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异常寒冷。北风吹散了乌云,惨白的太阳无精打采地照着大地。常州南门城头的守军向城下望去见到的是令人触目惊心的景象。沿护城河对岸一片枯黄的草地上排列着数百颗首级,蓬头乱发下露出蜡黄的脸,地上还散乱地摆放有几面破碎的宋军军旗。
离护城河较远的地方黑压压的一片是整齐排列的元军,他们在静静地等候攻城的命令。
城头上守城的军民默不作声地看着,有的人看了一眼就转过脸,背过身不再看。数月来他们见惯了杀戮流血,已经麻木了,除了叹息,不再流泪。
姚訔自从起兵收复常州被朝廷任命为知州以来,在将近半年的时间里可以说是夙夜在公为固守常州殚精竭虑。而自元军攻城以来他更是几乎日夜守在城头,敌军攻上来,他也是亲冒箭矢,挥刀杀敌。此刻他身着甲胄站立在敌楼前,四十余岁的人已经显得十分消瘦苍老,花白的胡须飘拂在胸前,黯然无神的双眼看着城下的首级。
一只手臂伸过来搂住他的肩,他知道是陈炤来安慰他。他摇摇头说:“没关系,不会有什么。”
“别难过。”
“我不难过。派我儿姚让去搬救兵的那天,我就不抱有他能够回来的希望。他也许是在冲出去的时候就被杀死了,也许是和这些援军一起打回来时阵亡了。我看不出这里面哪颗头是我儿,但是我知道他在里面,他已经为国丧命了。这才是我的儿子。时局如此,为国捐躯是人臣应尽之道。”
陈炤道:“我们会多杀鞑子,为这些牺牲的将士报仇。”
元军阵中有五个人骑马来到护城河边。城头上的人认出领头的是曾经来劝降的汪良臣,只见他扬起头,用手做了喇叭拢在嘴上高声喊道,“城上的宋军听了。我是汪良臣,奉了右丞相阿塔海的命令来劝说你们投降。这里摆在地上陈列给你们看的就是你们的援军。他们都已经为你们送命了,你们不要再盼望有什么人来为你们解围,还是老老实实放下武器投降吧。你们死守孤城数月之久,想来是人困马乏,粮食也早就消耗光了,饿也会饿死的,还能怎么抵抗?只要你们投降,我们保证一个不杀,当官的还是当官,还可以升一级,像我这样……”
他的话招来城头一阵箭雨,他慌忙逃了回去。敌军立即发动全面攻城,又一天惨烈的拼杀开始了。
援军遭受挫败的消息在城里迅速传开,人们陷入伤心绝望。自围城以来每天都有很多人来护国寺求菩萨保佑,他们在佛前进香跪拜,虔诚地祈祷。有的人在地藏王前焚香,在大院里烧纸钱,祭奠在护城战斗中殒命的将士和平民。今天来的人更多了。他们焚香烧纸钱,跪拜祈祷,祭奠殉难的援军,然后就三三两两聚集在大院里交谈。空气中弥漫着佛香的香气与纸钱焚烧的刺鼻的烟气,寒冷在这里似乎减少了几分。寺里的僧人忙忙碌碌的,虽然他们神情显得比较平静,可是他们生活中的平静完全被打破了,连万安长老和莫谦之长老都得出来接待信士和百姓,开导和安慰他们。
守卫南门的校尉张超带了两名护卫骑马来到了护国寺。他们在庙前下马,将马在拴马桩上拴好,进了庙门。百姓见到军官纷纷退避让路。张超身披甲胄,腰悬宝剑,显然是刚从战斗中撤下来。他穿过大院,进到前殿,拈香拜了弥勒佛、韦陀和伽蓝,出了前殿,穿过小院从边门进到大雄宝殿,在庄严的如来佛前躬身下跪叩头,又转到后面拜了观世音菩萨,口中念道“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住持万安长老跟随着张超,在他叩拜时亲自敲击铜磬。张超拜过菩萨,起身向万安作揖称谢。他愁眉苦脸地说:“长老,您看这如何了结?想必您已经听说了,朝廷派来的援军被打败了,也许再不会有援军来。”
万安长老不改他一贯的平静,双手合十,面带微笑。“我听说了。将军不必担忧。我相信朝廷一定会调集兵力与鞑子作战,彻底打败了鞑子,常州的围也会解。我们只要坚决守卫城池就是。我们寺庙的僧人也决心保护百姓,拯救生灵,现在都已经武装起来,加紧操练。情况紧急时,我们会挺身而出,听从将军调遣。”
“我们求生无望了,”张超不理会他的劝解,急匆匆往外走,“我们为什么要遭此劫难?我们都是善良的人,敬天畏神,佛为什么不保佑我们?”
“佛永远在保佑我们。佛保佑我们却不像母鸡张开翅膀护住雏鸡那样,而是给我们信念,指引我们走正道。”
“为什么众生要遭杀戮?
