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1 / 1)

文天祥 余德予 6173 字 9天前

文天祥在睡梦中冻醒,感到身上水汽潮湿,衣服凉幽幽的。他睁眼一看,院子里稀里哗啦下着雨。他想继续睡,怎么也不能入睡,只能闭目养神。后来他听到远处传来嘈杂的声音,仔细聆听,声音越来越清晰,人的说话声里夹杂有马蹄声,明显的是一支军队由远而近地过来了。他推醒张弘毅,说有支军队过来了。张弘毅立刻腾身跳起。管福也站了起来。管秋芬从房间里出来了,很害怕的样子。

张弘毅冒雨跑到围墙边,从墙头向外张望。他回来报告说,是一小支元军沿着小路过来了,有步兵,有骑兵,好像是路过的。文天祥示意大家安静,找地方躲藏。房屋就在路边,他们听到元军很快地走近了,渐渐地马喷鼻的声音、人说话的声音、戈矛撞击声音都能听到了。他们听到,有的元兵叫喊:“雨下大了,路边有栋房屋。大家进去躲雨,等雨小了再走。”有的元兵应和着,大呼小叫就朝房屋跑来了。他们听到有的元兵跑到了围墙边,即将推门进入。文天祥紧张地拔出匕首,准备拼命了。张弘毅手持匕首跑到大门后,准备迎击。

万分危急之时,他们听到一个似乎是军官的人高声大喊:“都给我滚回来!敢去躲雨的就砍头。雨再大也要赶路,误了限期都是个死。”

元兵都乖乖地退回去了,没有人敢发一句牢骚。

元军走远后,张弘毅回到大堂来:“好险呀。有个元兵已经推开了门,都踏了一只脚进来。再往前一步会看到我在门后,就逼得我出手了。”

大家再也无法睡觉。张弘毅生火烘干了衣服。管福趁这时间出去找了吃的回来。大家吃饱休息好了,见雨已经停了,就出发上路。管秋芬从房间里出来,头发已经绾上去打了髻,脸上抹了黑灰,身上穿的本来就是做活的短装,完全像个小子。大家都说好,这样在路上安全。文天祥临出门回头一看,堂上悬挂的匾额写的是“桂公堂”。

大白天真的是不适合他们行走,走了一个多时辰以后他们就遇到了危险。早春三月,雨过天晴,走在路上,看两旁草长莺飞,本来是很开心的事情。文天祥经过一天休息,已经可以自己行走。他见到大路上路断人稀,感慨战争给人民造成了苦难。这时候他们听到前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迎面跑来五个骑兵。他们吓得要找地方躲藏,可是旷野之中没有一处适合藏身。马匹来得很快,跑也跑不脱,他们只有硬着头皮站在路边,等候厄运降临。

张弘毅眼尖,看到骑马奔驰而来的是宋兵,高兴地说:“不用怕,来的是自己人。”

文天祥大喜过望,向着跑来的骑兵挥手致意。

那五个骑马的宋军跑到他们面前停下,并不下马,却抽出刀来喝问他们是什么人。张弘毅回答说,他们是宋人,并指着文天祥说,这位是大宋丞相文天祥。看来像是骑兵头目的人哈哈大笑说:“你们这些人看来就像土匪,还冒充大宋丞相。碰到我们,你们就是死路一条。你们抢到了多少银子,快快交出来,饶你们不死,不然一个个捆了送到官府去治罪。”张弘毅百般解释也没有用。骑兵用马顶着他们,把他们逼到了路下面。管秋芬躲到她父亲身后。张弘毅站在前面挡住文天祥。在这种情况下张弘毅总是站在前面的。他想了想,自己赤手空拳,没有办法对付凶神恶煞一般挥舞着钢刀的宋兵,只好拿出五十两银子交上。那些兵接了银子才放过他们,打马扬长而去。

他们回到路上,迈步启程。张弘毅说,这些人不是宋军,可能是土匪扮的。管福说,他们真的是宋军。宋军也抢百姓的,常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不足为奇。文天祥听了只是摇头叹息。他说,人不分宋人蒙人,不分南人北人,只分好人坏人。他说起在临安时,张世杰的兵军纪涣散,也入城抢劫商铺。他曾经劝说张世杰整肃军队,张世杰还是一味姑息,说要他的兵打仗卖命,就不能太苦了他们。四人边走边聊,感叹时局艰难。

张弘毅出于安全考虑,说还是应该晚上行路,便提议先找地方休息。他们在路旁找了间废弃的房屋躲避,管福找来吃的,大家凑合着吃了就睡觉。天黑时他们上路,就着明月疏星前行。

