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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天祥 余德予 9801 字 11天前

永和镇沿赣江而建,三条主要大街长而与之交叉的路则短。从店铺出来沿大街走,拐个弯不远就到了张中剑的家院。顾大用看到一带清水粉墙正中开有三座门。中间的朱漆大门不开,门前有几级台阶,还有门槛,不便小车进入,所以他们走的是东侧门。对着门的照墙铺有瓷片拼花图案。绕过照墙是豁然开朗的庭院。张中剑引领客人走中间甬道来到大堂,分宾主上了台阶进到堂内。青年按指导把独轮车停在车棚,带着女子也跟上来了。他们的行李有仆人提着。

宾主落座,仆人上茶后,张中剑向客人介绍自己儿子:“毅甫,来见过顾伯父。这是犬子张弘毅,弘扬的弘,刚毅的毅,字毅甫。”

张弘毅与顾大用施礼。

顾大用正式介绍他的儿女:“你们来见过张伯父。这是小儿顾玉杼,宝玉的玉,机杼的杼,字明纶。这是小女顾玉纾,宝玉的玉,纾解的纾。”

兄妹俩向张中剑施礼,又与张弘毅见礼。张弘毅回礼。他不敢正视顾玉纾,低着头只看到她溅满泥水的红裙,裙垂到地,遮掩双足。

顾玉杼道歉地说:“适才不知是兄长,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哪里,哪里。是小弟不识礼数,望兄恕罪。”

二人序了年齿,顾玉杼大了几个月,是为兄长。两人都很高兴。大家复又落座。

这时从后门进来一个小丫头,对张中剑说:“禀老爷,夫人听说来了贵客,请小姐到后面见面说话。”

顾玉纾遂起身随丫头去后面。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要离开亲人,去见陌生人,她心中紧张,出后门时不自觉地回头看父亲。她那临去时秋波一转,虽然不是看张弘毅,却把他的魂魄都勾去了,那美姿容令他震撼,她眼神中流露出的惶惑不安很是楚楚动人。

顾玉纾随丫头出了大堂后门,见外面是一小庭院,中间有一池塘,两旁是超手游廊。她们走过池塘上的花桥,来到后面的垂花门。她们进去后,守门的老妈子就把院门锁了。后面的院落是主人一家的住房。在厅堂里顾玉纾见到了这家的老太太、夫人、两位小夫人和小姐。小姐与她仿佛年纪,很文静的样子。正是午膳时间,大家与顾玉纾寒暄几句后,就入席吃饭。饭后顾玉纾被安排到小姐房中休息。

前面也开饭了。大堂的东边的房间是膳堂。顾大用被延请到上座,张中剑在侧面主位,顾玉杼坐对面,张弘毅坐下首。菜只是四菜一汤,猪肝豆腐粉丝榨菜汤、冬笋香菇肉片、鸡蛋炒春韭和蒜蓉小白菜。张中剑抱歉地说,仓促之间来不及准备,吃个家常便餐,明日正式设宴迎接贵宾。顾大用有病在身,不能饮酒,大家都不饮酒。席间不言语,很安静,连喝汤都没有发出声音。一个仆人在旁伺候。吃完饭后仆人用一木盘端来四杯香茶和一个水盂,让大家用茶水漱了口,吐在水盂里,又送上微潮的热毛巾擦脸擦手。

膳后大家到大堂西边的茶室小憩。顾大用颤抖地捧起细瓷盖碗啜饮,一口热茶下去浑身舒服。他长叹一口气说:“颠沛流离数月之久,今日才像在家里正正规规用膳,饮口香茶。真是感谢主人盛情款待。”

“哪里。顾兄海内名流,光临寒舍,蓬荜生辉。乡野所在,礼数有欠,还望海涵。您适才说离乡在外有数月之久,从贵地无锡下来此地不需要这么长时间,您是先去了临安。”

“那样走是不需要。我们是先去了临安府,以为京畿之地会安全。可是住下来后发现也难保无虞。”

张中剑问道:“临安一片慌乱吗?”

