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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天祥 余德予 5023 字 7个月前

到达临安的那天,文天祥根据指示将军队安置好以后,不顾长途鞍马劳顿,当晚三更就乘轿子去皇城大内的待漏院,等候清晨五鼓上殿面圣。

入夜以后,一丝风都没有。西湖将白天积蓄的热随湖水水汽的蒸发扩散出来,使得杭州像扣在蒸笼中。文天祥衣着整齐,坐在轿子里,额头上汗涔涔地抹不干。青布小轿的门帘窗帘都开着也没有风进来。他从窗里看到湖中仍有不少游船张灯结彩在湖面**漾,将湖水映照得流光溢彩。水面上传来阵阵悠扬歌声。他想到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大兵压境,而杭州的百姓还是这样寻欢作乐。

“夜已深,湖上居然还有如许的人。”文天祥与前面的轿夫攀谈。由于刚到临安他还没有配备给他的轿子,这顶轿子就是临时雇用的。他的两名随从骑马跟随在后。

“天太热,湖上风凉。”那轿夫看来已届中年,着一青色背心,光着胳膊,裤子肥大,健步如飞,倒不见出汗。轿夫的步伐配合着轿子的抖动,既省力又让乘客舒服。

“游湖的都是些什么人?”

“这是不用问的。”轿夫说话连气也不喘,“当然是达官贵人、豪门巨富、公子哥儿。”

“他们和你们都是晚上不归家,他们是寻欢作乐,你们却辛苦劳作,天也忒不公。”

“相公此言差矣。我们卖力气的,就盼有人寻欢作乐。他们寻欢作乐,我们就有银钱可挣,有了银钱就可养家糊口。您只看,一入夜,船户都来湖边,拉了客人上船。我们就等船上的客人呼唤我们去青楼接了歌女来,到夜半再送回。一接一送,银钱一捧。各人有各人趁钱的路,生活好过着呢。”

“你们不知道蒙古大军已经逼近临安了?不感到害怕吗?”

“害怕又有什么用呢?”轿夫几乎用圣哲的口气说话,“别以为我们愚昧懵懂,天下事我们也知道几分的。老哥儿们几个坐在湖边等生意,望着湖水,谈天说地,说古道今。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多少事,无所不谈。一声说,一声笑,一声叹息,一声骂。说到为民的清官就赞叹,说到奸臣就痛骂。忠奸在我们心里是分得清楚的。蒙古人为什么能够打过来?是奸臣当道,朝政腐败,谁不知道?我们百姓草民该受劫难,躲不脱就承受。老天要收人,没有办法的。”

文天祥心里一阵阵紧缩。不幸处于国家危亡的关头,自己的作为也会受到后人的评说。本着一片忠心赤胆,他相信自己不会受到讥弹。他想的不是这事,使他痛心的是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不能使人民免受劫难。

在待漏院里,文天祥见到不少文武官员,有一些是相识的,但是大家心事重重,只寒暄几句就不再攀谈。他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手支着下巴,望着窗外庭院。室内蜡烛明亮,室外走廊灯笼照耀,院中树影婆娑,树上的鸟在不安地啾啾叫。他想到这待漏院还是原来样子。二十年前金殿应试,钦点状元。后来宦海沉浮,几度为京官,几度放外任,却是岁月蹉跎,一事无成。而今四海震**,自己进京勤王,不知能否力挽狂澜,使天下转危为安,让百姓免除兵燹之苦。

文天祥看到众官员起身迎接某人,他回头一看是丞相留梦炎进门来了,他也上前见礼。他见到留梦炎虽然年近花甲,须发斑白,却不显老态,倒是红光满面,一双猪眼却炯炯有神,稀疏的胡须掩盖不了肥厚的双唇。玉带箍不住下垂的肚子。留梦炎问他什么时候到的,可安排妥当了。他一一据实回答,并请丞相代禀圣上,微臣文天祥等待召见。他没有多与留梦炎言语,不想让人留下他趋炎附势的印象。

五鼓时鸡人唱晓,金殿开启,百官鱼贯上朝,来到垂拱殿里,按文武分两厢站立。太皇太后谢道清携了五岁的小皇帝恭宗登上龙椅。早朝仪式过后,只见丞相留梦炎出班奏道,文天祥率领勤王军已经到达行在,军队根据指示,驻扎在西湖,本人现在在殿门外候宣。太皇太后即下谕宣文天祥上殿。

文天祥上金殿来,觐见圣上及太皇太后,被赐平身,站立一旁。他并不敢抬眼细看,只以笏遮面,用眼角余光看到御案后坐着小皇帝,倒是安静,却东张西望,不关心大人们的言谈。太皇太后谢道清年过花甲,金冠压在白发上,清秀的脸庞显现细细的皱纹。她身后有两名宫娥肃立。

“文爱卿现居何职?”