文天祥养尊处优,从来没有像这几天这样颠沛流离,吃如此大的苦,还提心吊胆,担心生命不保。走了一整夜以后,他疲惫不堪,常常掉在后面,拖延大家的行进。后来就由张弘毅和管福架着前行。

天蒙蒙亮时,他们还想多走一会,不料却碰到危险。拐过一个弯道,他们突然看到前面路上来了一队元军骑兵,约有数十骑之多,因为弯道处的一片竹林遮挡没有能看到,而一看到就躲避不及。他们回头看见一条直路,后退无处藏身,立即钻进了道旁的竹林里。这片竹林由于无人管理而荒芜,地上堆积了厚厚的枯枝败叶,竹笋杂乱生长使人不容易进入。他们钻到竹林深处。听到元军骑兵吼叫着已经跑近,管福让大家分散躲藏,再跑就会发出声响,晃动竹枝,暴露踪迹。

元军骑兵发现路上有行人,就打马追来。看到那些人躲进竹林,他们下马进到竹林搜索。此时月亮已经隐没,天空微明,茂密的竹林里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元兵搜索前进,发出恐吓人的吼叫。他们用枪四处乱刺,用刀到处乱砍。一个元兵来回走过文天祥藏身之处,幸好没有发现他。有个兵踩到管秋芬的手,她忍住疼痛,不敢出声。幸好地上的土疙瘩凹凸不平,又堆积着枯枝败叶,元兵穿的是厚底靴,没有感觉出是踩到了什么。

管秋芬欲站起,被张弘毅按住。张弘毅压低声音问她要干什么。管秋芬说,她要跑出去,引走敌人。张弘毅说,要去,应该由他去。他蹑手蹑脚走了一段路就往竹林外奔跑,自然弄出了声响。竹林里的元兵喊叫着追来。

张弘毅跑出竹林,受到守在外面的元兵的拦截。他躲闪开,往远处跑。由于多日劳累,饥饿疲乏,他无力快跑,很快被元兵赶上。元兵抓住他先打了一顿才问他为什么要跑。他回答说,由于害怕。元兵问他为什么害怕。他仍然回答害怕,像一副吓傻了的样子。元兵问,竹林里还有什么人躲藏。他不正面回答,只是说害怕。元兵又打他,他就倒在地上。

元兵举刀欲砍张弘毅,在刀将劈下的千钧一发时,一条鞭子打到了元兵脸上。挥鞭的是骑在马上的队长。队长骂道:“半夜三更就起床赶路,你们却在这里为抓几个小百姓耽误时间。不能按时赶到都得掉脑袋的。快走。”

元兵收刀入鞘,大声叫唤:“都出来,快走哇!”

元兵纷纷从竹林中退出,上马离开了。

张弘毅从地上站起来,看到元军骑马奔驰,已经去远了,就呼唤大家出来。文天祥等人从藏身的竹林出来,首先就问张弘毅怎么样了,伤了没有。张弘毅说,虽然挨打很痛,但只是皮肉受伤,倒无大碍。

管秋芬激动地说:“我听到你挨打,想跑出来救你,但是身边就有元兵走来走去搜查,害怕得不得了。”

张弘毅说:“前几天在京口,我挨打是你们救的。你们很好心。”

因为担心元军回头又来搜索,他们赶紧转移,扶持着文天祥前行。文天祥说:“我们又死过一次。真是九死一生。元兵用枪扎到我头顶的地方,再过来一点我就没有命了。”

管福说:“这一路碰到的危险真多,全凭上天保佑才得平安无事。文大人是个福星,逢凶化吉,将来要做大事的。”

“元兵踩到了我的手。”管秋芬抬起左手给大家看,“他穿的是大靴子,把我的手都踩肿了。踩得好痛,我差一点叫出来。”

“你的手那么细,元兵可能以为是踩着竹根树枝了,”张弘毅说,“在竹林里面躲得好好地,你为什么要跑?”

