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弥莲近来花容憔悴,整天珠泪涟涟。她坐在楼上闺房里,等待父亲汪元量回来。家中奴婢已经在半个月内遣散了,傍晚时她自己下厨煮了榨菜肉丝面吃。她一点食欲都没有,如果不是汪元量嘱咐她晚餐一定要吃饱,晚上要上路,路上可能什么吃的都没有,她根本就不会吃。
她看着珠贝镶嵌的楠木桌子上堆放的行李发愁。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里装的是精简到不能再少的衣服。重要的是包袱里的一只百宝箱,里面装满珠宝首饰,是她父亲和她多年的积攒收藏,要带上准备将来困难时变卖了换取生活的。一个布袋里套的是她心爱的琵琶。她现在看着的是一盆紫砂盆盆栽,里面是她调理的绿梅。宅院搬不走,满院子她多年来精心栽培的花草树木带不走,永远地抛弃了,无可奈何,她只求父亲答应她带上这一小小的盆栽。而她心里知道这可能是带不走的,只想多看几眼。
昨天父亲帮她整理行装,嘱咐她以后生活中要注意的事情。见父亲把所有的金银珠宝都给了她,她问他以后怎么生活。父亲让她不要担心,说他有一张琴,到哪里都不会饿死。她问他分手后将来怎样见面。他说,安排她与皇室出逃是一条最安全的活路。他自己一时走不了,皇室的活动还少不了他。最后一场任务,皇室离开行在被押送去北方之前要辞别祖庙,宫廷乐队要演奏。他作为乐队队长一定要参加。整个乐队听他安排。他不能跑了。只等一演奏完毕,他就会脱身,立即跟去二王所在的地方找她。她哀叹为什么有人要来破坏他们平静的生活,他说这只有天知道。
汪元量终于回了。还没有上楼,他就嚷着:“快,快,收拾了准备走。”
他上得楼来,取火点燃了蜡烛,看到行李都收拾好了就要汪弥莲背了下楼。他把所有的包袱都让她背:“我是要看看你独自能不能背得了。”
“和我一起走吧,再一次求求你。”
“我不能走。很多官员都跑了,我绝对不跑。尽管我只是小小的待诏,也是朝廷命官。这是我最后一次为皇室效力。”
“让我与你一起留下,生死在一起。”
“你先走吧。元兵来得这么快,马上就要进城了,你绝对不能留下来。你先走,以后我去找你。说好了的,不多说了。以后走遍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你。”
汪弥莲带上的东西超过她的背负能力,只好叹气放下盆栽。那绿梅正开得鲜艳,似乎在哀求她带上它。他们出了门。汪元量把门锁了,他还要回来住。近来乱极了,偷盗抢劫公然发生。
外面天还没有黑,寒气逼人。他们上了汪元量带来的轿子,向皇宫而去。
在皇宫后花园门外,汪元量把汪弥莲交给一个姓裴的太监,看着她被带进去了。他绕着宫城走到南面的丽正门外等候。天黑定时,皇宫正门大开,一行人出来了,没有鼓乐,没有卤簿仪仗,静静行进。街道两旁有黄色布幔隔绝,看不到队伍里是什么人。他尾随队伍,沿着布幔,一直来到太庙。在太庙外等候有小半个时辰以后,他见到一行人出来了,前后有禁卫军马队护卫,中间是大车,队伍静悄悄地行进,只听到有马蹄声和车轮声。他远远跟随这队伍出了嘉惠门,看着他们远去,看着女儿远去,然后才返身进城,回到人去楼空的自家院落独自安歇。
再说汪弥莲被裴公公引进后花园,见到灯火辉煌,她更是心慌胆怯。裴公公带她来到一列大车前,引她见一位宫娥,介绍说这是晏才人。晏才人点点头,让她站在一列十数位宫女中。裴公公安慰她几句后,去和几个小太监站在一起。大家静静地等候。
