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来到平江,还是任用原有官员,让他们行使职权,保证市民生活的正常运转,而把自己的精力投入到平江的防务上。他记得临出京时,保康军承宣使,总都督张世杰对他说的,保住平江就保住了临安。这是再明显不过的道理,谁都能看得清楚,关键是如何保卫平江。丢掉了长江,平江其实无险可守,只有加固城防,别无他法。文天祥做了一系列的工作。他带了几员大将沿城视察,布置了分段把守的兵将。他命令修补城墙,在城头架设火炮,那时已经有火器运用,声势颇为惊人。他还加深加宽护城河,准备充足的粮食,训练市民灭火。他做了最坏的打算,连城破了如何进行巷战都做了演练。从十月十五日到达以来,他没有歇一口气。军士们也都很紧张。时间确实紧迫,到二十四日,常州求援的人来了。
那天一大早,文天祥与几位大将在平江知府衙门朝会,安排一天的任务,即将分头去工作。这时候有守北门的士兵来报告,城门外来了三名声称是常州来的将士,说是来求援的。文天祥让弄明来人身份后立即带来衙门。
过不多久,那三个人被带到衙门前下了马,上到大堂来。他们解下腰刀,脱下甲胄放置身旁,朝文天祥叩头,匍匐在地,失声痛哭。文天祥从公案下来,搀扶起他们,让他们平息,有话慢慢说。
这三人都很年轻,其中一人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给文天祥,做了自我介绍:“晚生姓姚,名让。这两位是兄弟,兄名周繐,弟名周绮,常州人士。常州已经被元兵围困两个月了。我们三人还有严家五兄弟,一共八个人受我父亲常州知州姚訔、通判陈炤派遣,带了求援信,出城来到平江求援。昨天晚上趁敌人不备,我们偷偷打开城门出来,穿过敌营突围时,严家五兄弟被乱箭射死……”由于悲伤和见了自己人的激动,他们又哭了。
文天祥见他们三人年纪轻轻,白面书生似的,现在显得灰尘扑扑,情绪激动,就打断他的话说:“好了,好了,不用着急。这事我知道了。你们一路上好辛苦,先去洗个脸,歇口气,进了早膳,再来细谈,好吗?你们放心,我接到公文说朝廷派来的援军今天就到,马上就去常州给你们解围。回来我再告诉你们。”
文天祥命自己的卫士把这三人带去后堂,好好招待。三人提了甲胄去了。文天祥回到座位上与众人细谈常州的情况。
“诸位大人,我们自赣州起兵勤王,到临安驻扎,现在被派来平江。这里实际上是到了抗元前线。大家看到这三人自常州来求援,那里与元军打得正苦。
“今年八月,元朝左丞相伯颜在他们的上都领得大汗的旨意,要一鼓**平江南。他来到镇江召集诸将,面授机宜,要分三路进军,会师临安。西路以参政阿剌罕、万户总管奥鲁赤等率军十万,出建康,经溧阳、广德、攻取独松关;东路军由参政董文炳、万户张弘范、都统范文虎等率领,并有水师,沿江入海,向上海、海盐、澉浦进攻;伯颜自率中路军二十余万人自镇江兵发常州、平江,直指临安。
“伯颜派中书右丞相阿塔海,元帅唆都及部将怀都、万户忽剌出、帖木儿进攻常州。常州的军民坚决抗元,使得伯颜中路军受到阻遏。哎,诸位看到了,常州的情况真的是非常危急。前一个月知州姚訔就派了人去京师求援。他们久盼援军不至,形势危急,难以支撑,今天就又派人冲出重围来平江求救。昨天本官收到飞马驿报,说是朝廷派的援军今日路过平江,我已经安排接待了。令吾担忧的是这支援军仅有两千人,稍嫌力量单薄。
“本官出京之时,张都督曾对吾言,常州地位重要,保住常州亦是保住平江。我决定增派我部人马同行,以解常州之围。朱华将军、尹玉将军、麻士龙将军,命尔三人率本部人马与朝廷援军同去常州,可否?”
“末将愿往。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此正军人效力之时。”朱华、尹玉、麻士龙立即站起。
“如此甚好。朱将军为领兵,尹将军、麻将军都听命于你。尔等先去准备,候朝廷援军到来一同前往。救兵如救火,今日就要出发。”朱华等三人得令匆匆离去后,文天祥对众将说,“我们要赶紧做好抵御敌军的准备,万一常州失陷,平江即是前线,成为京畿屏障。鉴于常州被围困的时间长久,平江也可能要做长期坚守的准备,要尽量多地筹集兵器和粮食。水源要保护好,人畜要饮水,救火也要水。还要晓谕百姓,既要有准备,又不可恐慌。”
常州的姚让三人返回大堂来了,文天祥让他们坐下,细谈常州情况。经过休息,三人略为平静了,互相补充叙说常州的艰难抗敌。
宋德祐元年,元至元十二年(1275年),元军在左丞相伯颜指挥下迅速东进,三月占领建康(今南京),随后攻陷长江一线多处城镇。常州知州赵汝鉴弃城逃走,安抚戴之泰投降,常州为元军占领。占领者的残暴行径激起人们义愤。常州人姚訔胸怀壮志,慷慨任侠,沉勇刚毅,熟读兵书,曾考取进士,授任福建泉州司理,当时守母丧在家,他从宜兴来到了无锡,与友人陈炤商讨收复常州。陈炤工辞赋,且“久任边,知兵”,当时也是守母丧在家。有人劝他识时务,以母丧为由推辞。他义正词严地说,“国家沦没,我怎能坐视不管,与其苟且偷生,宁可为国而死。”他和姚訔在常州四下奔走,号召人们起来反抗侵略军,不久就组织了一支二万人的义军。他们派王通去与张世杰联络,当时张世杰驻军在江阴,他立即派了都统刘师勇率了数千淮军前来。五月七日,宋军与义军夜袭常州,里应外合,元兵还在梦中,就成了刀下之鬼,叛贼戴之泰被活捉,常州光复。接着他们一鼓作气,于八月十二日收复吕城(今江苏丹阳东南),并派张彦守御。常州光复的消息传到临安,朝廷下诏,授姚訔为常州知州,陈炤为通判,又派副统制王安节带兵到常州协助守卫。
仁人志士纷纷奋起报效国家。晋陵士人胡应炎挑选了三千壮士进城投军。行前他与父兄诀别说:“常州危急,正是报效国家的机会,敌强我弱,此去抱定牺牲之决心,我不能再回来尽孝了。”他的父兄回答:“为国尽忠,父子兄弟一样,岂能临难逃命?”于是父子一起率领义兵,进城参加抗元斗争。
常州护国寺“身皈释梵,志遂忠贞”的万安长老和莫谦之长老,组织了五百个和尚,拿起兵器,高举“降魔”义旗,参加抗元义兵队伍。万安长老作诗明志,“时危聊作将,事定复为僧”,以示抗元到底的决心。
常州人民曾经体会到做亡国奴的痛苦,决心保卫城池,宁死不屈。他们加紧进行战争准备。常州的青壮年都配备了刀枪,接受了战争训练。他们修缮破敝的城墙。常州是座古城,方圆约四十里。城墙是三百五十年前修建的,到绍兴四年重修过,至今也已一百四十多年了,城墙已经是残破塌圮,虽然守军大力加固,终因时间仓促,财力有限,而难见效果。一部分的城墙没有石块或砖包砌,他们砍伐树木,编成栅栏,再实以夯土,这样的城墙无法筑得高。此时四门已经戒严,盘查进城的人,以防元军奸细混入。他们收集粮食,以为久守之计。尽管这座城市是大而难守,但是人民上下一心,众志成城,誓死抵抗侵略,保卫家园。
常州是平江的屏障,通往临安的要道,伯颜要攻临安,绕不过常州,它像鱼刺卡在伯颜喉咙里,所以他调集大军扑向常州。九月二十七日,元军攻吕城,张彦出城作战时马陷泥中,被俘投敌,他将吕城中虚实告诉元军,元军因此轻易攻破吕城。吕城沦陷,常州失去守卫的犄角。