管秋芬脸一红,说:“我想把元兵引开去哩。”

“把元兵引开应该是我要做的事情,怎么会让你去做,小兄弟?”“怎么成了小兄弟?”文天祥问。

“您看她现在这样子,不是小兄弟吗?”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文天祥说,“这是南朝丘迟写的《与陈伯之书》里的为人传颂的名句。我们现在走在路上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美景。这美景在晨光熹微中看来更美,只有早起的人可以欣赏到。你们看,那路旁树上的小鸟啼叫得多么欢乐。”

“我每天都是早起,”张弘毅说,“鸡鸣起舞,是我的习惯。”

“我上朝时寅时起床,卯时待漏。在家闲居时是从不起早的。”

他们行走了一整夜,又遭遇一番危险,都感觉疲劳,现在得休息了。文天祥在竹林里把右脚崴了,疼痛不已,不能落地,全靠管福和张弘毅架着行走。天大亮时,他们在山坳里找了个地方休息。管福看到路旁偏僻处有个土围子,就让大家停下,他先去看看。他跑过去进到土围子里看了,出来招手让大家过去。

这是间废弃的土围子,院子不大,杂草丛生。房屋里空****的,屋瓦零落。地上却收拾得干净,好像经常有人来。他们累极了先坐下休息,目前迫切要解决的问题就是饥饿。

管福正打算去为大家找吃的,院子里进来一个人。因为院门毁弃,那个人直接就进来了,见到有人在里面,感到意外。文天祥他们见来人手提木棍,腰插板斧,有些紧张。而后面又跟着进来了三个人,那些人挑着柴,把柴担撂在地上也过来了。

双方怔住了一会,对方一个人开口问:“你们是什么人?”

张弘毅上前回答:“我们是过路的,走累了,进来休息一会就走的。”

“没事,你们休息吧,”对方说,“我们是打柴的。一大早打了柴要送去城里卖。”

那些人过去坐在柴担上休息。

管福动身往外走,说去买些吃的来。他的话被那些人听到了,那些人说要买吃的需要跑很远。他们已经有人去买米买菜,回头分点就是。他们从屋里拿出锅盘碗筷,动手架锅烧火。后来果然有个人买了米和菜来了。那些人动作熟练地洗菜洗米,先烧好一大锅春笋烧仔鸡加五花肉,盛起来放在一旁,还用那锅焖饭。饭快好了就把菜放在饭上盖好。不久饭好了菜也热了,那些人请文天祥他们过来围在一起蹲在地上吃。文天祥他们说了些客气话,就很随和地一起吃。管福为文天祥找了一个凳子坐下。那些人没有看出管秋芬是个假小子。

买米的那个樵夫说:“今天城里很平和,元兵都被抽出去打仗了。”

大家很惊异,听那个樵夫细讲。“元军押了赵家天子从临安出发去北方,沿着运河排出十里地的船,好几万的元军押送护行。这事情早就被扬州的李大人侦察到了。”

文天祥问:“是李庭芝大人吗?”

那樵夫横了文天祥一眼:“李大人是一方置制使兼治扬州,他的大名是你可以叫的吗?”

文天祥赶紧认错。

“李大人和姜将军听此消息泪流满面。”

文天祥忍不住问:“是姜才将军吗?”

那樵夫怒视文天祥说:“姜将军的大名也是你叫的吗?我如果不看你是个老头子,就让你饱享一顿老拳。”

文天祥又连连认错,埋头吃饭。他经过一两个月的路途折磨,变得又黑又瘦,老了很多,没有了神采,只是个其貌不扬的平凡老人。

“李大人和姜大人就商量解救皇室的事情。他们拿出自己一辈子的积蓄,犒赏将士们,组织了四万人,都是不要命的,就要劫人,解救皇室。前天晚上,元军到了瓜洲,姜将军带着弟兄们就冲过去了。那元军也是有防备的,他们用船押皇上,晚上的时候上岸过夜也有将士围着保卫。他们看见宋军来得多,打不过,就拥了皇室车马撤退。姜将军带人一直追到了蒲子口(今南京市浦口区),这时候,元军守京口的阿术带了十万人哗的一下把他们围住了。那可是围了个水泄不通。阿术喊话,叫姜将军投降。姜将军说,‘只有断头将军,没有降将军’,就身先士卒地冲杀,突围出来,回到扬州。拼了命的劫皇室的行动就那么失败了,真是可惜。李大人、姜将军忠勇无比,令人敬佩。”那樵夫补充说,“守城的元兵调去打仗了,到今天还没有回,所以城里很平和。”

他们边吃边谈。樵夫粗野,吃得很快,如风卷残云。文天祥等人饿了很久,胃口大开,也是狼吞虎咽。众人埋头进餐之时,院子里闯进来几个宋兵。那六个宋兵带有刀矛弓箭,将他们围住,喝问他们是什么人。众人丢了碗筷站起。樵夫说他们是打柴的,在山上打了柴,要送往城里卖。他们四人形状符合,还有柴担为证,宋兵认为没有问题。宋兵们又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文天祥,问他是干什么的。文天祥端坐不动。管福支支吾吾说不出。张弘毅站上前,口不择言地说:“我们是去买生丝的。”