“启禀太皇太后,卑职现任江西安抚使,知赣州。”

“哀家是知道你的。二十年前,先太皇帝在金殿钦点你为状元,将你试卷拆封以后,见你名为文天祥,龙心大悦,说你是国家的祥瑞。赐你字宋瑞,对你寄予厚望。”

“先太皇帝恩典,臣下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万一。”

“你也算是历经三朝的老臣了。先太皇帝宾天后,先皇孱弱,不理政事。去夏更是龙驭宾天,哀家白发人送青发人,心痛欲绝。嗣君尚在孩提之间,哀家不顾耄耋衰颓,免为代摄。又值鞑虏入寇,兵指京畿,国家危殆。去冬朝廷颁布哀痛诏,号召天下勤王,可恨无人响应,至今才得卿一支人马到来。卿是何时启程?”

“臣下是七月七日带领三万军卒从吉安出发的。”

“为何路途需要这么久?”

“臣下大军行至隆兴时,获令留屯,不得赴京。后来查知乃江西制置使黄万石诬陷臣下,说义军是乌合之众,沿途打家劫舍,骚扰居民。臣为此上书辩白,方许来京。我义军三万人马,军饷自筹。臣变卖家产,以资财军用。地方豪杰纷纷解囊。勤王之军千里跋涉,粮草由吉安运来,沿途秋毫无犯。”

“此事哀家知道,确实是卿家受了委屈。此中有些事比较复杂,是你不了解的,也不必再问。黄制置所言亦是为国,卿勿挂怀。当今国难当头,正值用人之际,理当齐心戮力,击退强敌。哀家问的是,除了隆兴耽误几天,路途也不须这多时日。”

“臣下适才已经说明,微臣自起军以来,未获得朝廷一粮一草,自江西至京师,大军粮草都要由吉安长途源源运来,因此拖延了行军。”

“知道了。义军既已到达,可即编入厢军。卿可将义军名册造好,交与张世杰将军,军饷概由国库拨与。”

“微臣尚有表奏,”文天祥躬身言道。得到谢太皇太后准许后他捧着笏版朗朗而读,“本朝惩五季之乱,削藩镇,建都邑,虽足以矫尾大之弊,然国以浸弱,故敌至一州则一州破,至一县则一县破,中原陆沉,痛悔何及!今宜分境内为四镇,建都督统御于其中,以广西益湖南而建阃于长沙,以广东益江西而建阃于隆兴,以福建益江东而建阃于番阳,以淮西益淮东而建阃于扬州。责长沙取鄂,隆兴取蕲、黄,番阳取江东,扬州取两淮;地大力众,乃足以抗敌。约日齐奋,有进而无退,日夜以图之,彼备多力分,疲于奔命,而吾民之豪杰者,又伺间出于其中,如此则敌不难却也。”

“知道了,卿家可将表疏呈上来。”太皇太后显得不耐烦。

太皇太后召唤张枢密。张世杰出班躬身行礼:“末将在。太皇太后千岁千千岁。”

文天祥见张世杰四十岁出头年纪,虬须虎眉,有北方人的粗犷,一身武官穿着,虽无甲胄在身,也是龙骧虎步,不怒自威。

“张将军,哀家欲问战事如何了。”

“启禀太皇太后,目前鞑虏加强了全面的进攻。敌军号称百万,实不足三十万。敌左丞相阿术进攻淮南,围困扬州。右丞相伯颜亲自率领中军,分三路进军。西路以参政阿剌罕、万户总管奥鲁赤等率军十万,出建康,经溧阳、广德、攻取独松关;东路军由参政董文炳、万户张弘范、都统范文虎等率领,并有水师,沿江入海,向上海、海盐、澉浦进攻;伯颜自率中路军二十余万人自镇江出发,以降将吕文焕为先导,直趋常州、平江。敌虽来势汹汹,我方亦是全面迎击。太皇太后可以无忧。扬州有李庭芝坚守。常州先曾为蒙军占领,后为我收复,现在有刘师勇等人据守。京畿有兵十万。文大人又带来三万义军入卫。此外各路兵马足有四十万众,人心可用,坚守抗敌,待机反攻,收复失地,不为奢谈。”