“也许是前世冤孽,在劫难逃,”万安叹息着说,“三百年的天下太平养得人骄奢**逸,萎靡不振,天要降警示了。”
长老微笑着说出冷峻的话,张超听了很不舒服。他与护卫在寺门外上马,赶回南门。大街上空****的,天气寒冷,人们都躲入室内。被敌军石炮砸毁的房屋没有人修葺。成片的房屋被战火烧毁,有些人在里面寻找可用之物。看不到猫狗,它们早已填充了人们辘辘的饥肠。
张超迎面遇到王安节骑着马带着一队约有百人的士兵向东奔去。队伍后面跟随有数百平民,他们拿着刀矛木棍,是自发去参战的。王安节见了张超来不及与他打招呼,只叫了一句“东门吃紧”就跑了过去。张超听了一阵心慌,赶紧打马跑回自己把守的南门。
“愚蠢,真是愚蠢至极,”伯颜大声斥责阿塔海,“宋军本来就胆小怕死,你拿死人吓唬他们,把成百上千的首级陈列给他们看,你以为是示威吗?你把他们吓得不敢出来,想投降也不敢了。”
阿塔海申辩说:“我本意是想让守城的宋军看到他们的援军都已经被歼灭了,让他们绝望,不敢再抵抗。”
“胡说!他们绝望了吗?为什么你又打了半个月还是攻不下这座破破烂烂的城。你应该让他们放心,告诉他们只要投降就可以免死。”伯颜满嘴胡须张开,鼓起金鱼眼瞪着对方说话,显得咄咄逼人。
“你说的话我都说了,他们就是不投降。”阿塔海百口莫辩,只有摇头苦笑。他一向有些畏惧这位同僚。
伯颜说话毫不留情面,使得在场的阿塔海的手下,代理枢密院的怀都和昭勇大将军忽剌出也感到难堪。而忽剌出在宋元焦山会战中身被数伤,裹伤作殊死战,是被人目为悍将的。他们都曾拼命攻城,不愿意听这样毫无理由的指责。
阿塔海是元朝右丞相,受中书左丞相伯颜差遣带兵攻打常州,他们先攻下了常州的外围吕城,自十月初八起开始攻打常州,一直打到十一月中旬都未能攻克,弄得伯颜很是恼火,他亲自率军前来,要最终拔除这一拦路虎。
伯颜从镇江,经过丹阳,来到常州城下。随军携带的帐篷很快就在军营中支好,他在宽敞的帐篷里听取阿塔海汇报战斗情况。在帐篷中坐下的还有他带来的元帅大将,济济一堂,真的是貔貅虎豹,一时英豪。
帐篷里放了一圈矮桌,桌上红烛高烧,照亮了满桌的山珍海味,侍卫将酒从坛中倒进大碗里,酒香四溢。尽管外面已经是冬月,北风呼号,帐篷里二十余人吃吃喝喝,却显得春意融融。阿塔海知道伯颜今日到达,早已准备了盛宴接风。伯颜到来时已经是晚上,立即入席开餐。将军们饮酒吃肉,听阿塔海讲述围城的情况。
伯颜毫不掩饰他对阿塔海的不满,当他听到阿塔海说到十月二十八日打败了宋的援军,将首级陈列在常州城外吓唬常州人民的事时就再也忍不住了,打断了他的话,加以大声呵斥。
“大汗已经下了止杀令,我们大军所到之处,不杀人,不烧房屋,那些蛮子就会不加抵抗投顺我们,我们就会很快击败宋朝,席卷江南。”伯颜粗大的食指几乎戳到阿塔海的脸上,“你只知道杀人,一点知识也没有。你读过兵书吗?孙子说不战而屈人兵是上上之策。你领会得到吗?你打一个常州,耽误了我一个多月的时间,阻碍了我进军的计划,就只是因为你不会思考。常州的人为什么不投降?他们心里想的什么?他们想的是,他们早先已经归顺我朝,后来又叛乱,杀了我的将士,害怕受到我的严厉惩罚,所以坚决抵抗不投降。现在我们应该让他们放心,知道不会被杀,他们就会开门迎接我们。想当年,吕大将军在襄阳坚守六年,我们与他折箭为誓保证不杀一人,他就归顺了。这就是正确的方法。我们还是要召唤常州人投降,写招降书晓谕他们。对了,吕将军,有劳你按我的意思写一封招降书吧,现在就写,写了就派人送进城去。我决不相信有不计利害关系的人。”
“要说些什么话呢?”吕文焕赶紧咽下口中来不及嚼细的肉,放下手中的羊排。他已经习惯像蒙古人一样用手抓食物送进口里,觉得这样方便又显得豪爽。他也习惯了腥膻,军旅之中必须忘却个人的口味。
伯颜丞相颇具文采,汉文化修养相当高。他口授酝酿好的语句:“可以这样写,我大军秉承天意,顺江直下,摧枯拉朽,势如破竹,今日兵临城下,实乃收复失地。君等勿以已降复叛为疑,勿以拒敌我师为惧。若立即开门迎接我军,我保证不伤百姓,是生灵万幸。”
吕文焕离席出帐篷去写招降书。阿塔海扭过头去不作声只捧碗饮酒。忽剌出不服气地低声咕噜:“你的大军到了,难道我们不是大军?你说的话我们都说过了,蛮子就是不肯投降我们才打的。你不信就看你的吧。”
次日早上由阿塔海陪同,伯颜带了自己的战将骑马视察了常州的形势。他们立马西门外的小丘上,听阿塔海讲述常州城里的防御。阿塔海说根据早就派进去的细作的报告知道,常州城里只有两万义军,两千朝廷派来的正规军和一些乌合之众的老百姓在进行抵抗,而且一个多月的恶战过后已经有了很大的伤亡减员。伯颜听了斜睨着他,鼻子里喷出冷气。
“我给你带来多少人马?”
“军士一十五万,战马万匹。”
“现在还有多少?”
“军士有十万,马有八千。”阿塔海脸上十分难看。
“你别在意。我问你的意思是想看我们的实力,盘算怎么攻城。你尚存十万人,我带来十余万,合起来二三十万人,对外可以号称百万雄兵。别说攻城,浩浩****的大军走过去就可以踏平这座破城。那些蛮子看到我们腿就发抖了还怎么抵抗。”
伯颜身边的大将们笑了。他们的笑是豪放,无拘束的。可是阿塔海的人笑不起来。
伯颜放眼巡视他的军队,胸中洋溢睥睨万物的豪气。他指挥的将士由四部分人组成,主力是蒙古军,由蒙古人包括部分色目人组成;其次是探马赤军,这些人起初是从蒙古诸部抽取精锐组成的前锋、重役或远戍部队,后来也有色目人、汉人等加入;再一等是汉军,即由原金朝地区的汉人和部分女真人、契丹人组成,还包括早期的南宋降军,就是刘整归顺带过去的兵和后来吕文焕投降带过去的兵;最后一等是新附军,是吕文焕招降改编的原宋军。这样的二三十万士兵确实声势浩大,直像铁桶一样把常州紧紧地包围住。