“胡说,”一名军校断喝一声,“现在是什么季节,买什么生丝?老实说,你们是什么人?”他把刀抽出了鞘。

管福出面圆谎:“长官,现在有的村里还有旧年没有卖完的生丝,可以买得到的。”

“是吗?”那军校仍是满怀狐疑。他收了刀,吩咐宋兵离开。文天祥等人松了口气。

那军校快走到院子大门时,回头一叫:“文丞相。”

文天祥下意识地答应了。他的真实身份终于暴露出来,众人吓得不知所措。张弘毅犹自挺身而出挡在文天祥前面。

只见那军校转身回来,对文天祥纳头便拜:“果然是文大人。您受惊了。小人们受杨知州大人之命,特地前来迎接文大人。”

文天祥示意他起来:“哪位杨大人?”

“通州知州杨师亮,杨大人。”

“啊,原来是他。我们曾多年同朝为官。杨大人可好?”

“杨大人安好。杨大人前日接到谍报,说自文大人京口脱逃后,元军一直在派兵追赶搜捕。杨大人怕文大人有失,派我们四路寻访迎接。不意小人们有幸偶遇大人,也好交差了。刚才见到丞相,小人猜就是的。不过杨大人说丞相英姿勃勃,面如冠玉,现在却又黑又瘦,故小人不敢认。”他看看周围说,“此地不宜久留,请丞相大人即刻与我们回城。”

“哪座城?”

“自然是通州城。这里离城不远了。”

文天祥见有士兵护送去城里,而且还来迎接自己,当然很高兴,立即就要起身,可是他脚崴了,不能行走。那军官见到屋内有一箩筐,就叫樵夫抬了文大人上路。那些樵夫在这一段时间经历了惊讶、惊奇、惊喜,有幸见到了文丞相,他们兴奋不已,很愿意效劳。刚才冲撞了文天祥的樵夫连连赔礼。文天祥却夸奖他是忠义之士。樵夫请文天祥坐进箩筐,拿出扁担绳索,挑了箩筐就出发了。

一来是路上有宋兵护送,不再提心吊胆;二来是不用扶持文天祥,可以自在行走,张弘毅感到好轻松,一路上不觉得话多了起来。

走过山丘旁一个水塘,他指着水中倒影对坐在箩筐中的文天祥说:“师相,您请看,这不就是王勃咏的‘闲云潭影日悠悠’吗?我们在路上奔波,真羡慕云的悠闲。”

看到前面一个岔路口,他问管秋芬:“你猜前面是走哪条路?我认为是走右手边的一条。待会儿你就会看到我是对的。我虽然没有到过这里,我在书上读过。我们读书人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要知道如何行军打仗。”

一路上看到什么触动他,他就有话说,而且是不自觉地与管秋芬说,还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点炫耀。管秋芬听他谈话,先是有些腼腆避开,后来就很自然地与他靠近了,再后来就有了应答。傻傻的渔家女儿早就对这富家公子产生了爱慕之心。

由于有宋兵导引,他们走得较快,只一个时辰以后就远远望见了通州城。得到先行一步的小兵报告,通州知州杨师亮已经在城门口迎候。文天祥出了箩筐,上了轿子随杨师亮去府衙。张弘毅把樵夫打发走了。到了府衙,文天祥与杨师亮重新见礼,杨师亮请文天祥坐了上位,张弘毅三人坐了侧位,自己告坐以后才敢坐下,他对文丞相非常恭敬。管秋芬大大方方地坐了,也没有人看破她的身份。

杨师亮问了丞相一路上辛苦。文天祥说了颠沛流离的痛苦和出生入死的惊悸,细说真州遭逐、扬州遭拒的沮丧。杨师亮同情他的遭遇,敬佩他一心抗元、誓不投降的精神。他告诉文丞相,他曾经接到李庭芝的通知,说文天祥已经投降,是元军派出的奸细,要他捉拿后立斩无赦。他将信将疑。后来接到谍报说,元军派遣三千骑兵追赶文天祥,这反证文天祥不是奸细。他担心丞相受害,就派出士卒四外迎接。今日安全接到实在是天幸。