吕城失守的消息很快报到常州,引起一片恐慌。姚訔立即组织守城,准备全面迎敌。知道元军即将杀到,城里很多人连夜举家逃离。姚訔大开城门,让要离开的迅速离开,同时让四乡之人要进城避难的进城。
城外很多人家迁入城内,他们扶老携幼,驱赶牛羊猪狗,带了鸡鸭粮食,官员把他们安置到空闲的房舍里。也有很多人家不愿意到城里避难,稻谷刚收割,堆放在家里,没有了粮食就没有办法生活,到哪里也是死。他们愿意留在家里等死,死在家里比死在外面强。敌人打来大不了当个顺民就是了,哪里真的会被杀死。他们想象不出元军有多么残暴。
十月初八那天,城头守军报告敌军来了,姚訔、陈炤、刘师勇、王安节还有陈炤的部下包圭将军等都上了城,只见远处大路上旌旗招展,尘土飞扬,一支敌军缓缓向常州城移动过来。大家紧张恐惧地等待。午时已过,太阳西斜,秋高气爽,蓝天白云下是开阔的原野。低矮的丘陵上的树林色彩斑驳。收割后的田里剩下稻子的残茬。星罗棋布的村庄掩映在树林里,房舍前码起了谷垛。他们看到元军进了村,不久房屋就冒出黑烟,燃烧起来。元军散布开来,从大路上过来,从田野里过来,如潮水般。
元军进到护城河前,排开阵势,中军是步兵,两翼是骑兵,十余万众,遮蔽田野,沿护城河布开阵势。常州城中只有两万义军和数千宋军,无异鸡卵置于石碾下,守城的人不会不心惊,但是没有人愿意投降或弃城逃跑。
城头敌楼前竖立一杆大旗,中央绣着一个“宋”字。知州姚訔仗剑站立在旗下。他招呼众将士:“敌人要过来了,各就各位,做好准备。我们不出击,只守城。”
刘师勇骂了一句:“来吧,该来的就来吧。与你们打过几次了,今天拼个你死我活。大家看,两翼的骑兵是鞑靼,中央的步兵是西夏人、金人,还有刚投降过去的宋兵,马上要冲过来了。”
几位将军带了自己的兵士去指定城头分段把守。
“城上哪位出来答话?”敌军中一位将官骑马来到护城河前立定,向城上喊话。他身材魁梧,着元军服装却说汉语。
姚訔回答:“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吾乃元朝大将军阿塔海部下,先锋汪良臣。你是何人?”
刘师勇说:“我知道这个狗东西,是投降过去的。”
姚訔回答:“吾乃知州姚訔,有话请讲。”
“我们元朝大军到了,命令你们献城投降,保你们安全。只要你们献出城池,全城人民得以保全性命。如若不然,大军一过,将尔等碾为齑粉。”
姚訔并不理会敌人的嚣张气焰,哈哈一笑说:“你们就试一下吧。我们等了好久了。”
汪良臣退了回去。元军开始攻城了。他们齐头并进,来到护城河,直接下到河中,涉水过来。姚訔正要下令放箭,一看冲在前面的人却傻眼了,原来前排的尽是百姓,四乡的农民。他们被元兵用刀逼迫着往前冲,步子慢一点就被砍死。
前排的百姓下到护城河里,立即惨叫号哭。清清的河水泛起殷红的鲜血,他们被安插在河底的钉板竹桩刺伤了。他们要反身爬上岸,却被元兵砍死,推回河里。元兵又赶了后面的百姓下河。百姓倒在河中,尸身堆积,元兵就踏着尸身过了护城河。城头上开始放箭,元兵纷纷倒下。护城河那边的元兵也开始放箭,他们的箭强劲而密集,射得宋兵躲到城垛后面。
元兵架了云梯,向城头爬。宋兵用矛戳,用石块砸,把他们打下去。用钢叉将云梯推翻。元兵还是掀起一浪一浪的攻击,不顾城下堆积的死伤的人。
这时候战争史中奇异的一幕发生了。有的守城的宋兵认出了元兵中的汉人,提名道姓地骂起来。原来这些人是张彦的兵,前几天才投降,编入了元兵,连服装都没有来得及换就倒戈相向,来杀曾经是自己的人。宋兵骂这些人软骨头,不知道羞耻,连自己祖宗都不要了,当了亡国奴、狗奴才。有的人被骂得退后去了,有的却还是向前拼杀。就这样双方一边喊杀,一边怒骂。
宋军组织了很好的守卫,打了两个时辰,没有一个元兵能够登上城头。元军没能开展强大的攻势,越过护城河过来的兵不是很多。太阳落山的时候,元军鸣金收兵。宋军让他们拖了死伤者去了。
这一战给宋军增加了守城的信心。晚膳时几位将领聚集在一起饮酒吃肉,很是兴奋。清点了伤亡人数,不是很多,倒是消灭了不少敌人。刘师勇到底是老到得多,他让大家不要高兴得太早。敌人是强大的,虽然不是号称百万那么多,据情报说也有十余万。今天只是一个试探性的战斗,另一方面敌人也是太轻视我们了,以为一吓唬我们就会投降,或者是弃城逃跑,不堪一击,所以他们一到,没有休息就攻城,让我们占了小便宜。从明天开始肯定会有恶战,不得不备。我们守城还是势孤力薄,要赶紧派人去向朝廷报告,请求援兵。今天晚上得出去,明天敌人一围城就出不去了。
大家当然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局势太明显了。姚訔按嘱咐修书,打发人骑马趁夜色出城,奔临安而去。丞相陈宜中接到求援,报予圣上,立即派出援军,援军十月十八日就出发了,反应不能说不快,可惜的是他已经没有足够的兵力可派。
第二天早上,姚訔登上常州城头,看到城外出奇的平静。敌军在旗幡的带领下迅速运动。他们铺展开去,像铁桶一般把常州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姚訔命令将军们带领各自的人马去四门把守,他骑马围城跑了一圈巡查。
在西门城头,陈炤叫他看那护城河。河中的水在慢慢地却是非常明显地下落。原来这护城河的水是流动的,有来源,有流向。很显然是敌人堵塞了水源。没有过很长时间,河里的水流尽了,露出了河底。将近十丈宽的护城河变成了护城壕。壕沟有的段落是淤泥,有的铺满鹅卵石。敌人只要铺了土就是平地,可以轻易冲过来,重型攻城武器也可以推到城下。将士们看了不免心慌。
小校飞马来报,北门敌将叫阵。姚訔和陈炤急忙来到北门,上了城楼一看,护城壕那边来的是个认识的人。原来是张彦来城下劝降。这时候刘师勇也来了。张彦穿了元人服装,单人独骑,见了姚訔和陈炤,把长枪绾在马上,向城上拱手说:“各位将军请了,末将张彦觍颜问候。”
刘师勇不容他说话:“谁要你问候,叛贼,你有脸来见我们吗?”张彦曾经是他部下,一同由张世杰派来镇守常州。
张彦显得很猥琐地说:“刘将军先不要骂我。我知道我会挨骂,先锋差遣,不得不来,实出无奈。末将厚着脸皮来。也是为了将军和满城百姓性命。元人太强大,抵抗不了。我奉命守吕城,只区区三千兵卒。元军铺天盖地而来,把我们淹没了。末将马失前蹄被俘,无奈之下投降。”
“你可以死,也比苟活要好。”
“蝼蚁尚且贪生。我人降心不降。我劝将军放眼看看,你所望之处尽是元兵,已经将城围困,你们绝无胜算,不如早早归顺,白白战死无益。”
陈炤指着张彦痛骂:“你受国家厚禄不思图报,还有脸来劝降。我们有死而已,不须多言。你要记住,我们死也是站着死,不会像你跪着生。”
城头的箭射了过来。张彦被骂得满面通红,垂头丧气,扭转马头,羞愧而回。
攻城开始了。抛石机抛来的巨石砸在城墙上,打进城里,毁坏房屋。火炮射进城中,房屋着火燃烧。宋代的房屋多为木制,很容易着火,一烧成片,造成损失严重,人心惶惶。再后来就是箭如飞蝗地射了过来,造成一些士兵伤亡。最后元兵排山倒海,山呼海啸般地冲来,一波又一波地冲击,不给守军喘息机会。城内守军在众寡悬殊的情况下进行着殊死的抵抗。他们又派人突围出去求援,日夜盼望援军早日到来。