这时候一个骑兵来到阿塔海马前,交给他一封信。阿塔海看了以后递给伯颜看,伯颜不看,让他说是什么事情。阿塔海说这是常州城里的细作发来的信,说是昨天常州城里的官员已经接到招降书,他们无动于衷,这样的招降不是什么新鲜事,一边打一边招降,他们都不当回事了,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有投降的意思。他们说要与城共存亡。报告里还说,其实他们已经山穷水尽了,人人筋疲力尽,粮食已经消耗精光,支持不了多久。
“真是不可理喻。难以置信。”伯颜立即发怒了,“我派人再说最后一次,做到仁至义尽,说不通马上就打。”
吕文焕被遣去城下招降。他带了四名亲信打马向前来到西门。他的心情十分矛盾,又想常州的守将投降罢了,免得生灵涂炭,抵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一边又想他们坚持抵抗,站着死比跪着活要好。想他当初坚守襄阳六年,后来投降了,就是抱有这样复杂的心情。一直到现在,他心里还是这么纠结。
北风呼啸,黑云压城,这天常州人有不祥的预感,恐慌的情绪在城里传播。宋的守军在城头上看到元军成倍地增多了。新添了很多杂色旌旗在飘扬,带领一队队人马迅速移动。四门外好几门抛石机拖到了离城最近的地方,高大的攻城车虎视眈眈地对着城墙。他们胆战心惊,明白最后时刻来临了。
陈炤很早就上城来,四处巡视,安抚士兵。他位居通判,在数月的浴血奋战中不畏箭矢,沉着指挥,英勇杀敌,像一个普通士兵一样与攀上城来的敌兵搏杀,而且他散尽家财,以纾围困,所以深得士兵的信赖与敬爱。
他的奶公跟随着他。陈炤自小由奶妈喂养,奶公带大,后来奶公就不离左右地伺候他,跟随他赴任,直到现在还在保卫常州的战斗中保护着他。奶公六十岁出头,身体依然健壮,像年轻士兵一样同敌人短兵相接。
陈炤来到北门,在城头见到刘师勇正面色凝重地看着敌军布阵。他打了招呼,指了指刘师勇受伤的左臂问好些了吗。
刘师勇苦笑地摇摇头。打仗受伤是寻常事,他不愿意多说,就指着敌军让陈炤看:“敌人真的是增兵了,像他们的招降书中说的。这其中有些旌旗我认识,在今年七月的焦山之战中见过。那时我任平江都统,随保康军承宣使张世杰将军率军北上至金山,约定了由殿前都指挥使张彦自常州率兵赴京口,扬州李庭芝领兵出瓜州,三路合击,与元军决战。可是谁知道至期张彦、李庭芝未到,只有张世杰与我,还有泰州知府孙虎臣率舟师孤军迎战。开战前我持枪挺立船头,豪气满怀,立志要扑灭鞑子的凶焰,将他们打回漠北去。可是谁知道他们用了火攻,水陆并进,使得我军损兵折将,溃不成军。那次我军元气大伤,自那以后就再也组织不了大的反攻了。”
“你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我们都敬佩你。半年来多亏你的指挥,我们才能打退敌人进攻,坚守孤城。”陈炤边说边把刘师勇拉进城楼里面,随手关上门。奶公也跟进来了。城楼受敌军抛石机的攻击早已是残破不堪,倒塌的墙壁发出阵阵刺鼻的尘土气息。冷风从掀开了的屋顶直接灌进来。遍地是残砖碎瓦无人收拾。陈炤继续对刘师勇说,“现在情况真的是危急了,我们守城应了那句老话,内无粮草,外无救兵。而敌人得到增援,对常州是势在必得。关上门说真话,我们现在是到了最后关头。我曾经劝你带了你的人突围走,保存力量。现在也还是这么劝你。我们这段时间并肩作战,已经亲如兄弟。我说的是真心话,真的希望你们突围走,不必要都陷在这里。”
“通判此话差矣。我奉朝廷派遣,前来镇守常州,哪有弃城逃走之理?”刘师勇不以为然地说。
陈炤不待他争辩,继续说:“我是朝廷任命的地方官,当与城池共存亡。我兄智勇双全,不宜在此死守,只要突围出去,再领雄师,报效朝廷。吾城即破,金山长矣。大宋版图辽阔,鞑子虽然占领了半壁江山,仍有充分回旋余地,百姓不畏强敌,将拼死抵抗。每座城镇都是抗敌的堡垒,每个村庄都是杀敌的陷阱。逐城逐村打击敌人,消耗敌人,待敌人疲惫,我即可反攻,收复失地,重整江山。”
刘师勇同意地说:“是啊,吾城即破,金山长矣。”
他还待继续说,这时门开了,一个士兵来报告,西门那边敌营有人打着白旗过来了,要他们去看看。他们接了报告赶往西门,姚訔也接到报告先赶来了。陈炤见他一脸病容,找不到话慰问他,只是叹气。他们到城沿向外观望,只见敌方五个人骑着马,打着白旗缓缓向城下行来。
护城河已经干涸成了深深的壕沟,敌将在壕沟那边停住马向城上喊话。那敌将穿着蒙古人的锦袍却说汉话,明显是投降过去的汉人。
“城上哪位将军?大元末将吕文焕问安。”
刘师勇告诉身旁的人:“这个就是吕文焕,他曾坚守襄阳六年,后来投降了,做了蒙古人的开路先锋,带领元军顺江打了下来。这一路上我朝守土将士多为他吕氏旧部,被他一号召都不战而降,使得元军进军顺利,这个人祸害极大。”
姚訔高声回答:“我是大宋常州知府姚訔,有话请讲。”
吕文焕用手圈在口上说:“昨日我们送上劝降书,是诚心诚意的,希望你们看清形势……”
陈炤不耐烦听他啰嗦,暗暗招来神射手,瞄准他射。同时有几个士兵射出了箭。吕文焕为了表示他是诚意前来谈判的,没有穿戴盔甲。箭来得快,他躲闪不及,右肩中箭,从马上落下。他的马也中箭倒下。元兵赶快拖他逃走,让他换乘一匹马逃命去了。
常州人一致决心不投降,拼死保卫城池。他们准备好迎战比以前更加凶猛的敌人。预料中的战斗立即开始了,不过这场战斗的残酷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他们知道仅仅从敌我兵力的对比来看,我方就已经没有取胜的可能。从城头上望去,敌人密密麻麻,旌旗蔽日,营帐遍布原野,将孤城围困得水泄不通。围城的兵力有多少?不能详细知道,估计应该有几十万吧。