二人心迹互明,惺惺相惜。杨师亮即请求文天祥留下主持当地的抗元行动。文天祥辞谢说他是决心要南下追随二王的。杨师亮直率地说,丞相主意已定,不敢强行挽留。如果要走就得早走,因为通州随时会被元军攻打围困。南下陆路已经不通,他将准备船只派人送丞相出海去温州。丞相且安心歇息。

杨师亮即安排文天祥四人食宿,请军中医生治疗文天祥的脚。这是三月二十四,直到闰三月十七他才找到船送文天祥出行。

这年二月二十四,住在大都的元世祖命囊加歹传旨,召伯颜偕宋君臣入朝,囊加歹于三月初五抵达临安。三月初二,伯颜进入临安,俾郎中孟祺籍南宋礼乐祭器、册宝、仪仗、图书。三月初九,伯颜以阿剌罕、董文炳留治行省事,以经略闽、粤;以忙古歹为都督镇浙西;以唆都为宣抚使镇浙东;三月十一日,伯颜带唐兀歹、李庭从临安出发护送宋君臣北上。

那天一大早五鼓时分,右丞相阿塔海带了人进宫,召集恭帝赵?、全太后和谢太皇太后宣读元朝皇帝的诏书,催促宋主、母后即日出宫,去大都入觐。隆国夫人黄氏、宫人从行者百余人,福王与芮、沂王乃猷、谢堂而下,官属从行者数千人,三学之士数百人都已经在皇宫外的御街上集合。其中见到有驸马杨镇,他被抓回临安后一直软禁在府邸。几天前从行人员就接到命令做了出行准备。君臣们明白这是150年前金灭北宋,从东京掳徽、钦二宗北去的故事重演。当阿塔海念到诏书中免系颈牵羊礼时,太监就扶了幼帝跪下叩头谢恩。

汪元量待诏这一天任务繁重。他将宫廷乐队召集起来在太庙等候。非常庞大沉重的编钟编磬和大鼓的架子在廊下摆好,分上下两层悬挂在两头装饰有流苏的木架上的编钟熠熠生辉。编磬架子上的温润的玉磬也分有上下两组。三面一人高的牛皮鼓以木贯穿竖立在架子上,气势显赫。顺着三个大架侧面排开的有吹奏乐器笙、笛、箫、排箫、匏笙、竽、篪、埙等,弹拨乐器长琴、筝、瑟、大阮、中阮、三弦、琵琶、月琴等,打击乐器铜钹、铜锣、小锣、九音锣、响环、铃、木鱼、梆等,这些由金、石、土、革、丝、匏、竹、木材料制作的乐器,阵势庞大。二百多位乐师都已经到位,他们头裹介帻,着宽大的绯色袍,腰间勒着帛带,跪坐在垫子上。汪元量检查乐器状态,调准音,又一一检查乐师的仪表。他伤感地与众乐师讲,今天这场演奏非同寻常。这是我大宋王朝最后一场演奏,为王朝送终。以后就散摊子,大家回家抱孩子。三月的清早依然寒冷,大家感到阵阵寒意。

皇室队伍出了紫禁城,沿御街向太庙而去。恭帝的车在前,谢太皇太后的车后面是全皇后的车,再以后是嫔妃宫女的车。这些牛拉的车装饰龙的图案。随行的大臣人员都步行。队伍的前后两侧是元的将军士卒。

到了太庙,众人肃立在外,仅谢太皇太后、全太后携了恭帝由太监宫娥扶持着进了太庙大院。他们到偏殿更换祭服,然后进大殿。乐队开始奏别离曲。

太庙极为高敞,烛光驱不散屋顶的黑暗,霉湿的气息扑鼻而来。从屋梁垂下的布幔形成无数的阴影。阴影之后是供奉祖宗牌位的神台。谢太皇太后、全太后和恭帝立于台前上香祝祷,哀哀哭泣。太庙分为十二室,每一室祭祀一位皇帝神位,依次为太祖室、太宗室、真宗室、仁宗室、英宗室、神宗室、哲宗室、徽宗室、钦宗室、高宗室、孝宗室、光宗室、宁宗室、理宗室、度宗室。他们顺次到每一室拜别。三百年历史一时走过,每一先祖皇帝的事迹一一闪现于眼前。成败兴亡只在一刹那,真令人感慨横生,万念俱灰。

