间非常仓促,登基大典的筹备活动紧急进行。位于濂浦的平山阁改建为行宫。在南郊构筑了天坛。大量服装旗帜卤簿需要赶制。仪仗需要排练。年仅七岁的赵昰多次被带着进行登基仪式的彩排。他特别喜爱那领黄灿灿的小龙袍,期盼早日能穿上。这些活动弄得福州喜气洋洋。百姓知道大宋皇帝要在他们这里登基,无比兴奋骄傲。

那天天不亮赵昰就被叫起床,沐浴穿戴,由太监护持登上车舆来到南郊。赵昺也是如此,他虽然只有五岁,却是一位王爷。天坛前文武百官肃立。广场上各色彩旗在晨曦中显得热烈祥和。赵昰下车来时鼓乐奏起。他上台叩拜。陆秀夫念了表章告祀天地社稷,列祖列宗。赵昰即位,陈丞相率领文武百官及福州士绅耆老拜贺,山呼万岁。

祭祀礼毕,大队人马回城。前面骑兵开道,仪仗队举着旗帜、卤簿、华盖、曲伞、雉扇、信幡、金瓜、响节等,奏起鼓乐,非常热闹。皇帝的车舆走在当中,前后左右有大臣的车骑簇拥。百姓夹道欢迎,山呼万岁。

进入行宫的奉天殿,赵昰戴冠冕,穿龙袍,登上龙椅。陈宜中和百官分立阶下,上表称贺,跪拜,山呼万岁。赵昰正式称帝,改年号为景炎;改福州为福安;尊恭宗为孝恭懿圣皇帝;册封杨淑妃为太后,垂帘听政,辅佐幼帝,赐金册二片,长一尺二寸,阔五寸,厚二分五厘。在珠帘后的杨淑妃辞让,不接受太后封号,称晋升为太妃即可。

端宗封广王赵昺为卫王。五岁的卫王上前拜谢。在护持他的太监代他读谢表时,他眼睛睁得大大地,好奇地看着端宗的龙袍和龙椅。端宗与庶弟关系很好,见了他很高兴,说:“你喜欢这龙袍,朕穿小了就给你。这龙椅朕坐一坐让给你。”他已经知道了称自己为“朕”,可是不懂什么话不该说。

他继续任命百官,封陈宜中为左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兵马。这就是由他掌握兵权,宋代不乏文官领兵先例。封张世杰为枢密副使,陆秀夫为签书枢密院事,苏刘义为殿前司。杨亮节也受封国舅,晋升为侯。当然这都是事先拟定,太监代为宣读的。

新朝首次早朝至此结束。新朝新气象,大家都充满中兴的信心。下得殿来,张世杰就说:“陛下好君王仪表,真是我主。不过陛下说龙椅坐一坐就让给御弟卫王之言说得不好。”

陈宜中打断他的话说:“不说这话。陛下今日登基是我等之福,我等应该尽心尽力辅佐。愚以为皇上应该启蒙学习了。陆大人是否愿意担当教授皇上之重任?我将推举陆大人为太傅太保,如何?”

端宗即位,立即诏告天下。新朝廷以复国为重任,积极进行军事部署,派官员到江西、浙江、福建和广东各地招兵买马,竖起反元大旗,一时形势大好。

新朝廷封文天祥为观文殿学士侍读,召他去福安。文天祥欢欣鼓舞,立即动身前往。

也正是在五月初一这一天,恭帝赵?和他的母亲全太后被伯颜押送到了元的上都。次日元世祖忽必烈在大安阁接受他的朝拜。那时候元大都尚未建成。忽必烈每年四月到九月都在上都避暑。上都在现在的内蒙古锡林郭勒盟。忽必烈封赵?为瀛国公,南宋灭亡,元朝得府三十七、州百二十八、关监二、县七百三十三。忽必烈命伯颜告于天地宗庙,大赦天下。后来赵?十八岁时,忽必烈遣送他到吐蕃出家当了喇嘛。他勤奋学习,成了大徳高僧。元英宗至治三年,赵?去世,享年五十四岁。