不久后,一辆大车驶来停下,一位七岁大的王子下车来站在车前。又一辆大车载了一位五岁的王子前来。二位王子站在一起低声说话。后来一位皇妃娘娘由几个宫女簇拥着走来,先与二位王子说话,然后站立等候。一个宫女过来宣晏才人过去问话。晏才人去娘娘的大车前答了话,回来对汪弥莲说,现在没事了。淑妃娘娘见你村姑打扮就问是什么人,我回答说是汪待诏的女儿,要我们带了一起走的,淑妃说知道了,是禀报过的。汪弥莲明白她见着了杨淑妃,杨淑妃已经表示接纳她,这才放心。父亲告诉过她是如何安排的。
不久,太皇太后、全太后携了恭帝来了。杨淑妃携了二位小王上前参见。汪弥莲见太皇太后年过花甲,满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乱,簪以金凤,耳坠红宝石,却皱纹满面。金光耀霞的凤袍反衬得她脸色灰暗。全太后端庄沉静,喜哀不现于形容。恭帝五岁小儿一片童真,见到二位小王兄弟很欣喜。汪弥莲对朝廷的事情、皇宫内的事情知道很多,都是汪元量讲给她听的。
他们说了一会话。杨淑妃带着二位王子跪下辞行,然后上了各自的车。杨淑妃撩开窗帘,看着道旁与他们送别的太皇太后,全太后和小皇帝,眼泪止不住流淌下来。大家心里明白这就是永诀了。
汪弥莲随宫女上了车,大车启动,出了宫城。有窗幔遮着,车走的哪条路她都不知道。晏才人告诉她这是随二位小王去太庙辞别先祖,然后就离开临安。她知道一个人离乡背井之前都要到宗族祠堂或祖茔去辞别祖先,那是很伤痛的事。她看到车上的宫女都如花似玉,晏才人落落大方,尤其出众。各人都带有大包小包的行李,车里挤得满满地。
车到太庙停下,汪弥莲同宫女下车。她见到太庙前无数的士兵肃立,军容整齐,连战马也无声静立,只有寒风吹得旗帜猎猎作响。数十辆大车上的人陆陆续续从车上下来,列队进了太庙。只有杨淑妃带了二位小王,由几位宫女陪着进了大殿内,不一会就出来了。杨淑妃在大殿廊庑招来四位将军说话。汪弥莲知道这四位是都尉杨镇驸马、国舅杨亮节、秀王赵与檡、殿前禁军都统制江钲。他们出到太庙外,杨淑妃与二王各自上了车,四位将军上马,队伍就出发,向嘉惠门而去。
益王赵昰、广王赵昺、杨淑妃一行人的车队由江钲在前开道,杨镇、杨亮节率殿前禁军在后保护,赵氏皇族秀王赵与檡陪同行进在御街上,一路上偃旗息鼓,除了马蹄踏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和车轮辚辚外没有任何声响。此时已是宵禁,街上没有行人。临安的居民在门缝中看到一队车马走过,不知道是什么人。
张弘毅带了五百兵在嘉惠门城外,等候二王车队到来。这时他才告诉大家此行的任务,并且要大家以生命保卫二王和淑妃娘娘的安全。等到将近二更时分,二王的车队才出城来,他见了驸马杨镇,把军队交出,然后返身回城。城门的守卫在放出这队人后就迅速关了城门。
杨镇在嘉惠门外会合了文天祥派来的五百兵,带领车队来到钱塘江边地名叫渔浦的地方渡江。浓浓的夜色中江水静静流淌。江边停满船,一些桅灯在夜空晃动。岸上酒楼灯火通明,传出商女歌声。在远离一般船只的地方新建了一个临时码头,一队人马在那里渡江。杨亮节指挥车队渡江。船只来回摆渡马车和士兵。
杨淑妃和二王的车首先渡江。船行到江中,宫女掀开车窗窗帘,让杨淑妃看江景。
另一车中,窄窄的座位改成的**,益王赵昰不能入眠,在哭闹。一宫女在呵弄他。
又一车中,广王赵昺在锦被中安眠。一宫女跪在床前防他滑出。
船行江中,汪弥莲被江风吹得瑟瑟发抖,不由得想起昨夜在家中的温暖。过江后,她被传唤去参见杨淑妃。进到杨淑妃的大车内,她见到了不同凡响的皇室气派。车后的长榻可供坐卧,堆有锦缎被褥,榻下有盥洗用具。车内四角挂有羊皮彩灯,光耀如白昼。见不到燃着的香或熏炉,却依然有幽香袭人。背向有长凳,坐着二位宫娥。她被赐座在她们中间。
她低着头偷眼瞥见杨淑妃三十许年纪,丽容华服,端庄娴静,一脸和气。杨淑妃问了她的身世:“你是汪待诏的女儿?”