“否,”顾大用摇头叹息说,“一些人已经逃离,可是尽管大敌已经逼近,人心惶恐,临安表面上看来依然是歌舞升平。有些人还是醉生梦死。你知道你们江西有位谢枋得,名君直的吗?他正住在临安,写有一首《蚕妇吟》,是这样的,‘子规啼彻四更时,起视蚕稠怕叶稀。不信楼头杨柳月,玉人舞歌未曾归。’一些人几乎是通宵达旦地在酒楼歌舞。我们看到从朝廷到民间都没有抗击强敌的迹象,于是就准备去南方。”

“顾兄是什么时候离开无锡老家的呢?”

“三月初,元军占了建康,顺江而下,无锡一日数惊,甚为混乱。我们家遭到打劫后,我们就匆忙离开了。”

“是元军抢掠吗?”张中剑不解地问。

“否。元军那时还未到,是宋的溃兵。那些溃兵丢盔卸甲,军容不整,毫无约束,几万人拥进城来,守军不能拦阻。他们抢劫商铺住家,无人制止,军官无影无踪。一股士兵破门而入,冲进我的家园。我上前讲理,被凶神恶煞般的士兵推倒在地。他们翻箱倒柜,抢走一切值钱的东西。后来又来一批,抢走拿得动的东西。我们一辆马车被征用,那是我们准备用来逃难的。我们整理好的行李,金银细软都方便了他们拿走。所幸的是他们不杀人,不害妇女。真是兵过如洗,我家世代的积累**然无存。想到元兵下来只会更凶,连命也难保,我们就遣散了家中仆役,匆忙离乡别井,不知道哪年哪月才可以返回故乡。”

说话时,顾大用的药已经煎好送来。他喝了药,就被送去客房休息。他们出了大堂,来到庭院西面的客房。室内铺设了两张单人床,挂了蚊帐,这个天蚊子已经出来扰人了。张中剑安置好他们就退出去了,说外面庭院大门旁有小厮,有什么事情可以唤他来做。他们的行李已经放在客房里,顾玉杼拿出睡衣,给老人换了,让他躺进被子歇息。他自己也好好地睡了个午觉。

张家小姐名叫张弘玉,与顾玉纾的名字有一字相同,她就认为是亲姊妹一样。她从小关在深宅大院,少有人来往,现在来了个与自己一般年龄,又知书达礼的女子,谈话间感到很投缘,很是高兴。二人在房里并没有休息,张弘玉拿出自己做的女红给顾玉纾看,还有写的字,画的画。顾玉纾讲些外面天地的事给她听,无锡的精美的食品,临安的美丽的风景,逃难路途的见闻,讲得足不出户的小姐听迷了,连小丫头也是的。丫头名叫月茵,比张弘玉仅仅大了一岁,却是出奇的圆滑世故,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顾玉纾住了几天就看出她有些欺负张弘玉老实软弱,对她阳奉阴违,推三阻四,甚至手脚不干净。作为客人,她不好言语。时间长了,忍不住,她就暗示叫张弘玉注意。想不到傻小姐还没有能领会,倒先把个精丫头得罪了。后来顾玉纾就受到月茵的构诬,事情虽然终于真相大白,总是一场不愉快。顾玉纾自觉无法容身,就离开了张家,千里迢迢,在兵荒马乱中去寻张弘毅。此乃后话。

顾大用父子在客房中睡了午觉,下午小厮送来茶点,并且传话说,老爷在庭院对面的书房,客人休息好了就请过去说话。顾氏父子饮完茶就来到书房。张氏父子迎接他们进去。书房迎面一整面墙是书架,整整齐齐放满了书籍。侧面墙上悬挂字画。窗前明亮地方立着张大书桌,上面放置有文房四宝。房间里充溢着幽幽的书香墨香和木器香。张中剑问候顾大用休息得如何,告诉他他的女儿在后面与他自己的女儿一起,二人很投缘,以后晚上一起睡在女儿房里。说了几句话,张中剑就邀请顾大用下棋,此亦顾大用嗜好,欣然从命,二人开始手谈。渐渐熟稔后,二人序了年齿,以兄弟相称。小厮送来二和药,给顾大用饮了。顾大用说服药后感觉好多了,称赞大夫高明。其实感觉是感觉,那药即使对症,效果也没有这么快就能现出来的。

张弘毅见顾玉杼对围棋不感兴趣,就邀请他去自己院子里走走。就这样,顾玉杼来到张弘毅的书房。二人坐下说学业,谈武功,都能谈得投机,关系渐渐融洽。忽然顾玉杼挺直了身躯,圆睁双眼说:“这屋里有股煞气,是什么?好奇怪!”