其中最伤心的莫过谢太皇太后。她想到自己十七岁入宫,不久被封为通义郡夫人。理宗宝庆三年,她十九岁,被册立为皇后。理宗驾崩,度宗赵禥即位,尊她为皇太后,这时她五十七岁。仅仅数年,她又经历了丧子之痛,恭帝即位,她被尊为太皇太后。此时小孙子五岁,应众大臣屡请,六十五岁高龄的她随恭宗垂帘听政。国家大事都压在她肩头,她纵然有天大的能耐也是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乐师汪元量亦是诗人,奏着别离曲时,他想起三百年前李后主辞别祖庙的情景,不觉默念李后主的《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他想到自己此刻作为教坊的一员见证这历史时刻,不禁悲从中来。

长期的文明教养使得人减弱了感情的表达能力。汪元量见到谢太皇太后、全皇后等人从庙堂出来只是垂泪抽泣,谢太皇太后上年纪的人,已经是难以自持,而年幼的恭帝显得有些茫然。他们在侧殿换下了祭服,恭帝穿着一袭猩红袍子,出了太庙大门。后来知道,谢太皇太后因为悲伤过度而病倒,这次没有同行,以后还是被送往了大都。

乐师们继续演奏,凄婉的哀乐飘过太庙的院墙,散到云天。汪元量精通音律,多年来供奉于宫廷,排练乐队,他创作的乐曲在北方雅乐里揉进了江南水乡丝竹的柔美,婉转动听,这一天更是带动乐师们尽情发挥,真是声情并茂,大家自己都感动了。这却为他们带来了灾难。汪元量见到从蒙古官兵中出来一位高官横过甬道向乐队走来,蒙古官兵是随宋皇室进来太庙的,他们肃立在院子里。

那高官站在乐队前听演奏,饶有兴趣地观看不同的乐器。他身后跟上两名卫兵。汪元量见宋皇室的人已经出了太庙,一曲终了,就示意停止演奏,大家起身收拾,准备告别回家。

“你是领头的?”那官员问,汪元量后来知道他是右丞相阿塔海。

“下官汪元量,大人有何吩咐?”汪元量放下琴,出队拱手站立。

“你们宫廷乐队一共有多少人?”

“全额三百二十人,今天到场两百八十五人。”

“你立即宣布,让全体乐师带上所有乐器,一件不落,跟随着一起去大都。”

事出意外,汪元量大惊说:“没有说要我们去的。”

“要你们去,你们就得去。”

“大人,您看,这么多乐器要收拾。我们还有乐器在各自的家里,总要有时间准备呀。”

“马上收拾,准备装船出发。”阿塔海转身走了,直接出了太庙。

阿塔海走后不久就有一名元军军官过来,向汪元量交代全体乐队成员什么时候到哪个码头集合,说完就走了。仓促之间,汪元量为乐师们争取到一点时间回家告别。小件的乐器原来就是乐师自己保管的,随身带了。编钟、编磬、大鼓架子原来就是有专车装运的,也不费力地装上了车,一起运去了码头。

汪元量回到家,把行李收拾好出了家门。他不再锁门,头也不回地走了,知道此一去再也回不来。他到了北新门,见到人头攒动,全副武装的元兵围住了码头。皇室成员、后宫嫔妃以及随行官员数千人都上车来到码头登船。虽然行动有条不紊,但是由于人数众多,还是颇费时间。前头元军首领伯颜等人的船已经扬帆驶出了好几里,后面的船尚未启程。汪元量清点一下,乐队成员都来码头集合好了,乐器也不差。他和乐队又等待很久才登船。乐队和乐器占了三十几条船之多,而且还十分拥挤。这些船只都是强行征用的民间客船,连同船夫一起。他看到码头上民众哭哭啼啼地送别皇室,也许他们都念着赵氏皇帝对他们的好,此刻在经历亡国之痛。船沿运河北行的一路上汪元量见到两岸都有民众跪拜哭泣。

几天里,船队行过的两岸曾是繁华之地,现在正是江南三月,草长莺飞时节,汪元量看到草木依旧蓬勃生长,桃红柳绿,莺歌燕舞,而人烟绝迹,常常可以见到白骨如山堆积。他不由得想起杜甫诗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亡国之痛刺伤心头。后来他将赵氏皇室被押解北去的这段经历写成《湖州歌》98首,被后世称作诗史。他和这队宫廷乐师就这样被带往了大都,以后为元朝的宫廷服务。汪元量在大都生活了八年才获准离开。后来他去江南云游,寻找汪弥莲。

杨淑妃带着二位小王在山中躲藏七天以后出了大山顺大道往南行去,行踪不再能保密。二王由一千多人的军队护送去南方的消息传播开来,沿途有宋民迎接,贡献钱粮,安排住宿。他们的生活不像在大山中那么苦。而且还不断有官民加入到行列中,二王的队伍扩大了。陆秀夫和苏刘义二月离开临安,四处漂泊,先后闻讯赶来投靠。苏刘义还带有二千人马。