文天祥等人在衙门听了姚让三人的讲述,感叹不已,对他们安慰一番。这时守城士兵来报,朝廷来的军队已经到了南门。文天祥派了一位将军去迎接,把他们带去校场休息。他自己也去校场与他们见面。
姚让三人随文天祥来到校场,见校场空旷无人,他们在辕门等候,不多久就见到一支宋军来了。队伍前面骑马的几位将军到辕门下马,有人迎接把他们和队伍带了进去。姚让见了常州先派去搬兵的人,很高兴,听他讲说去临安的情况,告诉他常州的形势。他见来的宋军没有什么气势很为失望,后来见到文天祥派的随同前去的三支军队才略微心宽。这三支军队,分别打了朱、尹、麻的旗号,浩浩****地进场来了。三位将军骑在马上,器宇轩昂。
张弘毅是尹玉部下,也跟队进了校场。他投笔从戎已经将近半年,在这半年里,他由一个文弱书生变成了一个赳赳武夫,走路挺胸抬头,步伐踏实坚定,行动迅捷,不拖泥带水。他看到朱庆也起了可喜的改变,不再是懒散的,油腔滑调的。他不让朱庆称他少爷,可是仍然感觉朱庆对他还是像对少爷,他感觉到,在战场上朱庆会以生命保卫他,不过反过来,他也会保护朱庆的。这些改变都是军队生活造成的。文天祥带兵严厉,他认为只有纪律严明的军队才能打胜仗,只有素质高的军人才能战胜敌人。所以他的军队不扰民,不欺压百姓,受到百姓赞誉。来到平江,尽管管束严格,军人还是有休息时间去平江城里逛街,买生活必需品。回到营里,当兵的会津津有味地谈论平江女子秀气,说话软绵绵的,船娘唱歌好听,小吃花样多,味道鲜美,还不贵。他们说等仗打完了他们再来,在这里娶老婆安家。
张弘毅得空就找顾玉杼、李时龙等人到外面走走。顾玉杼说他的老家在无锡,离这里不远,他对这一带很熟悉。打完仗他要接父亲回故乡。由于他们这支军队与吉州的关系,经常有人来往,他们给家里写了信,也接到过家书。顾玉杼忧虑地告诉张弘毅说,他妹妹信中说他父亲病严重了,身体极为不好,给张家增加麻烦。张弘毅承认说,他给家中写信的同时也给顾玉纾写了信,收到了顾玉纾的回信,基本情况他也知道。他劝顾玉杼不要着急,急也是没有用的。李时龙无忧无虑,他从小娇生惯养,父母对他疼爱,他好像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没有很深的感受,所以没有想家的苦恼。
这天早上,张弘毅这营的士兵得到命令,不许外出,收拾行装,做好准备,待命开拔。巳时过后,军官来整队把他们拉到校场,除了武器干粮,什么都不许带。
在校场上,他们见到自己军队的另外两营将士,还有一支别的军队,听说是朝廷派去常州解围的。他们要一同前去。广阔的校场里鸦雀无声,只听到鼙鼓不紧不慢的敲击声和风卷大旗的猎猎声。
文天祥在检阅台上接见了朝廷派来的军队的将领,见他三十余岁,头不大却虎背熊腰,一副目空一切的样子。他参见文天祥,说自己名叫张全,带来一支淮军二千人,十月十八日离京,路上行了六天。文天祥赞扬了他,说救兵如救火,现在就请他们休息进餐,然后出发。他这里派了三千人随同前去。他让朱华、尹玉、麻士龙与张全见面,说张全是老将,是朝廷派来的,淮军能征善战,让他们听张全指挥。按道理文天祥说得不错,应该是这样,张全是朝廷指派领兵去救援的,而自己的军队只是参与协助,当然要听从张全指挥。
张弘毅与伙伴们卸下武器进餐。这一餐相当丰盛,大鱼大肉,时新蔬菜,限量给了村醪,餐后有潮州柑橘、香蕉。这是为他们出军送行,也是对张全淮军的犒劳。
出发时,张全的淮军先行,然后是麻士龙的军队,朱华的军队居中,尹玉的军队殿后。前军已经出辕门很久了,后军还在静静地等待。张弘毅在队伍里看到尹玉将军站在排头,他头戴金胄,身披锁子甲,一副出征的模样。他十分亲昵地抚摸他心爱的黄骠马。黄骠马的蹄子刨地,像是知道要出征。
尹玉跨上马,提提缰绳出发了。他一挥手儿郎们就跟上。张弘毅前面站的那畲族大个子陈普还在发呆,张弘毅捶了他一下,他回头咧嘴一笑,开步走了。
张弘毅开玩笑说:“傻大个,长这么大的个子有什么用?穿衣费布,走路扛风。”
“可以为你挡箭呀。”畲族大个子还是笑嘻嘻地说。
“胡说,犯忌讳的。”张弘毅擂了他一拳。
张弘毅在辕门前看到文天祥站在门口与大家送行。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见到他心目中崇敬的英雄,他是那么地丰神俊秀。他失控地喊出:“文魁元!”朱庆也随着他呼喊。文天祥看到了他们,与他们挥手,微笑地目送他们走过。文天祥问张弘毅叫什么名字,他回答说叫张弘毅,字毅甫,是永和镇上的人。张弘毅非常激动,但是不久他就沉静了。他跟在队伍中走,心里想到,文天祥二十岁就高中了,而现在自己也到了二十岁,却当了兵,要去打仗,离功名越来越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战争结束他可以回到宁静的书房。
平江离常州将近二百里。军队从午时起行军到酉时走了六十里,不能说不快,而且淮军已经是行军好几天了的,有些疲劳。这时候刚过无锡,天已经是黑定了,张全遂下令就地扎营安息。离敌人相当近了,警戒哨立即撒开了。
次日清晨大军出发,由于有常州人姚让等带路,行军速度很快。张弘毅的一营人几乎是走在最后,他们看不到先锋军队的旗帜,只听到行到什么地方的消息不断往后传来,后来说是已经进入常州地界了,气氛开始紧张。突然间,在酉时前后,太阳已经偏西了的时候,上面命令跑步前进,说是先锋军队已经遭遇鞑子,与敌人打起来了。
张弘毅拔出刀,跟着大队人马往前跑。路不宽,他们保持着队形。张弘毅听到前面战鼓擂响,呐喊声与惨叫声混成一片。上到一座小丘,他看到尹玉将军勒住马,伫立观望,士兵们也站住了。他们看到远处田野里,自己的人与元兵混战在一起。那是麻士龙将军带领的先锋军。元军骑着战马,挥舞军刀,四下冲击。宋军毫不畏惧,挺着长枪迎了上去。在人数上,宋军占有优势,元兵纷纷落马。
“兄弟们,我们从敌人侧后面冲上去,包围他们,把他们消灭光。跟我冲啊!”尹玉举剑空中一挥,剑在阳光中闪耀。
尹玉与几个骑马的战将纵马向前。黄骠马四蹄翻飞,长鬃飞扬跑在最前面。士兵们呐喊着跟在后面跑。张弘毅腿脚有力,步伐坚实地跑着。他听不出自己的喊声,只听到风在耳边呼叫,他的脸在发烧。他在凹凸不平的地上跑过去,穿过收割后的稻田跑过去。他看到朱庆不离他的左右。顾玉杼和李时龙也在前后不远的地方。
他们跑得很快,可是没有得到与敌人接触的机会。元军本来就不支,见到又一支宋军包抄过来了,他们就撤出战斗,丢下死伤的同伙,狼狈逃窜。宋军追不上,就不再追赶,回头来收拾战场。他们首先救援自己受伤的士兵,埋葬牺牲了的。然后去处理敌方死伤人员。
张弘毅带了人去近几天被鞑子烧毁了的农舍中找来锄头和锹,挖了坑将死者埋葬。他们把自己人埋在树林的南边,敌人方面的死者埋在树林的北面。在草已枯黄的原野上,兵器、头盔四处抛撒,战死者横七竖八躺在地上,互相枕藉。大量的血从伤口流出,浸透了战袍,渗进土地,还没有干,在秋日斜阳照射下非常耀目,张弘毅从来不知道血会是这么鲜艳,他以前连杀鸡鸭都没有见过。死者不安详,个个双眼圆睁,龇牙咧嘴,发出愤怒的呼喊,痛苦的呻吟。张弘毅发现北方人个子大,须发杂乱,身上发出膻骚臭气,脚上穿的是皮革靴子。南方人个子小,天已经冷了,还是赤脚穿的草鞋。他们抬了死者安放在坑内,盖上厚厚的土。乌鸦在树林不耐烦地发出凄厉的号叫。野狗畏惧人,还离得较远。张弘毅心里估算,自己方面比敌人方面死的人多。当然,这还算是打了胜仗。