“什么?这屋里没有什么呀!”张弘毅被他说得紧张了,“也许是因为我这书房阴凉,坐久了有些寒意吧。”

“否,愚兄向不畏寒。且此非寒意之感觉。”他起身查找不寻常之物,首先就注意到墙上悬挂的宝剑,“可否将此剑取下一观?”

那柄剑不是很起眼,柏木剑鞘显得有些脏,看得出以前是鱼皮包的,握在手中并不重,张弘毅说重三斤八两。剑身抽出来并不是寒光耀眼,可是顾玉杼赞叹不已,说这剑光华内敛,细碎的裂纹是折叠锻打千百次形成,是柄松纹古剑。难得,难得。张弘毅见到有识货的人,很兴奋,他拿起桌子上的一张宣纸在剑上一刮,纸随手坠落两半,齐刷刷的一点毛边都没有。顾玉杼说,古物禀赋奇气,舞动起来妖魅遁形。他甩了一个剑花,剑尖似乎有华光射出。张弘毅说室内狭窄,去后花园走趟剑看看。

他们来到后花园切磋武功。顾玉杼不待人请,脱去长衫挂在树枝上,拿过剑展开架势,练了一套昆仑剑法。张弘毅见他起式持剑静立时即英气逼人。长剑舞动,渐渐由徐到疾,身似蛟龙剑如电。他连声叱咤,声音不大,却是气发丹田,震慑魂魄。他边练边说:“发出声音,不要憋气。身剑合一,力发于足,转动于腰,带动手臂,达到剑锋。眼到,意到,剑到,全神贯注。劈,刺,撩,拨,格,拦,架,绞,招招到位。剑无定法,招无定式,敌变我变,克敌制胜。”

顾玉杼一趟剑练完,面不红,气不喘,犹自拂拭剑上松纹,爱不释手。张弘毅对他的剑术很是佩服,将自己习剑中的困惑向他请教。

“这是昆仑剑法么?你舞起来真是出神入化,威力无比。小弟练剑有一毛病,无人指教,改正不了。今日得兄到此,可否为我指点一二。是这样的,我一剑刺出,剑尖为何抖动,控制不了?”

顾玉杼让他反复演示,看了后又自己比画,终于指出张弘毅剑尖颤抖的原因是剑伸得太远,无力故颤动。他说力道最大的一点不在最远的一点。事物的道理是盛极必衰。

张弘毅试着拿剑刺了刺,果然剑尖不抖了。他一下子醒悟过来,他想起父亲说的关于气运的话,就问顾玉杼说:“你说天下万物的道理是盛极必衰,我也听过这样的话,说是气运有盈虚,盛极必衰,衰极必盛。有人说宋的气运已尽,我很为不解。是如此吗?会有这么严重吗?”

顾玉杼拿过剑来舞弄,略带鄙夷地说:“你真是井底之蛙,以为还是太平盛世吗?”

张弘毅急忙争辩说:“那也不至于。我虽处穷乡僻壤,寡于见闻,每天看到一群群走过的流民,也知道胡人入寇,天下乱了。”

顾玉杼舞动宝剑,借以抒发郁闷:“天下为什么乱?胡人为什么能得以**?是物必先腐而后虫生。劈,刺。自汴京失陷,二帝北狩,渡江南来,偏安一隅,不思恢复旧物,只图安乐,百年歌舞,百年酣醉。退步,撩,拨。近人林升有诗云,‘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后句说得真个警醒,你把杭州当作汴州稳坐,就不担心杭州遭罹汴州之祸吗?上步,格,扫。朝野腐败成风,已经不可治理。多年前宰相吴潜大人上书说,‘近年公道晦蚀,私意横流,仁贤空虚,名节丧败,忠嘉绝响,谀佞成风,天怒而陛下不知,人怨而陛下不察。’这样朝野腐败怎么能不生动乱?怎么能抗御外侮?”

“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吴大人的奏章你怎么记得如此清楚?”