五月二十六,福州行朝上早朝。幼帝赵昰登上御座。百官唱舞已毕,陈宜中丞相出班奏道,文天祥到了。珠帘后的杨太后宣他上殿。

文天祥穿着平民衣服,形容黑瘦,上殿来见上面龙椅上坐着年仅7岁的儿童,他听陈宜中说了,知道是幼帝,就匍匐在地,泪如泉涌,止不住地抽泣。他听到珠帘后一位妇女问:“下跪何人?”知道是杨太后,就回答:“微臣文天祥叩见皇上。愿皇上万岁,万万岁。愿太后千岁,千千岁。”他见了皇上如见亲人,这一刻想起三个月来为蒙古人羁押所受的屈辱、逃亡路上所受的苦难,精神崩溃,几近失控了。

杨太后好受感动:“卿家平身。不必哭了,有话慢慢道来。你是何日到福安的?”

文天祥用袍袖拭泪:“臣是昨日到的。臣于二月在临安受朝廷派遣,前往北营谈判,不料遭到敌酋无理扣留,后来被强迫随祈请使押送去北方。行到京口臣乘机逃脱。其时临安已经沦陷,不可以返回。臣欲去扬州,协助李庭芝制置使抗元,不料李大人中了敌人的反间计,怀疑臣是敌酋派出的间谍,不予接纳。臣听说陛下在温州团结南方军民,共同抗元,欢欣鼓舞,遂来投奔。其间穿过江淮敌占区,险阻重重,昼伏夜行,九死一生,苦不堪言。上月终于达到温州,而陛下已经移驾于此。臣留在温州候召,又是将近一月。今日拨云见日,又瞻天颜,乃喜不自胜。祈愿陛下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千岁。”

杨太后说:“卿家辛苦了。奴离开临安时,太皇太后曾对我说,我护持二位幼王南巡是文大人建议,一者是为了去南方号召组织继续抗元的力量,一者是为了保持延续赵氏皇祚。太皇太后对你的忠心非常赞叹,夸你是大忠臣。现在幼帝甫掌国事,需要辅佐,有卿追随到来,正是幸事。望卿施展大才,与众位大臣同心戮力,共襄大举,收复失地,奉幼帝还临安,赵氏幸甚,天下幸甚。”她转向陈宜中说,“陈丞相,文大人回到了朝廷,你看安排什么职位,使其效力?”

陈宜中奏道:“臣在早朝前与张枢密、陆谏议讨论了,可以任命文大人为通议大夫、枢密使,都督诸路人马。还因原任李庭芝为右丞相,李大人因为是淮东制置使,镇守扬州,未能前来就任,右丞相一职空缺,臣等举荐文大人充任,请陛下定夺。”

杨太后欢喜地说:“如此甚好。即托陆大夫书写任命诏书,择日颁布。文大人刚到福安,今日赐午宴为他洗尘,烦陈丞相、张枢密、陆谏议作陪。”

文天祥领了御宴回府后不久,张弘毅来报,方兴将军在门外求见,文天祥立即说请。文天祥来到门外迎接,见了方兴很高兴,牵手引进室内,坐下说话。张弘毅也被赐座。

“啊呀,方将军,难得在这南方见面了。那些将军和士卒兄弟怎么样了?”

“末将今日听说丞相到了,真是喜出望外,立即前来拜见,诉说末将离散后的思念之苦。在临安时,末将等听说丞相被派去往北营理论,都认为凶多吉少,丞相不该去。丞相一去果然遭到扣留,不能返回,使得末将们无比担忧。且不说我们空自嗟叹无能为力,不能救丞相,我们自己也随即遭遇了厄运。朝廷投降,军队都得接受改编成为降卒。我们气愤万分,正想反了,打出临安,逃往南方,再图大计,谁知元朝官员来军营宣布,我们勤王义军不在改编之列,应予遣散。给我们发放遣散费和回乡路费,并且给通行文书。我们决定利用这机会离开临安,到南方集合。我们都脱下军装,扮作平民,分开行走。离开临安时我们有二万多军卒,后来到温州时剩有八千人,被编入了张世杰将军营中。现在一同来到福安。”

“好啊,好啊,”文天祥大喜,“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能够跟随丞相是末将心愿,不过恐怕不行。末将已经被派往开发浙东,即日启行。”