战场清理完毕,天色已晚,宋军撤至虞桥安营,准备次日恶战。敌方肯定会派人马来阻挡援军。张全与麻士龙计划在虞桥打一场伏击战。连夜构筑工事。
那天很晚才开餐,吃的是什么张弘毅不知道。他很饿,可是吃不进,吞不下,一想起战争的惨景来就要呕吐,这不是怕,是受了强烈刺激。他很累,只想倒下休息。在营帐里躺下了又睡不着,黑暗中他睁着眼,看到帐篷顶上一幅幅战争杀戮的惨象清晰地展现。
躺在一旁的朱庆问:“睡不着,看了不舒服,是吗?”
张弘毅掩饰地说:“是的。那些死人好难看,有的像没有死,眼睁得大大地,口张着像在呼喊,只差一口气。”他停顿一会。“我没有想到战争是这样的。我以为打仗是在沙场摆开阵势,正正规规地拼杀,沙场就是沙场,想不到是在原野小路,平常人走路的地方打起来。我还以为打仗就是一刀一枪,拼个你死我活,想不到还要跑路,还要埋葬死人。”
“当兵的什么都要做。我今天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死人,都是死于非命,尸身不全,惨不忍睹。人只要是一股气上来,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他语无伦次地说,“有的兵手里的刀攥得紧紧地,死了手都掰不开,只好连刀一起葬了。”
紧挨着的帐篷里的士兵比他们知道的要多。从他们激动的谈话中,张弘毅了解到了以下事实,发生遭遇战的地方叫陈墅,离常州城只有几里路,已经是常州郊区了。麻士龙将军首先发现了敌人的骑兵,大刀一挥,带了儿郎们就掩杀过去,张全没有来得及拦阻,气得一直远远地袖手旁观。麻将军擒贼先擒王,一马当先,直奔敌将。一刀将他砍于马下,捆了起来。那名元将名叫胡里喝。从常州来搬兵的丁连捷的也将副将火麻也赤擒获。后来尹玉将军带了人包抄过去,把鞑子吓得屁滚尿流,夹着尾巴跑了。我方大获全胜。敌人死伤一千多,我方的伤亡不到三百人。痛快呀!
张弘毅对朱庆说:“这是吹牛了。我看到的我们的伤亡比鞑子多。”
“鞑子确实是厉害,后来他们二三百骑突围逃跑,几乎挡不住。要不是我们人多,这一仗还真不好说。”
“这倒是不错的,打仗一般说来就是以多打少。”
他们听到顾玉杼说,自己跑去慢了,刀拔出来没有砍倒鞑子不痛快。后来他们听得那些兵说,现在我军在虞桥设下埋伏,等敌人来攻。张全指挥说这叫什么反客为主,是兵法书上有的。明天这一仗是有得看的。
不出所料,次日辰时,迎击宋朝援军的元军一路搜索,向虞桥来了。晴朗的天空下原野上到处冒起滚滚浓烟,听到哀号惨叫,那是元军在四处烧毁农舍,铲平村庄,杀戮百姓,不让宋军得到救应。
麻士龙的军队埋伏在虞桥东南半里路的一个小丘上的树林里,他们挖了壕堑,用挖上来的土筑了长长的一道土墙。树和壕堑可以减弱敌军骑兵的冲击。士兵可以躲在土墙后射箭。麻士龙的指挥所设在一个小土包上,他就搬一张交椅坐在上面瞭望,指挥作战。张全与朱华、尹玉的军队埋伏在靠西半里路的地方,互相呼应。
麻士龙看到元军从大路上过来了,先行是步兵,后头是骑兵,看来有数千人之多。他们队伍拉了很长,试探着缓缓前进。这样的一字长蛇阵很不容易打,击头尾应,击尾头应,击中则头尾应,但是不容易打也得打。麻士龙看到元军先头部队从山坡下的路上走过,听到他们说话声,看到他们矛和刀的反光,甚至看到他们的面孔。他放过了前面的步兵,看到骑兵进入了伏击圈,他朝一名军官射出了第一箭,那军官从马上跌落。紧接着,箭似飞蝗从树林中射出,元军纷纷倒地,阵形大乱。不久他们看清楚了攻击来自何方,呐喊着向山坡上冲来。步兵蜂拥而上,骑兵也驱马穿过稀疏的树林上到了壕堑前。宋军坚守在土墙后,用密集的箭杀伤元军,把骑兵挡在壕堑前。有少数元军越过壕堑,爬上土墙,被宋军杀死。呼啸声、呐喊声渐渐弱下去,元军丢下伤亡士兵撤退。
宋军没有得到喘息的机会,第二波的攻击旋踵即至,更猛烈地开始了。元军人数众多,下去一批,又换上了一批,山呼海啸般拥了上来,很快就攻到了壕堑前。壕堑前面堆积了元军的尸体,当然有很多,甚至是一大部分都没有断气,元军就踏着尸体过了壕堑,爬上土墙,与宋军展开白刃战。宋军采取守势,承受沉重的冲击,英勇奋战,毫无惧色,打退敌人一波一波的进攻,让敌人久攻不下,双方死伤惨重。
这边激战惨烈,那边张全按兵不动。朱华按捺不住,几次要张全出兵:“让我们从下面兜过去,把鞑子包围,消灭光。”
张全冷静地说:“还不到出兵的时机。你没有看到,鞑子的主力在后面还没有出动。如果我们冒失冲过去,敌人大队人马卷过来形成反包围,一口就把我们吞了。”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麻士龙已经快顶不住了。”
“等敌方主力上了,我们就出其不意兜屁股一刀,保证大获全胜。”
张全大话说出不久就站立不住,打算逃跑。原来元军见正面久攻不下,就让右翼人马向侧后包抄过来,意欲将麻士龙军一网打尽。张全见敌军朝自己阵地进军,来势迅猛,不待与人商量,一提马缰扭头就走。他的马撞开他的士兵,士兵立足不稳,跟在他的马屁股后面开跑。主将一跑,士兵没有不跑的。恐慌的情绪迅速传播,张全的兵跑,朱华的兵,尹玉的兵不听号令也跟着跑,将官不去约束士兵,也一起跑,还跑得更快。朱华、尹玉也被带动着跑,完全无能为力。宋军不战溃逃,一片混乱,竟至于自相践踏。
麻士龙在那边见此情况心烦意乱,大声咒骂背叛他,出卖他,置他于死地的人,没有骨头的人。看到他的士兵有些沮丧泄气,他一边战斗,一边鼓舞士气:“不要怕,男子汉,不怕死,怕死的不是男子汉。杀呀,杀死这些狗。”他的军官也在全线激励士兵。有他们振臂一呼,士兵个个奋勇杀敌,表现出男子汉的英雄气概。虽然人数处于劣势,他们以一当十,杀退敌人一次一次的轮番进攻。但是他们究竟是寡不敌众,最终还是不免悉数被歼。麻士龙较早就壮烈牺牲,他的军官装束和指挥作战的行为引来了敌人的注目,使他成为敌人打击的重要目标。他多处受伤,血流尽后轰然倒下。敌兵争着割下他的首级,好去请功邀赏。
军官们也都较早被杀害。没有了长官指挥,士兵们各自为战,直至最后也没有一个人投降。最后一名士兵筋疲力尽,被打倒在地。敌兵叫他投降,他说,“我尽力了。”敌兵一刀刺进他胸膛,他口吐鲜血,断气身亡。麻士龙的一千子弟兵换取了鞑子一千多人的死伤。
张全溃逃的兵见敌人没有追来,逃跑的步子放慢了,但也还是没有停下。打仗凭的是一股气,恐惧的心理像瘟疫一样传播,士兵就会丧失斗志,只顾逃命。军队乱作一团,一窝蜂地跑,三支军混杂在一起,尹玉看到自己的部下也跑散了。张弘毅和朱庆也在跑,尽管很气恼,他们拦阻别人毫无效果。在战场上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
“不许再跑!你临阵逃跑,我一枪结果你!”尹玉一打黄骠马,冲到张全马前,大枪一横拦住了他。
张全还是左冲右突,试图绕过,一次次都被拦住。他挥刀向尹玉劈头砍下,其实并没有用十分力:“小子,闪开!”