二王一行辗转来到温州,这浙江沿海城市民阜物饶,成为皇室很好的歇足地。元军忙于北方事物,无暇追击,给了他们喘息之机。陆秀夫招来了陈宜中,他离开临安后一直住在老家清澳。陆秀夫还招来了张世杰。张世杰带来了本部十万人马。现在簇拥二王的已经有了陈宜中、陆秀夫、张世杰、苏刘义一班文武大臣,他们成为继续抵抗元军的中心。

杨淑妃、二王和大臣们各有独立的住处,可以容纳他们的家眷、奴婢、卫士。大臣们按以往上朝的习惯,每天早上集中到杨淑妃的大院议事。三月下旬的一天,朝会散后,大臣们离去,杨淑妃将二王留下,共进午餐。她换了衣服,与二王在书房坐下谈话。

“你们二人年龄尚幼,本应该安居宫内,勤奋学习,却遭此变故,逃离宫室,颠沛流离,还要担负拯救万民、复兴宋室的重任,真的是辛苦你们了。你们应当记住太皇太后之托付,以天下为己任,立志拯救万民于水火,勿忘勿怠。”

二位小王,尚属童稚,受杨淑妃情绪感染,也自严肃。

杨淑妃接着说:“要成就大事,必须有人辅佐。这一班文武大臣你们应该记住。秀王爷是宗亲,深谋远虑,力主你二人南下,不至于坐以待毙。杨国舅是至亲,唯未经世事,尚欠历练。江钲小将,赤胆忠心。陈宜中丞相系先朝老臣,为相多年,乃治国良材。张世杰将军执掌军权,智勇双全。陆秀夫御史道德文章,堪称楷模,我将延请他教授你们功课。那苏刘义将军刚毅勇猛,非等闲之人。其先祖苏轼,字子瞻,号东坡,文章大家,声誉满天下。他们今日来议事,陈丞相提出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请立益王为大宋天下都元帅,立广王为副元帅,号召天下抗元。大臣们都附和倡议,我亦同意。现在由他等积极筹备,不日即要举行拜帅点将之典礼。”

赵昰胆怯地说:“此事甚好,甚为有理,只不过我连刀也没有拿过,怎么当元帅?”

杨淑妃微笑地安慰他:“这元帅名正言顺是由你当,没有别人可以超越。你是稳坐中军帐,不用你冲锋陷阵的。”

赵昺却初生牛犊不怕虎地说:“我现在有师傅教我武功,我将来可以带兵上阵的。”

杨淑妃大为惊讶地问:“你什么时候请的师傅?是谁帮你请的?为什么不奏与我知道?”

赵昺回答说:“这是昨天与他闲谈时说到的,还来不及禀报。而且他说我年幼,身体尚未发育好,起码到明年才能教授我学习基础功夫。”

“此人是谁?”

“我们在山里面认识的。”赵昺表述能力不足,“他见张德背着我走不动,就背我走。我喜欢他,让他跟我做侍卫。”

“既然是侍卫,今天跟你来了吗?”

“跟我来了,现在门外。”

“宣他进来,我要看看是什么人。”杨淑妃有些紧张。

赵昺说的是顾玉杼。他进得书房来,匍匐在地。

杨淑妃问:“下跪何人?”

“小兵顾玉杼叩见娘娘,祝愿娘娘千岁千千岁。”

“你就是顾玉杼么?”

“小兵正是顾玉杼。”顾玉杼有点莫名其妙。

“出了临安,过了江,就是你献金蝉脱壳之计,让二王得以顺利避开元军追杀的吗?”

“正是小兵。”

“你抬起头来。”

“小兵不敢。”

“恕你无罪,抬起头来。”

顾玉杼抬起头,眼帘低垂。

杨淑妃见顾玉杼少年英俊,不由得赞赏:“果然是你。赐你平身。”

顾玉杼站起,低头拱手而立。

“我们车队在婺州遭敌追袭,你也曾来援救。”

“是的。小人随杨驸马去引开敌军,杨驸马被劫走后,我们散开逃跑。我们一路向南,欲追上二位小王。那一日听到山里有喊杀声,我们跑上前一看,发现正是我军受到攻击,于是冲上前去杀退敌人。”

“头一次你献计使得车队脱险,后来又奋勇解围,真的是智勇双全。我待论功行赏。你现居何职?”