“是太学生传出来的。我在临安曾住有月余之久。吴大人说这话已经晚了。从前丞相董槐就向理宗皇帝提过当时执政的三害,曰其一戚里不奉法,皇亲国戚无法无天,其二执法大吏久于其官而擅作威福,其三皇城司不检士,将校士兵横行霸道不受约束。这三害导致朝政紊乱,纲纪废弛。”

“如此乱象,皇上难道就不忧吗?”张弘毅说到皇上就肃立拱手。

“坏就坏在皇上。过世的度宗荒**无道,昏庸无能……”

“噤声。你这言论大逆不道。”张弘毅大惊失色。

“为什么不能说?京城里说得沸沸扬扬,你听了就知道什么叫民怨沸腾。襄阳被围困达六年之久,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度宗不闻不问,只顾**乐,一夜之间居然召幸嫔妃宫女三十余人。”

“皇上这样私密的事情外面都知道了?”张弘毅感到很不可理解。

“受召幸的嫔妃宫女第二天一早都要到大太监那里登记领赏,是瞒不过的。襄阳守城将士知道了,军心涣散,都说我们是为谁卖命?皇上任用权奸贾似道,戕害忠良,致使朝纲不振,江河日下,文武官员,非贪即昏,百姓受难。大宋的气运就此走到尽头。有识之士忧心如焚,回天无力。度宗纵欲亡身,去年咸淳十年,便中年早逝。年仅四岁的恭帝继位,太皇太后临朝听政,这还不是盛极而衰吗?”顾玉杼做了收势,将剑还给张弘毅,然后从树上取下长衫穿上。

“你这番言论不可以到外面说。”

“我对谁说?我在这里又不认识人。”

“在这院里也不许对人说。”

“看把你吓的。”

他们回书房去。途中,顾玉杼突然冒出一句话:“我想去办事,把我妹妹托付给你,行吗?你见过我妹妹了。”

“有什么不可以?令尊我也可以侍奉的。当然,这得听家父的。”

“傻弟,是要把妹妹的终身托付给你。”

“啊,天啦。这可不是说着玩的。”

“当然,这也得听家父的。”

张弘毅把剑归还到墙壁上,带顾玉杼回来前庭。顾玉杼到客房清理了顾玉纾的衣物,打了一个小包,让张弘毅带路去后面送给妹妹,说是换洗的衣服。张弘毅来到后面庭院的垂花门,叫婆子开了门,去请顾小姐来。看到顾玉纾走来,张弘毅就回避了。顾玉杼把包袱交给妹妹,与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把她托付给这个朴素厚道的乡下青年。这样他就有自由了。想不到这玩笑话说的事次日即闹开了。

顾大用一梦香甜,睡到很迟才醒来。他说几个月来没有像这样睡得安稳,现在精神很好,神智清明,却周身疲软,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顾玉杼安慰他说路途疲劳,歇下方觉累。起来亦无事,就卧床休息。他服侍父亲在**用了早膳,服了药,直到中午才扶父亲起床洗漱。

午膳丰盛,有烧全鱼、清蒸鸡、老鸭汤,主人说都是自己家里的东西,连老酒也是自己家酿制的,劝顾大用尝尝,有助解乏。头抓双髻的小童将酒用吉州窑的木叶小碗盛上,果然醇厚香美,顾大用不觉也饮了一碗。

用膳过后,宾主到茶室品尝新茶。张中剑说过两日俟先生休息好以后,约三两诗友来讲说诗艺。这时一个丫鬟前来传祖母话,请老爷到后面议事。张中剑遂让儿子陪客人说会话,自己去去就来。只一会儿时间,他就满面春风地转来了。他首先让张弘毅带顾玉杼去书房看书,等到唤他们再过来。目送他们出去后,他即移近座椅,开口对顾大用说:“请饮茶。仁兄去南方只一家三人,家乡还留有其他人否?”

“愚兄家世居无锡洛社花溪,虽系当地望族,惜本家人口单薄。妻王氏弃世后,膝下只玉杼一子,玉纾一女。子未成婚,女未成嫁。逃离故乡时,曾携有数名仆妇丫头,途中都各奔前程去了。”

“令嫒可曾许配与人?”