“你杀了我,我也不让你跑。我要你回去杀鞑子。”尹玉用枪挡开,回刺张全一枪,也没有用力。
二人刀来枪往,在马上周旋。士兵们停住了脚步,在一旁围观。
朱华冲到二人中间:“住手,胡闹!不杀鞑子,反倒自己人杀自己人。”
“我不杀他,我就是不许他逃跑!”尹玉退后。
朱华对张全好言相劝:“你赶快约束你的部下,不许逃跑。回头去杀鞑子,回去救援麻士龙。朝廷派你们来为常州解围,你们逃跑,违抗命令,犯了死罪,回去是要杀头的。”
张全无言以对,回头怒斥他的亲兵:“把人马集合了。我们要杀回去。”
过了好一会,张全、朱华、尹玉的人马才整顿好。三支军队向虞桥跑步前进。
前头迎面一匹探马绝尘而来。那探子到了跟前也不下马,急急忙忙地报告:“报告三位将军得知,虞桥那里战事已经结束。麻士龙将军殉国,全军覆没。敌军正在整顿人马,有可能来追击我们。”
“知道了。再探。”张全这次不跑了,只是冷冷地说,“二位将军,现在有何上策?”
尹玉听到麻士龙牺牲,很是悲痛。他高声说道:“我要杀了过去,为麻士龙报仇。”
张全冷冷一笑:“我不逞匹夫之勇。我的士兵是要命的。我们先撤退了。”
“请吧,不留你了。”尹玉退到一旁,让开路。
张全果然一挥马鞭,带领本部人马退走。他连士兵队伍也不整,所有部下散乱地退走,个个喜形于色,也使得朱华、尹玉的部属士气涣散。
朱华为难地对尹玉说:“看看你这个人,你不该一而再地冲撞他。刚才与他动刀动枪,现在又羞辱他。”
“我怎么得罪他了?刚才是他逃跑,我拦阻。现在是他要撤退,我知道留不住,就请他走。是他错在先,你倒怪罪我。”
“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他撤退了,我们也得撤退。”
“你撤退我不撤退。”
“我不是说逃跑,我们要退到一个有利的地方再打。”
“撤退会把士气都退没有了。刚才如果不是张全带头逃跑,也不会让麻士龙被元军包围,孤军奋战。”
“你如果不听我的,我也没有办法。我带我的兵走了。对不起。”朱华命令部将整顿军队撤退。
尹玉见了万分怒恼,他还待坚持,可是他的部将曾全、胡遇、谢荣、曾玉都发出怨声,打着马围着他转,逼他下令撤退。尹玉无奈,只好随从大流。
宋军撤退至五牧。五牧是个很大的驿站,在常州之东四十五里,已经是无锡地界。这里西靠运河,东有小丘。天色已晚,朱华说服张全在此停下。他在山丘的西面扎寨,尹玉在山的东面,张全把军队放在运河边。朱华欲掘壕堑,筑鹿寨,张全说士兵累了,不如让他们早些歇息。
刚安顿下来,司务来报告说士兵已经吃完了干粮,晚炊尚无着落。方圆数十里内的村庄已经被夷为平地,人烟绝迹,征集不到粮食,连草料都找不到。朱华和几位将军正是肚子饿了,等候送餐来,听了报告面面相觑。他们知道缺粮的问题严重,可是束手无策,只好让士兵挨饿,把这事留到明天解决。明天多派些人出去,走得远些,能打些野物,捕些鱼贝也好。
士兵在挨饿。连日行军,只靠干粮没有正餐不是很舒服,这晚上连吃的都没有了,士兵的肚子里咕咕叫,浑身乏力,精神沮丧。军营里虽然气氛压抑,倒是没有发牢骚怨言的,眼见战死了那么多兄弟,大家知道战争的残酷,抱怨是无益的。
张弘毅和朱庆在辕门站岗,两人手拄长矛严肃地站立。十月下旬已经进入初冬,到晚上感觉有些寒意。天空不见星月,乌云自北向南缓缓流动。原野上一片黑暗,没有一星灯火。周遭野地里寒虫凄切的叫声此起彼伏。远处运河里的桅灯摇晃不定。刁斗敲过一巡的时候,他们听到营内有人说着话向辕门走来,等人走近一看,是尹玉将军和他的马弁尹达。尹将军披甲仗剑,没有戴胄。他将尹达送到辕门外,对他说:“你将这封家书呈上老夫人,就说我这里一切平安。你就连夜走吧,一天都没有进餐,到明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吃的,你到路上还可以想办法。去吧。”
尹达含着眼泪告别而去。这时,张弘毅见到营内又有三人走了过来。那三人行至尹玉面前跪倒在地,与尹将军请安,却不肯起立。尹玉辨认出是常州来的姚让与虞桥的周繐、周绮兄弟,就用手搀扶他们起身说,“姚壮士,这是为什么?有话站起来说。”
“求将军答应我们一件事,”姚让跪在地上说,“将军不答应我们的请求,我们不起来。”
“是什么事情,你说清楚。”
“将军带了人马来,是为了救援常州的。我们求将军打到常州去,为常州解围。”
“原来是为此事。我答应你们,我一定带了我的部下打到常州去,与常州解围。现在你们可以起来说话。”
“有了将军这句话我们放心了,”姚让三人站起身,“我们受常州数十万百姓委托出来求援,若是带不回援军,我们有负委托。常州城里二万义军对抗十余万鞑子,已经达数月之久。我们手中只有刀枪、木棍,箭矢已经射尽,还得拾起敌人射来的箭矢射回。面对如狼似虎的敌人,我们毫不畏惧,浴血奋战,坚守孤城,没有一个人有投降的意思。可是我们真的筋疲力尽了,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常州已经危在旦夕。人们日夜盼望救兵到来。现在好容易请得一支人马,指望能去解围,救得常州人民于水火之中。可是今天打的一仗,张将军一见到敌人就不战而逃,尹将军拦都拦不住,真是令人寒心。我们看出只有尹将军是可靠的。特此夤夜前来恳求尹将军以常州数十万生灵为念,明日就提兵前往。”
尹玉打断他的话说:“你们的意思我明白,是要搬兵去解围。我本来的想法同你们一样,救兵如救火,巴不得立刻打到常州城下去,但是我现在的想法变了,我不急于前去了。”
“啊!那是为什么?”姚让三人大吃一惊。
“你们今天吃饭没有?”