“是。”
“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小女子名叫汪弥莲,阿弥陀佛的弥,莲花的莲。”
“汪待诏只有你一个女儿吗?你的母亲呢?”
“是的,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小女子出生时,母亲不幸难产去世。以后父亲不曾再娶。我们父女相依为命。”
“元兵来了,你父亲要送你逃难,为什么不送你回家乡,要你跟了我们走?”
“家父自幼孤苦伶仃,并无亲人。他在道观长大,由道长教育,弹得一手好琴。有一次在皇宫演奏,受到度宗皇帝赏识,留下当了宫廷乐师,封为待诏。”
“这事我似乎听说过的。”杨淑妃打量着汪弥莲,“你长得好容貌,好身材。提起裙子让我瞧瞧。”
汪弥莲羞答答地提起裙子,露出三寸金莲。
杨淑妃看了很赞赏。“很好。这花鞋是谁做的?”
“回娘娘话,是小女子自己做的。”
“哪来的花样?”
“自己描的。”
“很好,真是心灵手巧。你就跟了我吧,以后安排你服侍益王,你可愿意?”
汪弥莲喜出望外。福至心灵,她立即从座位溜下来叩头谢恩。
尽管早就做了准备,一千多人马、十几辆大车由木船摆渡过江,又是夜间,不敢马虎,也是耗费了不少时间。上岸后队伍整好,车套上马后又出发,静悄悄地走在荒野中的路上。
队伍连夜赶路,到天明才停下休息。这一夜行军三十里,靠两腿跑路的步兵叫苦连天。他们平日养尊处优,趾高气扬,这一点小罪就受不了,走路越来越慢,拖也拖不动,有的干脆坐在路边,说你们先走,我休息一会赶上来。
杨镇见状无奈,与几位将领商量,请示杨淑妃,获得批准后,宣布就地休息,埋锅造饭。本来是带足了干粮,可是南方人不吃热乎乎的饭菜就什么也吃不下。
二王仓促出走,草草成行,准备不足,行动没有计划,一切乱糟糟。杨亮节带的原文天祥的兵士还像个行军的样子,而杨镇带的御林军完全是散的,走路连行伍也拉不齐,到吃饭时更是乱哄哄的像一团蜜蜂。杨镇看了心烦,骂这些兵像一伙拱来拱去的肥猪。他摸摸自己滚圆的肚子,只有摇头叹息。是啊,平日生活优裕,哪有不长胖的?
他想到后主李煜的一句词“几曾识干戈”,这些御林军平日趾高气扬,自命不凡,可是从未见过真阵仗。现在时机危急,干戈突现眼前,却连走路行军都拉垮了。靠这样的兵守临安肯定是守不住,出逃是对的。现在只想安全逃命,可是如果追兵来了,靠他们又能够抵抗得了吗?太皇太后命令,甚至是请求他保护二王,他能够完成使命吗?他一阵阵惶惶不安,与身边的将校诉说无奈,一同叹息。
这时他见一名小兵上前来与他行礼。这小兵自报姓名叫顾玉杼,是文天祥大人拨来的,说有要事禀报。杨镇听了他的陈述,与身边人一讨论,觉得事体重大,找来杨亮节商议,然后二人带了顾玉杼去向杨淑妃请示。
杨淑妃带了两位小王子一夜奔波于逃生路途,谢太皇太后和全太后在宫中也是一夜无眠。直到宫娥来报告,驸马杨镇派人回来说,二王与杨淑妃一行人已经安全渡过了钱塘江,向南方去了,她们才放心。
早上太皇太后宣布罢朝,文武百官都逃尽了,没有人来站班,上朝没有意义。她躺卧在锦衾里,身心疲惫,挣扎着也起不了身。她看着锦缎的帐顶,上面出现车马行人,推想两个孙儿、杨淑妃现在情况如何,行进到什么地方了。她真为他们的安危担忧。