“卿所奏亦系实情,然哀家仍是忧心忡忡,现在战况要紧密注意,日日报上。左丞相陈宜中置国事不顾,回老家永嘉,数次下诏,仍是不归,说是近日将回朝。他回朝执掌政事,是哀家一个依靠。再下诏书,催其速归。”

散朝以后,留梦炎约了文天祥晚上游湖,说是与他接风洗尘。留梦炎曾是他考状元时的座师,文天祥欣然接受邀请。他回营中安排一些事务,傍晚时分换了便服来到湖边。他把随从和轿子打发走了,独自沿苏堤行去,只见缺月升起在山头,满天繁星不眨眼地俯视着人间。长堤两侧柳树低垂,很多人在堤上闲步,散发赤足,薄衫木屐,手摇折扇,男人女子的罗绮散发熏香。也有人坐于树下观赏湖景。湖中彩船画舫,灯火绚丽,歌吹自水面飘来。湖边的船上和岸边树下有人垂钓。荷花散发清香。夜色迷人。

在约定的地方文天祥看到一只游船悬挂着写有“留府”的灯笼,就走上前去。当即有两名穿着妖艳,钗饰满头,浑身喷香的年轻妓女伸出皓腕接他登上船。留梦炎在舱口迎候,他身旁的人是张世杰,三人见礼。

进得舱来,文天祥被扶到侧面一张小榻坐下,他的对面是张世杰,留梦炎坐在上首。每人面前有一矮几,矮几上一面银盘中盛有时令水果,紫葡萄、红樱桃、金黄枇杷。更稀罕的是荔枝和龙眼,据留梦炎说是当天从福建运来的。一个玛瑙盆中放的是冰镇的西湖的红菱和雪藕。有一少女同榻而坐,轻挥鹅毛扇与客人送出香风,素手剥了水果递进客人口中。荔枝有醉人的香味,而龙眼则清香满口。文天祥看到有两个座位是空着的,座位前的矮几上同样摆放有水果。留梦炎说还有两位客人没有到,等他们到了就把船摇到湖中去,大家先品茶。

两个身形不足的少女,头绾双髻,发簪鲜花,身着丝绸的绿衣黄裳,跪坐在船舱中央的一张矮几旁泡茶,神态文静,举止优雅。她们素面朝天,以免脂粉异香冲了茶的清香。她们屏息静气,以免呼吸秽气串入茶香。她们不开口说话,以免唾沫溅上茶具。一位女子将一细竹丝编织的笈拆开,取出一朱漆小匣,用一极小的钥匙开了锁,很谨慎地从匣中提出一个黄罗小包,打开包裹,里面是仅有一方寸大的青箬小挎包,她将其中的茶叶置入白瓷茶壶中。另一女子高擎水壶将滚水注入。头道汁被倾倒进水盂弃之舷外。第二道冲的茶先倒进公道壶中,再分到茶盏里。女子捧了茶盏跪进与主人和客人。三人捧起茶盏,先嗅茶香,然后细品。

文天祥赞叹说:“真是香凝玉乳浓,翠锁雀舌清。好茶,好茶。晚生是有何等福气能品此好茶。”

张世杰也是赞不绝口:“茶有清香,只是稍淡。”

留梦炎说:“你们知道这是什么茶吗?这是福建建安北苑茶。这一包即值二十万钱,只冲饮三次也就弃了。这冲茶的水也不是湖中舀的,是特地从虎跑泉用瓮运来的泉水。”

文天祥注意到船上伺候人的都是女子,连撑篙的也是,没有一个男佣。他想到昨日刚来,观察京师,还在感慨游湖的人是醉生梦死,今日自己却身不由己也置身画舫中。岸上可能也会有人看了他们,发出“西湖歌舞几时休”的感叹。