他们不完全知道的是率兵前来攻城的元将,除以前的中书右丞相阿塔海、昭勇大将军忽剌出和权枢密院事的怀都以外,现在又来了左丞相伯颜和他带领的都元帅张拔都、昭勇大将军塔出、宣武将军高闹儿、武节将军四家奴,武义将军完者拔都、昭武大将军帖木儿不花、宣武将军八十八、定远大将军谒只里和管军总把百家奴,炮水手元帅张君佐、襄阳镇抚沙全、武略将军石祖兴等人。个个都勇猛剽悍,能征惯战,有些是在灭金国,攻高丽,征日本的血战中蹚过来的。其中还有些曾带兵横扫当时的常州人毫无概念的欧洲。除此之外,还有宋的叛将吕文焕、范文虎等,现在都是元兵南下的开路先锋。
而常州城里只有姚訔和陈炤召集的二万多没有作战经验的义兵和朝廷派来的刘师勇带领的数千宋兵。而且经过半年的战斗,人数有了很大的减员。还有的就是那些自愿参战的市民,他们可以说是乌合之众,尽管有满腔热血,宁死不屈的决心,却也只有捡来的长矛、大刀、木棍和石块之类的武器。雪上加霜的是经过数月围困,常州城的粮食早就吃光,房屋也被炮火与火箭烧毁,他们栖身无地,没有遮风避雨的地方,疲惫不堪。
双方力量对比悬殊之大,使得战争的结局没有任何悬念。
吕文焕逃回后,伯颜立即愤怒地下令攻城。元军兵多将广,从四门同时开始进攻。他们遭遇顽强的抵抗。到天黑时,阿塔海按习惯要鸣金收兵,受到伯颜劈头盖脸一顿骂。他说打仗就是一鼓作气,双方都是拼尽全力,僵持住了,能坚持一口气的一方就会胜利。也许再加一点压力敌人就崩溃了。到夜晚也不收兵,不给宋军喘息机会。这样,元军到晚上仍然攻击不懈。他们点燃火炬,照亮没有星月的夜空。火箭划过黑暗向城头飞去,落入城里烧着了民房。元军在火光照耀中冲击着破烂的土城。他们人多势众,可以轮番得到休息,只是苦了守城的宋军。
宋军拼死抵抗一整天,盼着天黑以后敌军收兵可以得到喘息,可是他们大为失望,他们不仅得不到休息,连进食的间隙都没有——如果还能说得上有食物的话。将军们组织最有效的抵抗。有限的兵员也要安排轮番休整。百姓把战死的士兵抬去掩埋,受伤的抬去治疗,拾取敌军射来的箭矢交与守城的士兵。有的人直接投入战斗。
常州城头杀喊声和惨叫声形成无休止的喧嚣。常州人民抵抗强敌几近半年,已经是势穷力竭。又在敌军得到增援的强攻下,从白天打到晚上,从晚上打到白天,又从白天打到晚上,又从晚上打到了白天,这是世界军事史上的奇迹。
十一月十八日这一天,怒不可遏的伯颜加强了进攻,做最后一击。他原以为元军顺江而下,势如破竹,夺取常州也会易如反掌。三十万铁蹄风驰电掣一过,常州即会被碾为齑粉,却不料遭遇了顽强的抵抗。自己损兵折将,劳而无功,恐怕阿塔海会暗地讥笑。
这一天仍然是阴天。天刚一蒙蒙亮,伯颜在北门叫来汪良臣,首先是训斥一顿,然后命令他继续多抓四乡之人运土来城下筑垒,高与城齐,以便架设火炮攻城,士兵可以登上土垒跨到城头攻入城中。汪良臣得令即刻带领自己的人去执行。
可怜那城外的百姓以前没有躲入城内,不断受到元军骚扰凌辱杀害,现在又被抓来服苦役。他们在鞭打下挑了土,跑过早已填平的护城壕,将土倒在城脚,再跑回取土,就这样来来回回地跑。渐渐地,土垒有了模样。跑得筋疲力尽的人被一刀结果了性命,他们的血流进土里,尸首被填进土中一起筑了土垒。
垒土得以顺利进行的一个原因是城上的宋军不忍心射他们。土垒筑高了,火炮沿着宽阔的坡道推了上去,攻击木排竹杈夯土筑的城墙和城内的房屋。元兵从土垒跨到城头,从云梯爬上城头,展开全面的进攻。不料如此凶猛的进攻仍然遇到顽强的抵抗,伯颜使尽了解数不能奏效,烦躁万分。
伯颜久攻北门不下,转来南门。他在阵前须眉俱张,挥剑狂叫,亲自指挥帐前军攻坚,督促士兵冒死冲锋。
宋军视死如归,筋疲力尽犹自奋勇杀敌。值此生死关头,守将张超却不见了踪影,原来他是去寺庙求菩萨保佑去了。军队无人指挥,一片混乱。
元军中最强的军力猛攻宋军最弱的守备。元军登上城头,被宋军杀退,这样反复几个回合后,元军将伯颜的红旗插上了城楼。诸军见伯颜的帅旗已立城头,士气大振,呼啸而上,占领城头,打开城门,从四门蜂拥而进。
城终于破了,败局已定,可是战斗并没有停止,宋军仍然不放下武器投降,他们做垂死的拼命,与敌人进行巷战。平民百姓也投入战斗。敌人夺取每一座房屋、每一条街道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护国寺的寺门大开,一面用黑字书写着“降魔”的大旗导引500名僧人跑了出来,他们手持戒刀、禅棍冲向南门。街道上的百姓高声向他们喝彩。可怜他们未能降魔,这些只会拜佛念经的人全部英勇战死,包括年迈的万安长老和莫谦之长老。
疾病缠身的知州姚訔指挥将士拼死力战。他自己多处受伤后,力穷不支,退到路边长叹一声,投入到燃烧的房屋中自焚而亡。
陈炤据守知府衙门。他剩下的为数不多的亲兵在墙头屋顶射击敌军。薄薄的院墙很快在敌军的冲击下倒塌,士兵与涌进来的敌军在大院里厮杀,逐渐退到走廊大堂。陈炤甲胄结扎整齐,将一颗官印扎在腰带上。他的奶公不知道是如何设法弄来一角粗粮烙饼给他吃,但怎么劝说他都不吃。元兵杀进大堂来时,他拿起桌案上已经出鞘的宝剑迎战,接连杀死几名敌兵。他冲出大堂,组织亲兵杀死了闯入衙门的敌兵,然后杀到大街上。他们立刻被敌军包围。他看到他的奶公在战斗中倒下了。这时候有名小将杀过重围来告诉他,城东门敌军尚未合围,可以冲杀出去逃往常熟。不顾那名小将如何神情急切,陈炤平静地说:“朝廷委任我镇守常州,去此一步非死所矣!”
他一直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而死。
包圭将军战败被擒,被推到伯颜面前。伯颜劝他投降,他却大骂,遂被杀害。
胡应炎将军也是力尽被擒。蒙军元帅唆都责问他:“你就是杀死我许多将校的人吧?”