“没有,一天都没有吃。”
“饿不饿?”
“不饿。”三人异口同声地说。
“你们不饿我饿,我的兄弟们饿。你们的心情我理解,可是饿兵不堪驱使。今天我也一天没有进食,到晚上饿了,又没有可以吃的,让我猛然想起‘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确实是有道理。所以明天我不急于进兵,要先去筹集粮食。”
“将军之言确乎有理,可是将军是否想过常州人民望眼欲穿,将军一旦出现在城下会对他们是多大的鼓舞?”
“请足下告诉我,常州积累有多少粮食?被围困数月还剩多少粮食?我们兄弟进城可以拨多少粮食供给我们?”
姚让三人面面相觑。
“所以道理不言自明,我们一定要带了粮食进城。无锡素有粮仓美誉,现今粮食收获不久,征集当无困难。我们要尽快收集粮食,不仅是自己吃,还要送到常州城中。我决不食言,足下放心。”
尹玉的谋划当然有道理,但这谋划却因为次日我军受到元军跟踪而来的进攻而来不及实施。
张弘毅下岗后回到帐篷,在黑暗中钻进铺在地上的潮湿的被子,似乎还没有睡熟就被人叫醒,是朱庆在推他。他惊醒过来立刻就很清醒,帐篷里已经没有人了。朱庆飞快地穿衣结扎,挂上佩刀和箭袋,口里催促他。他也迅速穿戴好,随朱庆钻出帐篷,站到队列里。这时候他听到远处传来急促的战鼓声。
队伍集合好后便被带出营房,跑步来到一片开阔地,成队列展开。第一排是藤牌兵,第二排和第三排是弓箭手。张弘毅、朱庆等是枪兵刀兵,排在后面。他看到尹玉骑着黄骠马在队伍前面,左右有几位骑马的将军。在他们赣军的右前方严阵以待的是朱华将军率领的广军,两军相距不足百米。
张弘毅看这里不是适合打仗的地方,左面是水稻田,右面是宽阔的运河,如果打败了将无处逃生。而开阔地无险可守,适合蒙古骑兵的冲击。张弘毅读过兵书,懂些军事常识,看了这地形不禁心里发虚。昨天朱华将军要修筑工事,遭张全拦阻,现在全军**在野地,按张弘毅看来,就像一头牛被捆绑了放倒地上任人宰割一样。
正前方二百米的地方大群的敌人在布阵,随着旌旗的晃动,数千人马在迅速移动,安静极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而那份安静的气氛却沉重地压迫到宋军的阵地上来。
天很阴沉,乌云低压,寒风凄厉,张弘毅感觉衣衫单薄,风直接流过肌肤。他微微颤抖,控制不住。这样会让人误以为他是胆怯,他对自己感到很气愤。他自己知道他其实心里一点也不害怕,可能只是有些紧张吧。
一只有力的胳膊搂住他的肩头,他一看是陈普咧着厚嘴唇对他笑。张弘毅浑身一松弛,对他摇摇头,摆脱了他的手臂。
敌人列阵已毕,正中是步兵,两侧是骑兵。他们对朱华的广军发动攻击,箭矢如飞蝗落入阵中。有些人倒下了。数巡箭过后,敌军的骑兵呐喊着冲了过来。宋军用密集的箭击退他们。敌军的骑兵向两侧散开,让步兵冲了过来。尽管有很多步兵被宋军箭矢击中停住了脚步,但仍有大量的步兵攻到了宋军的阵地前。双方开始短兵相接的战斗。
尹玉大声鼓动士兵。他巨剑一挥,策马冲在前面,率领赣军从敌军侧后方包抄上去,与广军合击敌军。敌军见形势不妙,立即撤退。宋军趁势随后掩杀。敌军为后队接应回去。双方回归各自阵地。
张弘毅紧张的情绪松弛后,受到战场气氛的刺激,转而浑身燥热,血脉偾张。他听到冲锋号令,就提了刀跟在尹将军的马后向前跑。入伍以来他一直想到的就是打仗,打败敌人,赶走敌人,而现在就是打仗的时候了。他向前跑,听到呐喊声、惨叫声、刀枪的撞击声、急促的战鼓声。他向前跑,看到士兵的拼杀、刀的挥舞、血的迸溅。他向前跑,原野上一两千人厮杀成一团,他呐喊着冲了进去。
他一出手就顺利地杀死了一个敌兵。他看到一个朱华的兵一刀劈向一个鞑子,那鞑子用斧柄挡住,顺势一斧头砍下,沉重的战斧落在对手肩头,顿时血肉横飞。宋兵倒下,双手却紧紧抓住鞑子的战斧不放,把他拖倒了。张弘毅挥刀砍向鞑子的颈脖,鞑子恐惧地望着他,瞬间毙命。这是张弘毅杀的第一个敌兵,他那肮脏的油腻得发黑的帽子下的粗皮糙肉的面孔,杂乱的头发胡须,睁大的双眼流露出的恐惧神情,来不及喊叫的张大嘴的形象,还有他身体发出的刺鼻的臭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出现在张弘毅的记忆中,弄得他不得安宁。而在当时他只知道奋勇作战,打败敌人。
张弘毅意识到朱庆和陈普都不离他左右,被敌人冲散了又迅速靠拢来,他也尽力支持,配合同伴。他们保持五人为一组,背靠背对外作战,互相保护。
顾玉杼和李时龙在一组,冲向敌兵最多的地方。顾玉杼一刀打掉了敌兵的刀,紧接着又一刀劈下,敌兵用胳膊来挡,被齐刷刷地砍断,发出惨叫。顾玉杼看到血不是流下来,而是向上喷了出来,溅到他脸上、战袍上,他吓了一跳。略一发呆,肩头就挨了一棒,让他惊醒,不敢再分心。又砍倒几个敌兵后,他感到自己虽然武艺高,却禁不住敌兵多。人不是铁打金刚,会筋疲力尽。这首次战斗经历虽没有让他平生豪气稍减,却也不会再瞎夸海口。
敌人见势不妙,立即撤退,宋军追击受阻,回到自己阵地。朱华的广军与尹玉的赣军并肩列在一起。他们还没有得到休整,敌人又发起了一轮攻击。张弘毅看出敌方只是用了少数兵力进行骚扰,主力并没有动,而且打头阵的是投降过去不久的宋军,战斗力不强。敌方发起轮番的攻击,目的明显是让宋军不能休息,不能吃饭,待到宋军疲惫,战斗力减弱,再出动主力给予致命的打击。朱华组织了几次反攻,却冲不动敌方的阵脚,徒自增加伤亡,后来就只守不攻,完全是被动挨打。
战斗从早上打到中午,从中午打到傍晚。宋军不得休息,不得救治伤员。重伤员血流尽,在痛苦呻吟中死去。轻伤员站立起来继续战斗。最糟糕的是他们两天没有进食,没有饮水,忍受着饥渴进行拼杀,作困兽之斗。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可是将领们知道,胡乱撤退,士无斗志,只顾逃命,被敌军一阵追杀就是全军覆没的命运。他们商议决定待天黑以后悄悄撤退。可是形势不按他们布置发展。
天色昏暗下来。战斗还在继续进行。张弘毅在抽箭射击敌人,忽然听到周围发出惊叫,见到有人到处乱跑。他正想站起身一看究竟,被陈普扑倒在地。陈普压在他身上,背部立即中了箭。箭洞穿他的胸膛,血流下来,流到张弘毅身上。陈普没有呻吟,厚厚的嘴唇咧开,似乎还在笑。张弘毅没有推开他,反而将他抱紧,眼泪夺眶而出。
朱庆爬过来,拖开了陈普,立刻迎战敌人。这不是显示柔情的时候,张弘毅也投入战斗。
这阵混乱由敌军的偷袭造成。他们正面佯攻,却派后军绕道来山后进行偷袭。守卫后山的张全一直按兵不动,见敌军来了,故技重施,又弃了阵地逃跑。他带了他的部队跑到运河,抢占民船,让他们划去对岸。
赣军的裨将曾全、胡遇、谢荣、曾玉等见状也率所部逃遁,引起混乱。尹玉大声呼喊,策马冲到前面,挥剑杀了两名逃兵才阻止住了逃跑。他知道只有击退偷袭的敌军才能让士兵安定下来。他组织抗击来自正面的攻击与来自背后的偷袭。正是由于他们挡住了敌军,才使得张全有时间逃到船上,而正是由于张全的逃跑才使得他们腹背受敌,陷于绝境。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诡异。