皋亭山在临安北三十里,丘陵连绵,湖泊如明镜镶嵌其中,桃树虽然叶落光秃,成片铺开,亦使得环境显沉着宁静。茶树似一道道绿色锦带缠绕山腰。伯颜把行营放在这里,不仅是因为山中风景幽美,而且这里居高临下,便于掌控临安。
伯颜住在一座大庄园里,庄园主一家早已经被他的校官撵走了,房舍家具用具陈设都完好地保留着,连书房里的字画都原样挂着,留给新主人享用。这天午饭后,伯颜就坐在这里与留梦炎闲聊。他自幼喜爱中原文化,有时诗兴触发也能上吟几句。留梦炎投降过来后,他留在身边,闲暇时与他谈诗论文。
“江南即使在冬天也比北方夏天美。老夫以前从诗中领略到江南的美,到了江南才知道文化是和地域密切相关的。古人韦庄的《菩萨蛮》写的是,‘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这么好的地方我们早就该来的。”
“是的,‘游人只合江南老’是说的游人。‘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是说一个人来了就应该终老江南才对。”
“足下是状元宰相,见解高人一等。”
小校来报,囊加歹有急事求见,伯颜即命请他进来。囊加歹是云南乃蛮族人,是当年忽必烈远征南诏时收服,后来看作心腹的,伯颜不敢对他怠慢。
囊加歹自山下上来,见四周山头树林中遍插旌旗,军队按阵势布防严整,而伯颜住的庄园周围绿树四合,一片静谧,心中便十分佩服伯颜的大将才能与风度。进得书房,不等坐定他便报告说:“报与丞相知道,末将打探到昨晚从宋室皇宫中出走了一行人,他们先到太庙,然后出嘉惠门向南去了。”
“哦呵,是什么人?有多少?”伯颜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有千余人吧,是些什么人倒是尚不清楚,派人继续查问了。”
“将军不用着急,先坐下饮茶。这是留相公送来的好茶。”伯颜命一丫头与囊加歹上茶,“这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是留相公来说的。让他告诉你那些是什么人吧。”
留梦炎归顺北朝后与囊加歹等高官已经多次会面,不需要寒暄,直接谈到正题:“是,是。在下今晨得到报告,昨晚从皇宫中出走的人是杨淑妃,带了二位小王——八岁的益王和五岁的广王,目的是出镇闽粤。率队的是杨镇驸马,此人性温纯谦恭。张世杰,刘师勇等带兵的人已经走了,所以这一行人不足为虑。”
“留相公知之甚详,”囊加歹有点惭愧地说,“这些人出逃,即使不足为虑,也不能让他们轻易逃脱。他们对南人仍有蛊惑力,将来成了气候也是麻烦。”
“将军言之有理,我已经派范文虎率领五千劲兵去追赶,务必一网打尽,”伯颜微笑着说,“将军且坐下饮茶。这真是上好的茶,呷一口齿舌生香,神清气爽。”
这时候小校来报告,宋的使者到了。
这天天气寒冷,苍白的太阳想要拨开乌云,却终于被厚厚的云层完全遮盖住。从临安通向皋亭山的路上行驶着五辆轿车,前后有骑马的武士随从。车内坐的是左丞相吴坚、右丞相文天祥、同知枢密院事谢堂、同签枢密院事兼知临安府贾余庆、内官邓惟善,他们受谢太皇太后差遣去元营谈判投降事宜。
不顾山里寒风侵入轿车内,文天祥将窗帘扯开一道缝向外张望。他看到张弘毅骑马跟随在车旁。虽然是隆冬,常青的松柏、樟树、女贞树依然生机勃勃。成片的楠竹翻山越岭,郁郁葱葱。道路修理平坦,如此完全不是衰亡气象,为什么大宋的气运就像要走到头了呢?