胡应炎鄙夷地回答:“是啊,你认识我了吧。我还想杀了你,只恨我现在力不能及。”他的回答惹怒了唆都,被残酷杀害。
智勇双全的王安节有万夫莫当之勇。他骑马驰骋,专门杀向危急的地方救援。他的雄姿被站立城头观战的伯颜注意到了,他下令,不许放箭,不许杀死这名白袍小将,一定要捉活的。命令下达,激起了好几名元军大将的不服,纷纷来斗王安节。他们不许士兵围攻,只与他单打独斗。这样让王安节感到轻松很多,精神陡长。他将双刀使用得出神入化,一刀护身,一刀进攻,专取要害,不须几个回合就杀死或杀伤一个又一个敌人,使敌人也不由得不佩服。
昭勇大将军塔出提马上前,挥舞铁锤大声问道:“那个蛮子勇士叫什么名字?”
王安节回答:“老爷王安节是也。看刀。”
他看出塔出力大锤沉,就避实就虚,几个回合以后就削断了他的手指,让他狼狈退下。后来他又接连打败了拔都、高闹儿、四家奴和帖木儿不花。
他究竟不是铁打的金刚。先是他的马受伤倒地,他下马步战。尽管手臂受伤,仍然“杀敌如刈草”。他的左股被矛所伤,不能站立,他就跪着继续死战,尽管不能躲闪腾挪,敌人也不敢靠近。最后他终于力竭被捉。他被架到伯颜面前,要他下跪,他坚决不跪。伯颜爱他英勇,劝他投降,很和蔼地问他名字。
王安节骄傲地亢声说道:“你不要问我的名字,你应该问我父亲的名字。”
伯颜奇怪地问:“啊,倒是要请问令尊的大名。”
“我父就是王坚。”
“是守合州的王坚吗?”伯颜思索片刻后,大惊。
“正是,就是在钓鱼城开炮打死你们蒙哥大汗的王坚。我就是他的儿子。”
“老夫爱惜你是员战将,有心让你归顺我朝,你可愿意?”伯颜脸色陡然变得很难看。
“我是守合州的王坚的儿子,岂有投降之理。”
“你若归顺,自有高官厚禄。若是执迷不悟,上天也救不了你。”
“要杀便杀,怕死的不是英雄。”
王安节被伯颜杀害。
钓鱼城是个在中国史与世界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地方。蒙哥是成吉思汗的幼子托雷的长子。他即位为汗后东征西讨,1258年他与四弟忽必烈和大将兀良合台分三路大举进攻南宋·1258年农历七月,蒙哥亲率主力进攻四川,一路所向披靡,攻克四川北部大部分地区,1259年初,在合州(今重庆合川区)钓鱼城下攻势受阻,数月不能攻克。1259年8月11日,蒙哥因受炮伤,病逝于合州钓鱼山。
蒙哥的去世对当时的世界有极大的影响。旭烈兀统帅的第三次蒙古西征被迫中止,而且,蒙哥去世以后忽必烈与阿里不哥的继位之争立即爆发,最终导致大蒙古国的分裂。
城被攻破后,刘师勇率军进行巷战。他鼓舞士气,高呼:“杀鞑子呀!吾城即破,金山长矣!”他自东门防区转战至北门,意欲从北门突围。他看到大量的百姓也在夺门而出,对抗着涌进城来的敌军,他就不走城门,命令士兵拔除筑城用的栅栏突围。这工作颇为费力耗时。敌军追来,一部分士兵抵抗围攻的敌军,一部分士兵拔除栅栏,推倒土墙往外冲,形势十分危急。
宋军终于打开缺口,冲了出去。还有民众也跟着冲了出来,大家立即跑散了。刘师勇带着一些骑兵从护城壕跑出去。护城壕虽然干涸了,河底的乱石头和淤泥是险恶的陷阱。他跑上了对岸,他弟弟却因为战马的马蹄插入了乱石中而前扑摔倒。他跪在地上,不能立起,高声呼喊哥哥。刘师勇意欲回身救他,却见追来的敌军纷纷朝他射箭,他身中数箭,鲜血从口里喷出,手握长枪扑倒了。刘师勇的部将不让他流连,拖了他战马的缰绳就跑。他悲愤地举手与弟弟诀别。敌军箭如飞蝗追逐着他们。最后他们剩下十一骑向平江奔驰而去。
城里战事接近尾声。宋军全部战死。最后剩有六名淮军勇士还在战斗,他们背向而立,互相保护支援,杀伤很多敌军以后才一个个为国殒命。从上午巳时城破一直到酉时战斗停止,宋军又坚持了几乎一整天。
战事结束后,兵器的撞击声,战斗的呐喊声停息了,代之而起的是凄厉的叫声和痛苦的哭喊声。元兵到大街小巷挨家挨户烧杀抢掠,强奸妇女。城破之时,有的人家就全家自杀了。没有勇气自行了结,希冀苟且偷生的都做了刀下鬼。节烈观强的妇女用剪刀保卫贞洁,刺伤刺死了一些曾经在战斗中毫发无损的元兵。
一队士兵闯进天庆观。观内供桌上的香炉里香烟缭绕,一位名叫徐道明的道士坐在蒲团上手持一本道经诵读。元兵命他跪下,他置若罔闻。元兵以亮晃晃的刀架在他颈脖上,他仍然诵经不辍。元兵手起刀落杀了他。
伯颜骑马巡视全城,他的亲兵前后护卫。阿塔海看到他平静淡定,心里骂着这老狐狸,他越是装作若无其事,越是在嘲笑自己的无能。他们缓缓前行,看到满街元兵肆虐逞暴,阿塔海对伯颜说:“兄弟们打得太辛苦了,让他们放松两天吧。”
“什么,放松两天?”伯颜鄙夷地说,“两天是不够的。你下令屠城。杀个鸡犬不留,烧毁全部房屋,将全城夷为平地。”
“你不是说大汗下了止杀令吗?”阿塔海大为吃惊。
伯颜斩钉截铁地说:“一个小小的常州就要我耗费半年的时间来攻打,何日才能平定江南?我要让常州成为一个教训,敢于抵抗就会遭到屠城。”