这时随着舱外莺啼婉转的一声报告“汪大人到”,一个二八红粉进舱来了。她揭开头罩解开紫色缎子的披风交给女侍,与众人万福。她青丝扎一云髻,红罗额带正中缀一颗蚕豆大的明珠,脸上贴有翠羽金钿,明眸皓齿。她身着米色窄袖罗衫,露出修长粉颈,下着粉红色灯笼长裤,不掩三寸金莲。文天祥正感到奇怪,见到随后进来一个四十余岁的满面笑容的男子,才是明白。那男子头戴逍遥巾,身着窄袖白色长衫,系玉带,足蹬布鞋。他斜背一锦缎大袋,取下后抱于怀中不让人接过。他长面白皙,眉毛高扬,鼻孔微张,三绺长须,唇红齿白,不显年纪,聪明外露。他与留梦炎、张世杰请安。

留梦炎与文天祥介绍说:“这是汪元量待诏,字大有,号水云,亦号水云子。历经三朝的宫廷乐师,精通音律,诗词也是擅长。见过文天祥、文大人。”

汪元量对文天祥一揖到地,那女子亦作万福。文天祥起身与二人回礼。“文大人是在下久仰的了。”汪元量仔细打量文天祥后摇头说,“今日一见却看到的是一个笨人。”

众人听了一惊。文天祥更是感到愕然。

汪元量接着说:“现在是什么时机?每天一开城门,朝中官员有的从北门出去,有的从南门出去。从北门出去的是降元去了。从南门出去的是逃跑了。而大人却进了城来。皇上颁发勤王诏书,天下无人响应,而只有大人领兵入卫。不识时务,岂不是笨人一个?”

张世杰道:“待诏此言差矣。不见末将安坐在此吗?”

“汪大人喜欢口无遮拦,文尚书不必在意。”留梦炎脸色一沉。

汪元量道:“愚下讲笑话,文大人莫怪。”

文天祥展颜一笑,也回敬他说:“吾亦多次聆听汪待诏演奏,琴艺高超,令吾倾心,只是无缘结识。今日得以晤面,实是有幸。”他话头一转,指着同来的女子说,“汪大人于百忙之中抽空,来陪同**舟,即是吾等之幸,何劳代为请了宫廷舞姬同来?”

“文大人慎勿乱言,吓煞小的了。若是这样,借小的三个脑袋亦是不够砍的,想都不敢想的事。这不是宫中霓裳班的孩子,是在下的女儿,从吾习学琴艺歌舞多年。我想让她见些场面,将来好有个发展,今日就带她来向各位大人请教。来,弥莲,见过各位大人,求以后关照。”

汪元量与汪弥莲各自落座。留梦炎吩咐画舫向湖心**去。客人到齐,酒菜端上。酒是陈年的琼花露。菜肴有西湖醋鱼、醉虾。一碟素菜是清炒猫头笋,色如玉版,味抵驼峰。另一碟素菜是醉紫莼,清香扑鼻。侍女与各人斟酒夹菜。

留梦炎说:“今日此会是与文尚书接风洗尘。他现在权领工部尚书,率领义军昨日刚到,鞍马劳顿。愚意以为,大家连日国事操劳,今日不谈国事,尽情娱乐。谁要违犯,罚以大杯。”

汪元量响应道:“宫中事务极冗杂,越到晚上越忙,我还是找了托词先行抽身的,又绕道回家带我女儿来,因此来迟,有劳各位大人久候,实在不安。我们先献上一曲吧。”

汪元量褪去锦囊,取出一面精工制作的琵琶,转轴拨弦调了音,弹了过门。汪弥莲已经是亭亭玉立地站在他们席边,轻启樱唇,展喉咏唱——

嶰管变青律,帝里阳和新布。晴景回轻煦,庆嘉节、当三五。列华灯、千门万户。遍九陌、罗绮香风微度。十里然绛树。鳌山耸、喧天箫鼓。

渐天如水,素月当午。香径里、绝缨掷果无数。更阑烛影花荫下,少年人、往往奇遇。太平时、朝野多欢民康阜。随分良聚,堪对此景,争忍独醒归去。

汪弥莲演唱投入,面泛桃红眼波流。一曲终了,大家喝彩不迭。侍女都艳羡嫉妒。留梦炎与身旁侍女解说,这唱的是柳永的词,写杭州上元节时的热闹景象。他感叹道:“写得多好啊。‘太平时,朝野多欢民康阜。’永远天下太平有多好。”