见偷袭成功,敌军发起了总攻。骑兵步兵排山倒海呼啸而来,将宋军团团围住。宋军尽管人困马乏,仍然奋勇杀敌。他们究竟是处于劣势,伤亡急剧增加。朱华较早战死,其他将领也一个个倒下。
宋军不支,纷纷向运河逃窜。有的人跑到水中,游去张全的船边,想从船舷爬上船。意想不到的是,张全不仅不援助他们反而命令士兵用刀削他们的手指,砍他们的手臂,阻止他们登船。士兵们惊叫着落入水里,他们的血染红了河水,筋疲力尽的他们被水卷走了。
顾玉杼、李时龙撤退得比较迟,他们游到河里的时候听到惨叫声,看到张全指挥手下士兵砍自己士兵的情状,又是绝望,又是气愤。顾玉杼高声怒骂:“张全,你个狗杂种,老子要杀了你!”
他们游了回来,不过他们筋疲力尽,上不了岸就被河水冲下去了。
张弘毅没有参与到突围的人群里,他只想杀敌,因此他和很多人留在后面,挡住敌军。尹玉本来也想组织士兵向运河撤退,他驱马来到河边,见到泅水而去的士兵受到张全的不义残害,义愤填膺,知道从水路逃生无望,只有背水一战了。他策马沿河驰骋,向士兵们高呼:“不要跑!杀回去!我们背水一战。为国尽忠的时刻到了!勇敢杀敌!不怕死的跟我来呀!”
尹玉准确无误地叫出一些逃跑士兵的名字。那些张皇失措的士兵停住了脚步。尹玉挥剑一呼,振奋士气。士兵们相互激励,“杀鞑子呀!跟他们拼了!”天已经完全黑了,剩下的不足五百名士兵呐喊着冲入夜色里,与敌军展开混战。他们知道最后时刻到了,没有人想活着杀出重围,没有人想投降,他们只想多杀敌人。他们不呐喊了,只一刀一枪地搏杀,黑夜里只听到兵器撞击声、痛苦的惨叫声。不要命的宋军以一当十,不是元军轻易解决得了的。战斗打了整整一个晚上,双方都有很大的伤亡。
尹玉是敌军攻击的重点。他的黄骠马中了数箭,流血过多,终于不支跪下了。尹玉拉它拉不起来,就用手拍拍它,与它告别。尽管恋恋不舍,他还是在招架敌军攻击的过程中渐渐远离了曾经同他出生入死的宝马。
尹玉的亲兵保卫着他,一个个壮烈战死。张弘毅等人被隔离开,冲不到他近处。到天快亮时剩下几十名宋军几乎是各自为战,没有人能够保护尹玉。尹玉独自拼杀也同样骁勇。到后来,他的锁子甲上扎满了箭,像刺猬毛一般。血染红了他的金甲与战袍。他两天未进粒米,又厮杀了一天一夜,现在鲜血流尽,他再也支撑不住了。他双腿一软瘫倒,又撑着剑站起。敌军此时还是不敢接近他,他们用四支长矛架住他的颈脖,用木棍击打他。尹玉经受着致命的击打,血从头上流下,从口里吐出,他仍然顽强站立,眼里喷出怒火。
这时候响起马的嘶鸣。黄骠马推开元兵,走向尹玉。元兵用匕首刺进它的胸膛,它终于倒下了。看到爱马殒命,尹玉全身松弛,慢慢闭上了眼。他气绝身亡,一缕英魂升天而去。
主将倒下了,宋军士兵悲愤欲绝,复仇的怒火使他们发狂般地战斗,一直拼到最后一个人。到天明时,宋军全部阵亡。铅灰色的天空下是无边的黄土衰草,田野里遍布人和马的尸体,惨不忍睹。
张弘毅的松纹剑锋利无比,多次削断敌军砍来的兵器,救了他的命,还轻易刺穿敌军的犀甲,杀死多个敌人。他究竟不是铁打的金刚,最后他连举起剑的力气都没有了。敌军的狼牙棒打掉了他手中的剑,顺势敲击他的头。他晕倒在地,血从额头流下。
朱庆悠悠醒来时,周围一片死寂。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可能就是凄风冷雨飘落在他身上让他醒了过来。他撑起身坐着,发现自己左臂被打得折断了,倒不是很疼痛。他看到战场一片狼藉。缺胳膊少腿,身首分离的尸体相互枕藉。失去血的脸或蜡黄或苍白,非常刺眼。他起身去找寻张弘毅,不久就在死人堆中找到了——他记得张弘毅是在什么地方倒下的。一摸他鼻息尚存,朱庆就舀了田里的脏水洗了他额头的伤口,轻轻拍打他,让他醒来。朱庆看到了松纹剑——那剑并不起眼,敌军没有收去——拾了起来,擦拭干净,插进张弘毅腰间的剑鞘里。
朱庆扶起还没有完全苏醒的张弘毅,半背半拖地带他走向运河边,想在芦苇丛中躲藏,朱庆知道敌军会在撤离战场后又派人回来检查看有没有装死的或死而复生的。
他们藏到芦苇丛中不久就见到一队数十个敌军骑兵出现了,到战场搜索。他们用长矛拨弄尸体,渐渐接近河边。
他们已经无路可逃,也无力逃生。敌军如果搜索到芦苇丛中来,他们只有一死,浅薄的芦苇丛掩藏不了他们。这时候,他们看到河面雨雾中摇过来一只小船。艄公向他们招手,把船摇进芦苇中,让他们涉水爬上船,然后迅速离开。
敌军发现了小船,驱马来到河边,高呼要船靠岸。艄公不理睬他们,只是加紧摇船。敌军张弓射箭,强劲的箭射穿透篾制的船篷,落入舱内,险些伤了躲在里面的宋军。
艄公将船摇到对岸停泊,这里是无锡地界,敌军还没有侵犯到这里。这位中年的艄公回家叫来妻子帮他照料伤兵。夫妻俩立即生火做饭,同时与伤兵疗伤。艄公用烧红的炭烧灼伤口进行消毒,再用干净布包扎,又与他们换了干衣服。朱庆的左臂被击打骨折,艄公不会治疗只以木板绑扎固定,吊在胸前。他和张弘毅饱食了饭和鱼羹以后,在舱中倒头就睡,一直到次日上午才醒来。他们醒来后不能起身,饭也不怎么吃,摊尸一般地躺着,静听运河水波拍打船帮的汩汩声,和凄风冷雨飘洒在船篷上的沙沙声。除了疲劳,让他们精神不振的原因还有沮丧与悲伤。
张弘毅、朱庆被艄公送回平江。他们回到军营,惊奇地发现顾玉杼和李时龙比他们早一天回来了。他们奇迹般的生还在军营里引起轰动。众人围住他们,纷纷要求他们讲述战争的情况。他们讲了张全不战而逃的事实,愤怒地问张全现在何处,一定要严惩他,不可以轻易饶恕。
文天祥闻报立即召见他们,让他们到知府官邸共进晚餐。他们在军营中洗澡,换上新的冬装。军医为他们治疗包扎,还给了内服的药。朱庆的断臂用手法接上用夹板固定后吊在胸前。他们四人被用轿子送到知府衙门,营指挥是骑马去的。
在后堂,他们见到了文大人,屈身行礼。文天祥下座来搀扶他们,让他们坐下说话。张弘毅看到文大人面色沉重,完全不见前几天给他们送行时的高昂情绪。他看到参与作陪接见的有文大人的胞弟文璧和三位不认识的官员。文天祥认出了张弘毅和朱庆,叫出了他们的名字,又问了另外两个人的名字,对他们进行了安慰和赞扬。
文天祥向他们详细询问战争的情况,他们哭诉了战争的惨烈,顾玉杼强烈要求严惩张全,说两次战斗如果不是张全临阵脱逃,他们完全可能打胜。文天祥告诉他们,说张全回来后觉得无颜见人,痛悔自责,自请处分。他的本意是要将张全斩首,后来他的幕僚说张全是朝廷派来的,还是交由朝廷处置为宜,因此已经将他押送去临安了。
张弘毅沉痛地讲述了尹玉将军的壮烈牺牲过程。他亲临其境的描述绘声绘色,文天祥听了感动得热泪盈眶,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因为悲伤流泪,我是因为太感动了。这么英勇无畏的将军值得我们敬仰效法。尹将军牺牲后你们还有多少人?”