元军疯狂屠城,据说全城只有七人因躲藏在桥下幸免于难。常州屠城之事连蒙古人自己也不讳言。元世祖忽必烈命大臣刘敏中撰写的《平宋录》就记载了常州屠城的事实:“十一月己卯,丞相出镇江,宿于丹阳。壬午,至常州,前进之兵,相持不决。至日,丞相帅大兵严围其城,壁以立木为之,其池堑既深且阔,攻之诚难。丞相召诸将指授方略,令各备攻具,期于来日,分道攻击。又先遣人大呼城下,谕言曰,‘城中将帅士庶,宜速来降,免尔曹拒敌之罪。’城中不听。癸未,又令诸掾吏书谕文射入城中,曰,‘常州主帅、将校、士庶,常州为我大元已附之城,尔众复来据之,大丞相领兵临城,四面攻击,势易摧枯耳。然我念主上好生恶杀,务以招徕为先,连日遣人告谕,未见听从。尔之士民,勿以归降复叛为疑;尔之将士,勿以拒敌我师为惧。约以来日,如能出城归附,以保生灵,前罪一无所问,不妄戮一人,仍依沿江已附州城一例迁加爵赏,四民各令安业。若更执迷坚拒,城破之日,枕尸流血者,老幼无遗。宜速审思,毋贻后悔。’又不听。丞相亲督帐前军数千,临于南城,又多建火炮及弓弩等具,日夜攻之不息。至甲申巳刻,丞相怒叱帐前诸军,奋勇争先,登木城,即竖丞相红帜于城上。四面并进,宋兵大溃。克之,遂屠其城。”
好一个“遂屠其城”,说得轻松自如,毫无负疚感,似乎说的是做了日常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一件小事。至于常州屠城是如何进行的,中国史籍缺少详细记载。法国作家勒内·格鲁塞写的《草原帝国》一书里记述了蒙古军在西方的一次屠城,想来常州之屠也是如此相仿,故引用于下——“拖雷攻莫夫(马里),莫夫投降。居民全部被杀。拖雷坐在放于莫夫平原的一把金椅子上看这集体屠杀。男人、女人、小孩被分开分配到各个军营砍头。只留400名工匠。陵墓被烧,坟被盗。在尼沙普尔,首级按男女儿童分别堆成金字塔形。连猫狗也杀光。在也里,屠杀进行了一周时间。”
在此书中也记录了蒙古军在中原是怎么残酷进行战争的。“在中国攻城,将周围地区的男性赶到护城河、城墙下,用尸体填满河,攻城。穿蒙古服,每十人举一旗,守军以为是蒙古大军。然后将这些人杀光。”
常州被屠,百姓是引颈就戮。他们已经抵抗过,再也无力反抗死神了。他们是这样,明朝灭亡时被清兵屠戮的扬州人、嘉定人也是这样,欧洲人被蒙古军屠杀时也是这样,请看——
“恐惧与沮丧是如此强烈,以致没有人想到抵抗。当内萨城被攻陷时,蒙古人将居民赶到一块空地上,命令他们互相将手捆在背后,内萨的穆罕默德写道,‘他们服从了,如果他们散开来逃往附近的山中,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将会得救。一旦他们互相将手捆绑上,蒙古人围住他们,用箭射他们——男女老幼无一人幸免。’”(见《草原帝国》311页)
“有一个鞑靼骑兵,独自进入一个人烟稠密的村子,陆续杀其村民,竟无一人敢反抗。又听人说,有一个鞑靼人,手无兵器,而欲杀其俘虏之人,便命其卧地后去寻刀归来杀此人,此人竟不敢逃。又有人告诉我,我曾与十七人同行。见一鞑靼兵至。他命令我们互相反绑两手于背后,同伴们皆服从之,我对他们说,他仅一人,应杀之而逃,同伴们答道,‘我们十分害怕’。我又鼓励他们说他将会杀死你们,让我们先把他杀死,可能安拉会拯救我们。但是,竟无一人敢杀他。于是我用小刀把他杀死,我们才安全逃脱”。(同上334页)
我实在没有胆气去想象常州屠城的细节,也就不多说了。
伯颜视察了常州城。看到满地尸骨,颓垣残壁,和那破败的城墙,他不禁发出“纸城铁人”的感叹。常州人的铮铮铁骨连敌人都感叹不已。
常州遭劫后,长期荒无人烟。直到多年后,遍地的白骨才有人收拾,集体埋葬在城外的周巷,所形成的大冢,后来被称为“古忠义冢”。到了明清时期人们才在常州的双桂坊建忠义祠,后于祠内修建了浩然亭。
王安节的遗骨被偷偷埋在水关的东北。以后他的四世孙王伯屿从故乡临川来到常州,守坟尽孝,后人把他的住处叫临川。
为了纪念殉难和尚,人们把收集到的残破袈裟偷偷埋在护国寺内。又过了二十多年,在那里造了座塔,取名为袈裟塔。后人为铭曰,“方坟峨峨,累石五层。陵谷已变,袈裟尚称”。“地傍香火,气升日星,千秋万岁,碧血长凝”。
姚訔被朝廷追封为忠毅公。现在江苏《金坛姚氏宗谱》存有忠毅公姚訔的殉国绝命诗,有武进横林余巷姚氏将其刻于姚氏宗祠——
我今愿作宋良臣,我仇不灭恨难伸。
只为亲身受国恩,致使吾君祸及身。
死当及时死胜生,我本堂堂忠义门。
自古忠臣多杀身,非吾毕竟要留名。
才疏力弱计元真,为人何必计求生。
生前未了君恩重,从今只应随城殉。
粉骨碎身愿不顾,悔恨难消天地悔。
臣份理应身殉国,不宜畏死负皇恩。
精魂抱愧见前君,阴魂含屈诉天庭。
断不求生以害仁,留与精魂护帝身。
常州遭遇屠城之灾后不久,有一位名为梁栋的诗人乘舟路过,写下了《哀毗陵》一诗,可以说是当时景象的真实记录——
荆溪水腥泊船早,落日无人行古道。
髑髅有眼不识春,东风吹出青青草。
荒基犹认是人家,败栅曾将当城堡。
当时压境兵百万,不脱靴尖堪蹴倒。
短兵相接逾四旬,毒手尊拳日攻讨。
内储外援可消沈,一缕人心坚自保。
孤臣守土轻性命,赤子效死涂肝脑。
朝廷有爵愧降附,幽壤无恩泽枯槁。
愿笺司命录英雄,收拾忠魂畀穹昊。
后来文天祥在南方兵败被俘,押解北上途中路过常州,写了下面这首诗凭吊——
山河千里在,烟火一家无。
壮哉睢阳守,冤哉马邑屠。
苍天如可问,赤子果何辜。
唇齿提封旧,抚膺三叹吁。