张世杰表现自己不是一介武夫,高声评论说:“好,唱得好。将柳永的《迎新春·嶰管变青律》的情调都表现出来了。”

汪弥莲坐下,接过侍女献上的酒,先品尝,后细细地啜饮,放下酒卮,吃了一片醋鱼。刚才众人安静听曲,连茶也不饮一口,一曲终了方活跃起来,纷纷赞叹。

留梦炎与大家敬酒:“一曲新词酒一杯。有待诏的琵琶,美女的歌喉,不饮酒都是醉了。酒还是要饮,饮酒凑兴。举杯,各位。”

休息片刻后汪弥莲来到中间立好身姿。汪元量报了曲名《青玉案》,自弹自唱。汪弥莲起舞——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歌舞终了,大家鼓掌赞叹。张世杰又是不想藏拙,“真不愧是宫廷供奉,唱来声情并茂。这辛弃疾的《青玉案》里我最喜欢的一句是‘笑语盈盈暗香去’,我的魂魄都追随那暗香去了。我敬汪大人一杯。”

文天祥举杯向汪弥莲:“待诏的弹唱好,仙子的舞蹈也出色。那‘一夜鱼龙舞’一处跳来真是回风舞雪,人都飘起来了。我敬仙子一杯。”

这以后大家扯了闲话。男子显露才华,说些幽默逗趣而不失身份的话恭维留梦炎,一来他是主人,盛情款待他们;二来他年长,比文天祥早二十年就中了状元,后来又是他的座师。他位居一品,当然是应该受尊崇的。留梦炎体会大家对他的敬重,怡然自得。女子粉面含春,听了官员大人一句不怎么逗笑的话也是笑得前仰后合,甚至倒在大人身上。酒一杯杯满斟,连喝带溅。水果皮堆满茶几。汪弥莲靠汪元量坐着,也不搭理人。

见大家说笑有点累了,汪元量清清嗓子,引众人注意。他提议让汪弥莲用琵琶弹奏一曲,让大家指点。众人表示欢迎。汪弥莲捧起琵琶,偏着头,紧蹙娥眉,弹了一曲《昭君怨》。她弹得如泣如诉,引得座中人俱变色,想笑一笑换个气氛也笑不起来。汪元量起身解释说,这曲子与现场的气氛是有些不协调,但是它是学习琵琶技巧必练的,所以让汪弥莲展示一下。他接着说,今晚两支曲子都是唱的西湖元夕。他在今年年初也填了一首词写西湖元夕,词牌名为《传言玉女》,与汪弥莲配过,他想为大家演唱,请方家指教。他来到中间站立,等候汪弥莲弹了过门,他就引吭高歌——

一片风流,今夕与谁同乐?月台花馆,慨尘埃漠漠。豪华**尽,只有青山如洛。钱塘依旧,潮生潮落。

万点灯光,羞照舞钿歌箔。玉梅消瘦,恨东皇命薄。昭君泪流,手捻琵琶弦索。离愁聊寄,画楼哀角。

汪元量唱着唱着,声音变了,先是哽咽,后来就泣涕涟涟了。座中人不觉也叹气。

“这是为什么?本来好好的,这是为什么?”留梦炎感到很败兴。

汪元量以袖拭泪说:“小的死罪,小的死罪。败了相国的雅兴。音乐歌咏是感情的自然流露,不由人自主。我唱着歌,看到春色满船,歌舞升平。放眼湖上城中一派繁华,可是想到蒙古大兵压境,朝廷难保,山河破碎,人命等同尘埃,这繁华即将如梦幻灭,如烟飘散,**尽无存,真是情何以堪?不禁悲从中来。”他回到座席,接过汪弥莲捧上的酒卮,仰头把酒吞了。他抱着琵琶轻拢慢捻,不成曲调地拨弄,调理哀伤情绪。

张世杰须眉俱张,一拍茶几,扬声说道:“别说丧气话。还没有那么危急。我们的将士在死守疆土,在抵抗反击。我们一定驱除鞑虏,保住大宋江山。有我主在,还有留相国在,还有文相公在,有满朝文武在,不要怕。”