半路上有元军的校官来迎接他们,骑马在前引路。文天祥看到自此后的路上常有元军三五人骑马驰过。马匹膘肥毛亮,军人甲胄鲜明,文天祥看了惊骇不已。他此行的目的是要探看元军的虚实,仅从此就可以看出元军确实兵强马壮,军力强盛。就像是看一个人,如果他的头发光泽鉴人,他自然是元气充盈;如果头发枯萎暗淡,一定是精气衰竭。
车到一处山庄的灰色围墙边停住。文天祥和吴坚、谢堂、贾余庆、邓惟善各自下了车。文天祥立足一看,对面山坡上有一座寺庙,他知道那是因明寺。四周山岭远近的树林中军旗招展,一派杀气腾腾。
南朝使臣进到院子里,各人的随从就被分开带走了。文天祥见元丞相伯颜在正房的廊下迎候。此人毡帽裘服,高颧阔腮,浓眉细眼,络腮胡须平摊到胸前,约莫四十岁年纪,说话声音洪亮。他将宋臣延请进大堂,分宾主落座。室内烧了两缸炭火,温暖如春。老臣吴坚是左相,坐了客位第一张椅子,文天祥坐在他下首。伯颜是要宋朝宰相前来谈判的。因为陈宜中已经于前日出走,谢道清乃封文天祥为右丞相兼枢密使出使元营。文天祥坚辞不肯拜相,只以资政殿学士身份前来,他的地位还是在其他三人之上。
双方互作介绍。元朝一方参与谈判的还有忙古歹、唆都、张弘范及降臣吕文焕。文天祥懒于正眼看吕文焕,只瞥见他着北朝官服,无精打采地坐在末位。
伯颜虚情假意地问他们路途是否劳累,一副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样子后面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居高临下。他主导着谈话内容,引入受降安排的正题。
“各位大人不顾严寒为国事奔走令人钦佩。现在天下大事已定,今日约了各位来是谈受降的具体事务安排。如何才能平稳过渡交接,以使安堵如故。”
文天祥打断他的话说:“且慢,我朝尚未投降,还不谈受降之事,吾等前来是为议和。”
文天祥说的连同来的宋朝大臣都感到意外,伯颜更是疑惑不解。
“议和谈了多次,不是都没有成功吗?”
“讲和一段,乃前宰相首尾,非予所与知。今太皇太后以予为相,予不敢拜,先来军前商量议和。”
“丞相来勾当大事,说的是。如何能和呢?”
“本朝承帝王正统,衣冠礼乐之所在。北朝欲以邻国友好相处,还是欲毁其社稷欤?如果讲和,今天我们来了就要定下协议,签订友好盟约。丞相应该退兵到平江,听你朝回复的意见,再继续讨论。如果两国成好,是百姓的幸福,如若不然,南北兵祸不已,亦非对尔有利。吾朝尚有淮浙闵两广四川,兵员数十万,要想削平,也会大伤尔元气。吾朝还可反攻,胜负未定。”
“昨日汝朝已经送来降表和传国玉玺,如何不是投降?”
“你北人多有不知。那不是传国玉玺,只是高宗南渡后新制的国玺。传国玉玺是秦始皇以和氏璧制作,上刻有李斯丞相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传至汉末,王莽篡位,逼索玉玺,太后以玉玺掷地,致使玉玺缺损一角,后以金镶补。玉玺传至我朝,靖康之难时为金人夺去。”
“金亡后玉玺的下落你可知道?”伯颜哈哈一笑,“那所谓的传国玉玺为吾所得。吾请鸿儒学士鉴定,实乃赝品。吾将字磨平,将玉材赠送与人了。”
文天祥毫不气馁地抗声言道:“既知如此,你也应该知道此国玺系高宗立朝,以黄金刻制。只是我朝有用,汝持之无益,何不退还?”
“妄言胡说,”伯颜陡然发脾气,“吾大军百万,征战数年,夺得此一方国玺,岂能凭汝掉三寸不烂之舌就轻易放弃。以前宋的使臣见吾不敢抬头,只以吾言为是。汝进得吾堂,大模大样,说东道西,敢是汝的颈项硬?”
宋的使臣听了吓得颜面变色,坐不安稳。
文天祥冷笑一声:“吾第一次出使北营,见得北人,就是汝这般心浮气躁。吾乃大宋状元,深受国恩,但欠一死报国,刀锯鼎镬,非所惧也。要杀吾,正是成全吾。”
伯颜瞠目结舌,环顾左右。元参与座谈的大臣更是无法。一旁侍立的元人都惊愕。
吴坚解围说:“文大人勿急,有话慢慢说。”
吕文焕出面劝解,对文天祥拱手说:“也是的,文大人勿急。伯颜丞相心胸开阔,如光风霁月,不会有过激行为。我们只是要慢慢谈,把大事安排好。”
文天祥本来就不屑于理睬吕文焕,戟指他大骂:“汝是何人,敢与吾说话。叛逆遗孽,当用《春秋》法诛杀。”
“丞相何故骂文焕乱贼?”