刘师勇一行逃离常州,沿大路奔驰,见敌人没有追来就放缓了步伐,让马匹得到休息。连续大战三天三夜,现在真的是人困马乏,饥寒交加。他们想找一点吃的,可是沿途房屋被烧毁,百姓被杀光,村落里一片凄凉,连狗叫鸡鸣都没有。他们在树林里歇息。路边塘里残破的荷叶在寒风中瑟瑟作响。他们知道那下面有肥藕,可是没有人有气力去挖。有三名壮士伤重断气,被埋葬在树林深处。
刘师勇等八骑继续上路。进入无锡境内,他们看到一座驿站,奇怪的是没有人出来迎接。他们进去,发现驿站的人已经不知道何时逃离了,驿站看来像荒弃多时。幸运的是他们在驿站里找到一些米,自己下厨做饭,饱餐了一顿,连马也喂了食。他们在马厩里把马拴住,到房间里拿出驿站的被褥铺好,倒头便睡。此时已经是子时。四周死一般地沉寂,黑暗抚慰着这几位残兵败将,睡眠给他们注入新的精力。
他们一直睡到次日巳时才先后醒来,醒来后却都躺着起不了床。有个小将发现有张床的被子里是空的,有个人起床穿好衣服出去了。过了很久还不见那人回来,小将感觉不妙,就起床穿衣,出去查看。他回来后大声叫唤说,是一名老兵跑了,马厩里少了一匹马。大家听说都不免惊慌,立即起床。他们穿戴好甲胄,提了兵器就要离开。有的人大声地咒骂着。
刘师勇不让他们骂那逃兵,说是情有可原,即使还有人要走,他也不会责怪。他还说他要先做饭吃饱再走,不会饿着肚子离开,几个月来他已经饿怕了。听了他的话,众人平静下来。有的人去厨房做饭。
饭快熟的时候,他们听到马蹄声。有的人操起兵器跑到前面大院里,准备迎战。他们见到一匹马进到院子里,是那个老兵回来了。他从马上跳下来,扬一扬手中提着的几只鸡和一些青菜,说快拿去做了。众人一起欢呼。在这短暂的一刻,他们忘记了昨天的恶战,眼前最要紧的事情是有好吃的了。
刘师勇一行八骑在未申之交到达平江北门。平江布防森严,城头旗帜鲜明。城门虽是大开,进出可疑的人受到盘查。他们在护城河的吊桥头被城头人喝住,问明身份后才让他们过了桥。城门口有人接待他们,带去知府衙门。
他们骑马穿过市区。素以繁华著称的平江此时显得萧条。街面冷清,很多店铺关门,唯有维持日常生活的交易在正常进行,而酒楼饭店的生意依然红火。到了知府衙门前的大街,刘师勇远远地就看见衙门前聚集了很多百姓。为他们带路的小将告诉他说,这些人上午就来了,在衙门前站了一天。他们听说朝廷任文天祥为资政殿学士,浙西江东制置大使兼江西安抚大使,调他回临安,原因是独松关告急,要他去解救,于是很为恐慌,要坚决挽留文大人,不让他离开平江。文大人让他们推举了四位地方贤达到堂上传达民意。到现在人群仍未散,应该是交谈尚无结果。
他们下马,分开人群进了衙门。小将让刘师勇等人在大院暂候,他即来西厢房禀报。
小将见了文天祥,行过礼便报告说:“报与大人知道,守卫常州的刘都统刘师勇大人来了,现在堂下等候召见。”
文天祥正在与四位须发斑白的地方士绅谈话,听了报告一惊:“他来何意?”
小将回答:“常州失陷,他们仅跑出来八骑……”
“知道了。有请刘大人到大堂相见。”文天祥拦他的话已是来不及,与四位士绅道歉,“各位父台暂候,下官去去就来。”
文天祥随小将来到大院迎接刘师勇。二人曾在临安行在相识,互相见礼。刘师勇与他引见了七位勇士,文天祥就执了刘师勇的手延请他们到大堂坐下。大家尚未入座就听得人声鼎沸,看到百姓拥进大院来了,士兵阻拦不住。他们哭喊着说,“文大人不能走。常州失陷了,人都被杀光了。我们怎么办呀!文大人不能走,要走就把我们百姓都带走。”原来是四位老者出去将常州失陷的信息告诉了大众,使得大众更加恐慌。
文天祥来到大堂外面的台阶上,高声安抚大众:“各位父老静一静,听我一言。文天祥也是不愿意离开平江,要与百姓守城,抗击鞑靼,同生死共患难。但是朝廷四诏,政府六书,火急召我领兵入卫,驻扎余杭,防守独松关。朝廷是通观大局,全面安排。圣命难违。文天祥只得违心从命,望大众见谅。”
众人不能接受他的辩解,仍然苦苦哀求。有的人说文大人如果带兵离开,他们就躺在马前,甘愿被践踏死。有的人发出愤愤不平的叫喊,甚至有人要冲上台阶理论,被士兵挡住。
在这场无解的纠纷闹得难分难解的时候,那位领了刘师勇进来的小将带领一位武将进来了,他向武将解释了大院里乱象的原因,武将顿时大怒,拔出佩剑,大吼一声,“散开,散开”,穿过人群,登上台阶。
“你们这些刁民,文大人要离开平江,是朝廷的调遣,你们也敢阻拦?文大人是去保卫临安的。你们只知道有你们的平江,是你们的平江重要还是临安重要?赶快散开,不然一个个捉到牢里去打板子。”武将挥舞佩剑,他的四名随从也是刀出鞘,随时要砍人似的。
他的话是文天祥说了无数遍的,不过他说来带有剑的寒光就立即生效。百姓被吓唬得不敢再争辩,摇头叹息地出去了。他们也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武将收了剑,来参见文天祥,自我介绍说:“末将环卫官王邦杰参见文大人。我受都督府派遣领兵前去常州解围,前日出发,此时才到这里。”
文天祥见王邦杰三十余岁,浓眉大眼,虎背熊腰,真一副武将模样。虽然他刚才处理事情很鲁莽,不是自己的风格,但是也暂时奏效,不便责怪,于是高兴地还礼,将他介绍与刘师勇。王邦杰听说眼前的人是刘师勇不禁吃惊,疑惑不解地问:“刘大人不是在镇守常州吗?都督府派遣我去支援常州时是这么告诉我的。”
刘师勇沉默不语。他的一个士兵说:“你是睡醒了才来的吧。常州早就被鞑子攻破了,人都杀光了,等着你去收尸哩!”