文天祥也要说些宽慰的话,留梦炎却先开口说话了,奇怪的是他并不深责汪元量,倒是显得很同情。

“难怪汪待诏伤心流泪,愚老亦有同感。你们看我现在位极人臣,主上恩宠,群贤抬爱,享尽人间荣华富贵,我难道不想天下太平,与君等终日流连山水,饮酒作乐,吟诗作赋吗?谁知天道剧变,百年前汴京惨祸即将重演,能不心惊?我忝居高位,责任重大,比君等更是忧心如焚。但能保全大宋江山,百姓免遭兵燹,我万死不辞。可惜这话只是空谈,国势衰颓,积弱不振,无力抗拒虎狼之敌。襄阳一破,敌军沿江直下,势如破竹,京畿危殆。国破已成定局,万难挽回。纵观沦陷之城池,凡抵抗者,惨遭屠城,鸡犬不留。凡投降者,生灵无恙,市廛无扰。临安城是战是降,不能不考虑。降固然是亡国,战也是让人民被屠戮净尽以后亡国。如其战后亡国,不如先举降旗。诸君何以教我?”

“千万不可降!”张世杰立起身慷慨陈词,“北方蛮族茹毛饮血,以杀戮为耕作,所过之处赤地千里,白骨遍野。丞相知道,末将祖居燕地,燕为金占领后,父辈曾为官,后来归顺蒙古。我任职元将张柔麾下。因为看不惯元军残暴,于是离开张柔逃到南宋,投奔当时‘忠顺军’的江海及其族侄江万载帐下。我从北方来,深知亡国之痛。末将蒙朝廷厚恩,委以军任,曾与蒙军交战,虽然战绩不佳,也看出蒙军不是无敌。对保国满怀信心。末将愿听丞相号令,上阵对敌,决不言降。”

文天祥也站立发表意见:“降是决不可以的,但是可以议和。议和不成再抵抗到底。丞相,今日早朝学生呈上太皇太后的表疏不知道会不会发下来研究?那是我勤王以来……”

留梦炎打断他的话,用手示意二人都坐下:“你那奏折下午就在枢密院讨论了,都说是书生意气,迂腐之论,抛掷一旁了。”

“师相,”文天祥一向尊称留梦炎为老师,“那本章是学生忧国忧民,呕心沥血写出,总会有一得之见,怎么……”

“你为什么总是自以为是,不屈不挠?你可知道你的本章几乎惹祸?太皇太后对你批评‘守内虚外’很为生气,那是太祖立下,三百年来我大宋的治国方略,你井底之蛙,能有多少见识,竟然敢于狂言乱语。若不是用人之秋,早已遣送你返乡了。幸亏老夫替你回护,称赞你是出于一片忠心,才放过了此事。”留梦炎收回话题,“哎,我适才规定,不许谈国事,看来要罚酒了,先罚我一杯,老糊涂,该打。”

大家饮了酒,恢复言笑。文天祥非常沮丧,欲辩无言,仔细一想,内心不得不承认留梦炎说的切中要害,十分惊骇。他静默良久,让侍女再为斟酒,举起酒卮对留梦炎说:“恩相,学生要说的不是国事,是我个人的事。我愿先认罚一杯再说。”他饮了酒,“我来京师是为了抗元。请辞去工部尚书一职,派我领兵去前敌。请恩相代为启奏圣上。”

“此事我不能自专。等陈丞相宜中公回朝再定。再不谈了。饮酒。”他推身边的侍女说,“你为我们唱一曲。我请汪待诏为你伴奏,捧你上天了。”

船舱又充满欢声笑语。世间行乐,无非如此。欢会一直闹到三鼓才散,官员得去上早朝。大家要了兰汤擦洗了,就动身下船。留梦炎在船头送别众人,念了一句李商隐的诗句:“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张世杰的卫士在堤边守候了一夜,把马牵了过来,他认蹬上马,扬鞭而去。汪元量张罗着帮文天祥雇了一顶轿子,他要先回军营换了官服再去上朝。揖别时,二人显得惺惺相惜。汪元量看着文天祥起轿后,才与汪弥莲雇了两乘轿子回府。

送别众人后,留梦炎回到舱内,在太妃椅上躺下休息。游船**桨回府。此时湖面上飘来的已经是凉风习习。四处远近依旧是桨声灯影。一个俏丽的丫鬟坐在留梦炎身边摇一柄长长的鹅毛扇与他送风解凉。留梦炎一手抚摸着大肚皮,一手捋着花白的长髯沉吟不语。

丫鬟逗他说话:“相爷怎么不说话,是疲乏了,还是不高兴?我看你今晚很是销魂,眼睛就是在那个女子身上飘。”

“说些孩子话。”

“今天来的文大人是以前没有见过的。他对您老好尊敬。”

“尊敬是表面的,真的尊敬就应该顺从。他骨子里硬着呢。他虽然今天刚到行在,二十年来他在文臣中颇有声望。张世杰么,是武将的头领。这两个人要是听从我的,投降的事情就好说了。”

“他们可都是坚决反对投降,态度好强硬的。相爷这顿酒浪费了不是?”