“国家不幸至今日,汝为罪魁,汝非乱贼而谁?三尺童子皆骂汝,何独我哉?”
吕文焕坐不住了,站起言道:“丞相骂我,可知道蒙古大军围困襄阳六年,文焕坚守不降。城中矢尽粮绝,朝廷不发一兵卒,不送一粒粮食解困。城中饿殍满街,人易子而食,拆屋为爨。将士死伤殆尽,犹自不屈。文焕每天南向而哭。而此时度宗皇帝荒**无度,一夜要临幸三十嫔妃。将士听闻,斗志消尽,流血殒命,保的是谁?”吕文焕说得撕心裂肺,声泪俱下,好似憋了好久今日才得以发泄,“及至樊城被攻破,遭到屠城,襄阳孤城无法再守。不降只会遭遇与樊城同样的命运。蒙古人起誓,只要投降,保证不杀。为了百姓生灵,文焕只得违心。丞相,谁要骂我,六年前替我守襄阳,哪怕守一年才有资格。
“我投降后,皇上召见我,封我为昭勇大将军、侍卫亲军都指挥使、襄汉大都督。你以为是皇上派我攻打宋朝吗?否,是我自己请求当先锋。为什么?只因为我有恨,恨那宋的昏君奸臣,逼我成为贰臣,让我留下万世骂名。”
吕文焕筋疲力尽,回到座位坐下,仍然泪流满面。
文天祥也为之动容,仍然斥责他道:“力穷援绝,死以报国可也。汝引狼入室,助纣为虐,带了元兵南下,沿江俱是你吕氏旧部,皆为你招降,大宋江山失于你手,百万将士殒命,千万百姓死于非命,非你之罪乎?汝爱身,惜妻子,既负国,又溃家声。今合族为逆,万世之贼臣也!”
吕文焕被骂得羞惭满面,恨不得地有缝可钻。一旁的元将瞪眼吐舌。
伯颜不由得称赞:“文丞相心直口快,是个男子汉。”他立起身说,“现在不谈了,请大家用餐。吾备有薄酒招待。”
南北大菜,羊羔美酒,还有蒙古美女歌舞并执壶劝酒,都没有使一向尊荣安富的南宋高官感到享受。宴会气氛上不来,南人不怎么动箸,北人也只得收敛,一桌菜肴放冷了,宴会草草收席。伯颜说大家累了,请先去午休。
出了花厅,文天祥由唆都引导,弯弯曲曲绕到后面一个小院,送进一个一室一厅的房舍歇息。唆都辞去后,一个俏丽的丫头把床铺收拾好,与他宽衣。文天祥这一天也累了,他像所有官员一样,晨起待漏,都有午休的习惯,加上他刚才骂吕文焕痛快淋漓地发泄了一通,很费了一些气力,于是在那雅致温暖的卧室里,不觉陷入香甜美梦。
文天祥沉沉一觉醒来,发现室内昏暗,他大吃一惊,跳下床,拉开窗帘,看外面天色已经是申时。他赶紧穿衣。
丫头听到响动,掀开门帘进来。文天祥埋怨她不唤醒他,让他误了会议。丫头说唆都大人吩咐的,伯颜丞相说了今天休会,让文大人好好歇息。文天祥松了口气。他穿戴整齐出门,丫头说要他只在院子里走动,他没有理会。出院门时他被两名佩刀小兵拦住,说是军营重地,不许随意走动。他说他要去见宋的同僚,小兵不理。他气得说要见伯颜,小兵亦不理。小兵的阻拦冲不过,讲理讲不通,要见伯颜不可能,扯来扯去,文天祥大发雷霆闹了起来。
这时,唆都闻讯赶来,他带来了张弘范。在路上他告诉张弘范,上午会晤时,伯颜见文天祥举动异常,怕他回到宋的朝廷会阻碍投降,滋生事端,故不放其归去。
文天祥见二位酋领进来院里,多少可以讲理,就责怪他们不该扣留软禁自己:“我们数人乃南朝大臣,应尔方之邀前来会晤,大事谈毕就该放归,为何扣留吾等?”