“这便如何是好。我也要呈请出兵打回临安,却无一兵一卒,连我以前的兵将都不由我支配。我要去与张枢密商议。”

文天祥与张世杰商议的结果是,方兴仍然得去浙东,只是将以前的赣州军人、吉安军人拨给了他。这样邹洬、刘子俊、赵时赏等将军带了二千人过来了。其中有李时龙和吉安的青年,张弘毅又与他们在一起了。

文天祥安居福安期间将他从德祐二年起兵勤王赴临安,到出使北营遭扣留,京口逃脱,辗转来到福安的这段时间写的诗编成四卷,总名《指南录》。他为之写的《后序》是文学名篇,特抄录如下——

德祐二年正月十九日,予除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时北兵已迫修门外,战,守,迁皆不及施。缙绅、大夫、士萃于左丞相府,莫知计所出。会使辙交驰,北邀当国者相见,众谓予一行为可以纾祸。国事至此,予不得爱身,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动也。初,奉使往来,无留北者,予更欲一觇北,归而求救国之策。于是辞相印不拜,翌日,以资政殿学士行。

初至北营,抗词慷慨,上下颇惊动,北亦未敢遽轻吾国。不幸吕师孟构恶于前,贾余庆献谄于后,予羁縻不得还,国事遂不可收拾。予自度不得脱,则直前诟虏帅失信,数吕师孟叔侄为逆,但欲求死,不复顾利害。北虽貌敬,实则愤怒,二贵酋名曰“馆伴”,夜则以兵围所寓舍,而予不得归矣。未几,贾余庆等以祈请使诣北,北驱予并往,而不在使者之目。予分当引决,然而隐忍以行,昔人云,将以有为也。

至京口,得间奔真州,即具以北虚实告东西二阃,约以连兵大举。中兴机会,庶几在此。留二日,维扬帅下逐客之令,不得已,变姓名,诡踪迹,草行露宿,日与北骑相出没于长淮间。穷饿无聊,追购又急,天高地迥,号呼靡及。已而得舟,避渚州,出北海,然后渡扬子江,入苏州洋,展转四明、天台,以至于永嘉。

呜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诋大酋,当死;骂逆贼,当死;与贵酋处二十日,争曲直,屡当死;去京口,挟匕首以备不测,几自刭死;经北舰十余里,为巡船所物色,几从鱼腹死;真州逐之城门外,几彷徨死;如扬州,过瓜洲扬子桥,竟使遇哨,无不死;扬州城下,进退不由,殆例送死;坐桂公塘土围中,骑数千过其门,几落贼手死;贾家庄几为巡徼所陵迫死;夜趋高邮,迷失道,几陷死;质明,避哨竹林中,逻者数十骑,几无所逃死;至高邮,制府檄下,几以捕系死;行城子河,出入乱尸中,舟与哨相后先,几邂逅死;至海陵,如高沙,常恐无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与寇往来其间,无日而非可死;至通州,几以不纳死;

以小舟涉鲸波,出无可奈何,而死固付之度外矣!呜呼,死生昼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予在患难中,间以诗记所遭。今存其本,不忍废,道中手自抄录。使北营,留北关外,为一卷;发北关外,历吴门、毗陵,渡瓜洲,复还京口,为一卷;脱京口,趋真州、扬州、高邮、泰州、通州,为一卷;自海道至永嘉、来三山,为一卷。将藏之于家,使来者读之,悲予志焉。

呜呼!予之生也幸,而幸生也何为?所求乎为臣,主辱臣死有余僇;所求乎为子,以父母之遗体行殆而死,有余责。将请罪于君,君不许;请罪于母,母不许。请罪于先人之墓。生无以救国难,死犹为厉鬼以击贼,义也;赖天之灵,宗庙之福,修我戈矛,从王于师,以为前驱,雪九庙之耻,复高祖之业。所谓誓不与贼俱生,所谓鞠躬尽力,死而后已,亦义也。嗟夫!若予者,将无往而不得死所矣。向也使予委骨于草莽,予虽浩然无所愧怍,然微以自文于君亲,君亲其谓予何!诚不自意,返吾衣冠,重见日月,使旦夕得正丘首,复何憾哉!复何憾哉!

是年夏五,改元景炎。庐陵文天祥自序其诗,名曰《指南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