“你是何人,胆敢对本将军如此无礼?放肆!”
刘师勇连眉毛都没有扬,冷冷地说:“你待怎的?”
“末将是听朝廷派遣,什么情况也不知道,”王邦杰委屈地说,“不能责怪于我。”
文天祥见状急忙转圜:“大家不可动气,不要伤了和气。请里面坐下谈话。”
大家到大堂坐定后,文天祥问起常州沦陷的情况。刘师勇仍然是低头不语,还是那名士兵将他们军队去常州,几个月艰苦守城到城破突围的情况大致讲了,其他几位勇士作了补充,使常州人民的英勇抗敌,以及敌人的凶残得到了再现。在座的听了既心惊胆战又悲愤万分。
王邦杰茫然地说:“这怎么办呢,朝廷派我去支援常州守城,现在城已破,我还要去吗?”
文天祥听了断然地回答:“还去能有什么作用呢?这样吧,你就留在这里,与平江的守军一同守卫平江。我接到圣旨,非得离开平江去临安不可,你刚好填补空缺。我到临安会将你留守的事上报朝廷,你尽可放心。”
时间紧迫,文天祥把平江府的印信交与通判王炬之,对他和王邦杰交代了平江防务事宜,然后大家去吃饭,晚上分头去办各自的事情。文天祥大军次日凌晨就要开拔,忙了一夜没有休息。
十一月二十二日文天祥带了军队离开平江,前往独松关,刘师勇与他同行。平江百姓情知挽留不住,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大军离去。现在知道朝廷另外来了一支军队留守平江,于无可奈何之中多少也得到一些安慰。
伯颜占了常州,以行省都事马恕为常州尹,遣蒙古军都元帅阇里帖木儿、万户怀都先据无锡州,万户忙古歹、晏彻儿巡太湖,遣监战亦乞里歹、招讨使唆都、宣抚使游显,会阇里帖木儿先趋平江。文天祥离开不久,十二月上旬元兵到了平江,王邦杰和王炬之大开城门迎接元兵入城。王炬之对王邦杰说,平江城小,兵力单薄,难以抵挡元军虎狼之师。且你一来就得罪了百姓,百姓不支持你,仗就打不成,不如降顺。
独松关的守将张濡站在城楼上望着关前的元兵沉吟不决,他与冯骥商量:“我们开关杀了出去吧。”
冯骥断然地说:“千万不可。这下面的元兵是疑兵,**我们出战的。我听说此路带兵杀来的元将阿剌罕诡计多端,不可大意。”
“阿剌罕率兵数万,行动不会迅速,来此地至少需一日一夜,这城下的只是他的先锋,不足五百兵。我们不如先灭了这股鞑子,以挫其锐气。”
冯骥充满焦虑地说:“张将军,朝廷知道独松关乃临安之门户关钥,十分重要,派遣末将来协助将军严守。我来以后见这独松关形势险要,关后是高耸陡峭的独松岭,岭前伸出来的两支山脉,环抱独松关。城墙由大石砌成,与山俨然一体,且城门深十米,宽不足一米,只能容一人通过。门内开有两米长、一米宽的天窗,俨如瓮城,敌人进入门内,守兵可从上袭击,使之无处躲避,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愚意以为敌军兵势雄壮,吾军以坚守不战为上策。”
站立在冯骥身后的他的弟弟冯骕也随声附和。此时元军呐喊挑战,百般辱骂嘲讽,使得张濡火冒三丈,命军校整顿人马出战。冯骥劝阻不住,只得跟随下了城楼。
出城门便是一条水流湍急的山涧,名曰独松涧。涧旁一条羊肠小道,仅容一人一骑通过。宋军花了很长时间才出得关来,张濡等不及列阵,即纵马挥刀杀入敌群。元军布阵迎战,数千宋军裹住几百元军杀他个落花流水,真是痛快。而这时远处树林里冒出了元军的旗帜,胡笳凄厉地响彻原野,如殷雷般的马蹄声令人闻风丧胆,蒙古铁骑如狂风暴雨似的铺天盖地而来。宋兵知道是中计了,不听指挥纷纷逃回关内。张濡见状豪气全消,感到冬天的寒气透过铁甲侵入脊梁,便无心恋战,回缰驱马向城门奔去。路上士兵为了逃命而夺路,互相推搡殴打,自相践踏,死伤无数。有的人见进不了关四散逃亡。元兵跟在后面追杀,宋兵军心一溃散,别说反击,连保命的能力都没有了。
冯骥出关时在后压阵,本来可以先逃入关,可是他见势不妙担心元兵跟着溃兵拥入关内,会丢了独松关,不仅没有跑,反而挺身逆着人流而上。他高声叫喊对张濡说:“你要断后,不要让元兵跟着混进了关。我去抵挡鞑子的主力,拖延时间。”
他纵马来到关前平地,迎着寒风挺枪立马,冯骕来到他身后叫“兄长,兄长”,不知道是想让他逃生,还是告诉他,“我在这里,有我哩。”
而此时张濡见入不了关,什么也不顾,一切弃之脑后,驱马绕城而逃。
冯骕说:“兄长,张濡个混蛋已经逃跑了。”
“看到了。你也走吧,留此无益。”
冯骕没有离开,也没有劝兄长逃命。二人不再说话,也没有时间说话了。
这是很奇异的一幕景象,两位将军手持钢枪骑在马上,身后还有几十名士兵,雄赳赳地立在高山雄关之前,像山上的松树在寒风中静静地肃立,面对潮水般涌来的敌军,毫不退缩,毫无怯色。他们不蹲伏,用盾牌挡住敌军的箭,也对敌军射出箭。敌军如潮水呼啸卷来,呐喊声使天地震撼,风云变色。在敌军接近的时刻,冯骥举起枪向前一挥,双腿一夹战马率先冲锋。冯骕与士兵呐喊着跟上。他们无畏地冲向千军万马,却只是像火把投入到大海,嗤的一声就熄灭了。
冯骥的枪刺入敌将的胸膛,还没有来得及抽出的时候就被打倒在地。他努力站起,却遭奔马撞击践踏。冯骕跳下马来拖他,也被刀劈而死。二人的尸骨被马群践踏成泥。几十名士兵全部壮烈殉国。历史没有留下他们的名字。
文天祥本来是催促军队疾行赶往独松关,行至半道,一骑飞马传来都督府军令,言道元兵已破独松关,命令文天祥转道回临安,保卫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