唆都答道:“其他人都已归去,独留丞相一人在此。”
文天祥大惊:“此是为何?”
“伯颜丞相说,君乃宋之重臣,两国之间许许多多的事情要留丞相在此常常交谈。”
“上午吾已言明,吾非丞相,只一资政殿学士。丞相有吴坚大人,他乃为主之人。”
“吴大人年事已高,体弱多病,不宜留此。”
“休得胡言诳我。我知道伯颜见我反对投降,言辞激烈,嫉恨于我,故扣留我在此。此非待来使之道,只有尔等化外之人才会做出。”
“伯颜大人说了,此非扣留,只是款留,以便与君勾当大事。若说扣留来使,尔朝扣留我翰林学士郝经一十六载又是怎么说?”
面对这样的责问,文天祥乱了阵脚:“那是奸相贾似道欺上瞒下所为,朝廷并不知道。”他转而问道,“其他人都归去了,我的护卫呢?”
“他已经随其他人回临安去了。”
“胡说,他是绝对不会丢下我不管的。你们立即带他来见我,见不到他我不与你们善罢甘休。你们北人如此不讲信义。”
唆都无法,只得吩咐把张弘毅带来。
张弘毅被五花大绑地带进院子来,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他一进来看到文天祥就问:“大人,您还好吗?”
“吾尚好。”文天祥问,“谁把你打成这样?谁敢捆他?还不与他松绑!”
元兵得到唆都的示意后给张弘毅松了绑。
张弘毅与文天祥诉说:“我们这些随从一进到这里就被解除武装,集中在一起。吃过午膳后他们把我们与各大人集合在一处,放归临安。我一看没有大人,就不肯走,一定要见大人。吵吵闹闹,推推搡搡地,他们就打我,还把我捆起来。”
一元兵说:“你不说你好厉害的,打伤了我们几个人。”
文天祥大怒地说:“你们真是野蛮。我要你们拿水来与他洗,拿药来给他搽。”
文天祥把张弘毅扶到屋里坐下,水和药送来后,那丫头与他拭洗涂药。张弘毅告诉文天祥他的剑被收去了。
“你怎么会让他们把剑收去?那么宝贵的剑,是你们家的传家宝啊!”
“是啊,我给大人看过,是我随身佩戴的。各位大人的随从一二十人,进来时武器都被收了,说是暂时代为保管,离开时归还。众人都交了,我独自无法反抗。”
“这也是无法,只好等离开时索回。你是为何被打了?”
“我们这些护卫随从中午吃饭休息一会以后就有当官的人叫我们走,说是回临安去。来到营门,我见到各位大人准备离开,有的上了车。别的随从找到了他们的长官,我却找不到大人。我问元兵当官的,他们说大人你有事需要留下来,让我独自先回去。我大吃一惊,担心大人遭到扣押或有什么不测,一定要见大人。他们见我闹,就捆了我。”
“好了,好了,我见到你也放心了。”
文天祥在室内踱来踱去,一筹莫展。唆都和张弘范早已离去。侍候他的丫头在院子里,院门外有守卫。天色已晚,丫头侍候他们吃过晚餐,盥洗毕,就自去歇息。
张弘毅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回来报告说,寓舍周围有兵守卫,潜逃不可能。两人只得上床就寝。
次日,唆都来看文天祥,表面上礼仪有加,嘘寒问暖,问有什么需求,可每当文天祥提出要见伯颜,他就搪塞说不在营里,一连几天都是如此。文天祥无奈,只有适应软禁的生活。他每天读书写诗,叫唆都送来杜甫的诗集,还有《黄庭经》等道经细心阅读。唆都请一叫信世昌的文人来同他谈诗聊天。文天祥指导张弘毅读诗作诗。张弘毅进步很大,以后他就称文天祥为“师相”。
他们正月二十到元营被囚禁,二月初八被押去北方,失去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