“酒不值什么。”留梦炎顽皮地一笑,“可惜了那上好的茶叶。”

张弘毅等人只想到当兵要打仗,可能会战死沙场,他们不怕死,参加义军时不会不想到要献身,可是他们没有想到当兵苦,而且苦不堪言。刚入伍,进了军营,生活条件比家里当然差远了,训练又累,还挨打挨骂,没有个人自由,感觉不适应,受不了。可是那是在吉安,生活比较安定,还好受一些。在开拔来临安的途中那才真叫受罪。徒步负重行军,一连很多天,顶着烈日暴晒,有时冒着暴雨,全身被雨淋透了,再让烈日晒干。路上供应不足,吃不饱。疲劳行军将胖的拖瘦,瘦的拖垮。路上有人生病,有人死去。大家都盼望早日到临安就好了,不知道到了临安也好不起来。

张弘毅所在的这一营隶属尹玉将军麾下,兵员主要是赣南粤北来的。他们奇怪临安比他们南方的家乡还要热,而且是闷热。整天汗流浃背,头冒火星。晚上帐篷里密不通风,汗臭令人窒息,还有蚊虫骚扰,无法入睡。白天吃不下饭,体力下降,无精打采,萎靡不振。很多人病倒。营里想办法给士兵解暑,改善生活条件,减少训练,多休息,可是作用不大,直到九月中旬以后天气转凉了,情况才好些。

当兵的被关在军营里,不许外出,以免到城里骚扰市民,但是一旬有一天休假,可以经过批准,登记了,出营外去街市购买生活必需品。张弘毅和永和镇上的朋友还有顾玉杼一起约了去临安城里逛过好几次。开始时是顾玉杼做向导,因为他在临安住过一段时间。大家走大街小巷,观赏市容街景,上酒楼品尝山珍海味,惊叹京都生活的繁华奢靡。与同伴在西湖**舟,面对美景,张弘毅沉默不语,苦苦思念顾玉纾。临别时她赠送的香囊已染污秽,为体汗所熏,早没有了幽香,他一直贴身佩戴,从不示人。苦恼啃噬着他的心,同伴们没有知道的,当然也就没有人以此说笑。

军营的生活单调枯燥,他们不知道这平静是福,不久就会是无休止的战乱流亡的日子。当他们感到腻烦的时候,十月初开始他们换了冬装,有谣传他们要开拔了。他们也看到一些具体的迹象。军队的编制有了变化,一个营的人数扩充了,兵种分细了,有枪兵、刀兵、弓手、盾手等。装备也齐全了,张弘毅是刀兵,配备有神臂弩,箭袋里有五十支箭、一柄刀、一柄锤和一把锋利的匕首。他还有自己带来的剑,也允许他挂在腰间。另外有专门执掌火器的兵。其他管粮草的勤杂兵、伙夫就不用说了。军营里旗帜鲜明,军容严整,士气高昂。

到了十月八日,有几个军官来看他们的营房,士兵们说这是准备来换防的。下午营里就下达命令,做好准备次日出发。原来是陈宜中丞相应召回朝来了,派文天祥部去守卫平江(今苏州)。十月九日清晨,军队开拔。他们从城市外沿走过,不打扰尚未苏醒的市民。他们看到城墙下护城河边有军人在操练。有人说这是丞相陈宜中新招的兵,用来保卫京畿的。他们看到其中有些兵不足十五岁,不满五尺高,身材连军服也撑不起,很是可怜。

他们有的人以老兵的口气说笑话:“这样子能打仗吗?一阵风就吹上天了。”

“是啊,仗打到一半,有的就放下刀,要回家吃了奶再来。”

十月十五日他们到达平江驻扎。他们知道了,他们的统帅文天祥任浙西置制使兼平江知府,全面负责江南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