张弘毅犹豫了一会,朱庆回答说:“尹将军牺牲后,我们还剩下十余人,我是看到的。”
“尹将军阵亡了,你们怎么办?”
四个人抢着回答说:“还是打,继续打。我们都被敌军分开了,各自为战。我们要为尹将军报仇,为死去的兄弟报仇。我们战到了最后一个人。我们没有一个人放下武器投降。”
“还打下去有什么用呢,已经不可能打胜了?”
“我们就是不投降。我们不想打胜,也不是想突围,不是想求生,只想求死。死没有什么可怕的。那么多兄弟战死了,我们还怕死吗?尹将军也死了,我们要是投降就对不住他。我们没有一个人放下武器,一直战到最后一个人也不投降。”
文天祥赞叹说:“宁死不屈!”
说话间酒席已经摆下,文天祥请四人入席,亲自敬酒与他们压惊,对他们表示敬意,在席上还赐银奖励他们。
次日全军祭奠五牧阵亡的将士。文天祥主祭,宣读了祭文,全营哀声一片。曾全、胡遇、谢荣、曾玉和几名逃兵被推出辕门斩首,以正军法。
后来文天祥修表将五牧战役详细禀奏朝廷,死亡的将士家属得到朝廷的抚恤。
宋军为支援常州在虞桥和五牧与元军打的这一仗在历史上被称为五牧之战。现在在虞桥,当年古战场的遗迹尚依稀可辨。虞桥东南半里处有青龙冈、土龙冈和黄龙冈,岗前有东井潭、西井潭,就是当年所筑的土城和堑壕。往西二百米有一大土墩,叫郭城墩,就是当年麻士龙指挥作战的中军帐和望敌楼。郭城墩原叫“骨成墩”,又名“骨葬堆”,是战事结束后,附近百姓安葬麻士龙和死难将士的遗骨的地方。五牧运河边,尹玉战死的地方后来被称为“双忠墩”,又叫“鹅子滩”,是原来“饿死岸头”名字的讹传。明朝时,虞桥人民为了纪念麻士龙、尹玉二将军,建了双忠庙,又称二忠祠,庙里塑像两旁有一副对联写的是,“捐躯五牧迹并南雷曾赞颂,招魂二忠地名双庙永流芳”。现在在郭城墩,立有大的石制横碑,朝南的一面刻写有“骨成墩纪念碑”六个大字,朝北的一面的文字详细记录1275年元军攻打常州的事件。现在当地的地名还是“双庙”,可以在地图上查到。八百年前的战争硝烟早已散去,人们来此凭吊,敬仰烈士,想到的是他们以流血牺牲表现出的忠义与正气。
《宋史》中记载有尹玉的事迹,说尹玉是“宁都人。以捕盗功为赣州三砦巡检。秩满城居,从文天祥勤王。及天祥至平江,调玉同淮将张全、广将朱华拒大兵,战于五牧,全等军败,以淮、广军先遁,曾全、胡遇、谢荣、曾玉以赣州四指挥军亦遁,唯玉残军五百殊死战。玉手杀数十人,箭集于胄如猬毛,援绝力屈,遂被执。大军横四枪于其项,以梃击之死。余兵犹夜战,杀人马蔽田间,无一降者。质明,生还者四人。赠玉濠州团练使,官其二子,赐田二顷,以恤其家。”
文天祥悲伤悼念为国捐躯的将士,写下了《吊五牧》诗——
首赴勤王役,功成事则天。
富平名委地,好水泪成川。
我作招魂想,谁为掩骼缘。
中兴须再举,寄语慰重泉。
他后来还想派兵去支援常州,可是道路已经被元军重兵把守所阻断。他没有足够的兵力,他主要的责任是镇守平江,朝廷没有下令要他去支援常州。而且不久之后,因为独松关告急,他被调去把守独松关,离开了平江。
从五牧战场生还的四人获得嘉奖擢升。文天祥见张弘毅这个家乡的青年经过一场战争的锻炼,变得坚毅沉着,且能文能武,就留他在身边作为一名亲兵。
朱庆的断臂虽然是接上了,要三个月才能康复,他一时留在军中无益,获赐银遣返回家。张弘毅、李时龙、顾玉杼还有永和镇来的几个人在平江一家酒楼为朱庆践行。席上他们开怀畅饮,慷慨悲歌。张弘毅要朱庆先去探望陈普的家代表他进行慰问,并将自己得到的赏赐送给他家。朱庆说本来出来投军,他父母是要他跟随张弘毅,照护其安全的,现在不能留在军队,不得已只好先回家养伤。等自己复原了一定回来找他。
顾玉杼告诉张弘毅,妹妹顾玉纾来信说,父亲终于因病故世。临终时他声声呼唤“杼儿,回家”,不知道是呼唤顾玉杼回去,还是要顾玉杼送他的灵柩回家。年老之人死于他乡流浪途中,不知道何日可以魂归故里,真是令人伤心。死者长已矣,而留下妹妹顾玉纾孤身生活无着,寄人篱下,又不能去照顾,想来日夜不安。
张弘毅安慰他说,自己也接到家信,情况都了解。家中说顾玉纾已经是家里人,老太太很喜欢这孙媳,都会善待她的。已托朱庆带回家书,其中说了请家中人疼爱顾玉纾就像疼爱自己一样。又说自己给顾玉纾写了信,其中用了苏武的诗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信中也说了自己参加战斗的经历与感触,经过一场战争的生死考验,死而复生,他清醒地认识到以前“以身许国”的誓言不能是空话。
顾玉杼说自己遭遇父丧,本应守制三年,可是现在国难当头,忠孝不能两全,他只有隐瞒不报。张弘毅也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