“文天祥大人在吉安兴兵勤王,小人投至麾下,随从到平江,曾参加五牧之战。后来随文大人回防行在,被拨来护送二位小王,未立军功,仍然是士兵。现在路途得遇天缘,有幸成为了广王的侍卫,跟随左右。”

“如此甚好。现在特封汝为五品带刀侍卫,随从广王鞍前马后。”

广王赵昺鼓掌欢呼。顾玉杼叩头称谢。

“另外还有赐银千两,即去库房领取。”

“娘娘恩封,小人肝脑涂地,难以报答万一。唯有以后效死保卫广王。至于千两之赐,小人不敢接受。当兵不应该爱财。”

“你说的也是。然而你希望得到什么赏赐呢?”

顾玉杼犹豫片刻后说:“小人不敢说。”

“尽管讲来无妨。”

“望娘娘开恩,将娘娘跟前的女侍,名唤汪弥莲的赏赐与小人。”

众人听了顾玉杼的要求感到愕然,室内立刻一片沉寂。

“嘟,大胆!”杨淑妃一声斥责吓得顾玉杼跪下,“我问你,你是怎么认识汪氏女子的?”汪弥莲只是随行的民女,不是宫娥彩女,所以杨淑妃只称其为汪氏女子。

“是在山中七天,小人背负广王行走,汪姑娘服侍益王,以此小人得有机缘说话。”

“你们可有谈及私情?可有许诺?”

“小人不敢。我们语不及乱,只是小人单相思而已。”顾玉杼当然知道不能够把汪弥莲牵连进来。

“男女授受不亲。你们私相交谈,已属不轨。不念你有功,定不轻饶。还不下去!”

顾玉杼吓得汗都出来了,赶快退出书房去了。

这时候,太监来报杨国舅求见。杨淑妃宣他进来,并命人带二王先去用餐。

杨亮节为杨淑妃之弟,获赐座。他一坐下就开门见山地说:“今天上午朝会上,众位大人提议晋封益王为天下兵马都元帅,广王为副元帅,散会后我们出去又分派了筹备工作。张大人立即选址筑坛,陆大人准备元帅服饰,陈丞相撰写敕封文告。这些都是应该进行的事情,唯有议论由谁主持封帅授予印符,大家推举了陈丞相,臣认为不妥。想那楚汉相争之时,韩信封将,乃是汉王授予名号印符,说明这是皇上才能做的事情。今由陈丞相代为执行,只恐引得他存非分之想,不得不防。”

“这倒不必担心,他们都是忠心耿耿的。”杨淑妃以秘密的口气说,“我告诉你,陈宜中和张世杰一开始说的不是封益王为大元帅,而是要把他捧上皇位,拥立他为皇帝。我听了大吃一惊,恭帝尚在,这是大逆不道的事情。我与他们争论很久,最后妥协的方法是封他为大元帅。他们说这样才能号召天下人民共同抗元。从这一点看来,他们没有篡位的野心,陈丞相也没有。你尽可放心。”

“这样就好。国事危殆,不堪生乱。”

“这班老臣,坚持不投降,跟随我们,辅佐二位王子,要收复失地,重振大宋,实乃忠义之士,应该受信任。”

杨淑妃起身往外走:“来吧,留你共进午餐。二位王子也在此。”

“大臣们有心拥戴益王为皇帝是好事,”杨亮节激动地说,“应该支持他们。益王即位为皇帝,臣就真正是国舅了。娘娘就成为太后。这是你嫡亲之子。”

闰三月上旬的一天,陈宜中等文武大臣簇拥二王来到温州永嘉张世杰军队的军营。他们登上军营的点将台举行仪式,奉益王赵昰为天下兵马都元帅,广王赵昺为副元帅。陈宜中丞相授予印信兵符,陆秀夫宣读文告,号召天下官民抗元。这之后由江钲指挥举行了阅兵,场面壮观,振奋人心。

陆秀夫对张世杰说,应该抓紧修建一座像样的元帅府。张世杰摇头苦笑说不行,温州附近都是元军势力,还有一些宋的州县在酝酿投降。温州立足困难,恐怕不得不转移去福建。陆秀夫听了大骇,仔细一想,不由得佩服张世杰的战略眼光。他刚才还认为点将台过于简陋,现在才知道是张世杰不铺张是有道理的。

次日朝会上,张世杰提出迁徙意见,得到一致赞同。大家立即做好转移准备,派秀王赵与檡为福建招讨使,先去福州打前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