“小女长成,登门求亲不少,俱不投缘,是以拖延至今,尚为待字。而今流落异乡,身犹未安,无暇虑及此事。此亦愚兄之心病。”

“如此说来,犬子犹有一线希望。自兄到来,弟有幸结识,见兄一家天伦和谐,深为感佩,即心生一念,本拟缓缓伺机与兄言说,而老祖母适才唤我进去,对我提出此事,不容迟缓,弟只得觍颜向兄坦陈。贤侄女昨日进到内院,家母见了十分喜爱,说她有大家风范,举止端庄,意欲聘为孙媳,一定要我向仁兄提亲。小弟本有此意,只是觉得我家寒微,犬子鲁钝,不敢贸然启齿。如不笑话,小弟现在即诚心诚意提出,愿意与君结为秦晋之好,不知可否俯允?”

“贤弟此言正合吾意,只是有一事不妥。要说从前我们两家也可以算是门当户对,可是而今吾家遭劫,一贫如洗,小女入聘富户,以后恐遭白眼。”

“吾兄何出此言。大家小户,视道德不视财富。兄诗礼传家,子女温文尔雅。那些暴发户,为富不仁,一身铜臭,子女失于教养,骄横暴戾,避之犹恐不及。”

“话虽如此,身在路途,连一份像样的嫁妆也置办不起,令人赧颜。虽然怀揣山庄的房地契,可以赠予,如果回乡无望,那也只是一纸空文。”

“仁兄不必虑及此事。弟虽不算富裕,也还薄有田产,衣食不愁,一子一女,都到了谈婚论嫁年龄,也已为他们做了准备。令嫒下嫁过来,我们成了亲家,一切好办。”

“需不需合八字?”

“吾等读书识礼之人,并无此讲究。”

“感于贤弟诚意,吾甚乐观其成,但是还要问小女心意方可。”

“这一点老太太说了,已经问过令嫒,她说一切听从父亲。一桩好亲事如此顺利,叫人欣喜不已。现在可以叫小子来说与他听,也让他高兴。我们商量,择日喜结红鸾。”

张弘毅被父亲支开,心里想到七八分是他们要谈他的亲事,好生着急,盘算如何推脱才是。顾玉杼讲些路途见闻,他也无心听。看到父亲喜气洋洋地出来招手让他们进去,就觉得不妙,心中说不清楚地烦乱。

“快快拜见岳父大人。”张中剑一反平时对儿子的严肃态度,近乎戏谑地说。

“岳父大人?”

“小子你真有福气,顾伯父已经答应将女儿下嫁与你,还不叩头认过岳父?”

“父亲,这等大事,怎么不先与儿子招呼一声?”张弘毅见话已经讲明,此时没有机会可以让他背地与父亲讨论,只得当着顾老的面表明意见了。

“什么,难道你还不同意?这是老祖母提出的,为父亲自为你求婚,你能有什么不满意?”

“非也。怎么能不满意。恰恰相反,是小子无德无才,配不上小姐,会耽误了小姐终身,不敢高攀。”

“有这么好的一门亲事,你是心中暗喜,口头推辞吧?”

“小子怎么会不说实话?我实在是不行。”张弘毅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

“什么不行?”张中剑急了,站起身逼近儿子,“你说说不愿意结亲的理由。顾小姐你也见过,才貌双全,端庄稳重。她家是士族望门。哪一样配不上你?”

“父亲,请您听我说明我的道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顾小姐这样的人品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我哪会不愿意?可是要想一想,小姐家地位之高,小姐人品出众,使我觉得自惭形秽。我说真话,如果是平时他们家对我会是不屑一顾的。可是而今,他们家落难,漂泊无着,答应婚事,实出无奈。我们此时提亲,即使是诚心诚意,叫旁人看来,颇有乘人之危的嫌疑。实在是做不得的。”

张弘毅一席话不无道理,说得张中剑无言以对,他沉吟地看着顾大用。

“小官人不必有此等顾虑。我们没有感到令尊是乘人之危。你们家与我们是门当户对的,完全不属什么高攀。你的人品也是我看重的,有你为婿,吾可心安。”

顾玉杼站在一旁,很是烦闷。他看得出张弘毅是喜欢妹妹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推辞。他急切地低声对张弘毅说:“这是好事。答应了吧,答应了吧。”

“使不得,使不得。”张弘毅急得满面通红,眼泪都快出来了。

张中剑只有摇头叹息,对顾大用说:“小子愚钝,无福消受。缓一缓,过两天再说吧。只怕他会反过来求我提亲的。暂时告退,我去后面说与祖母知道。”

张弘毅在红泥炉子上提起水壶,带着似乎是赔罪的样子上前与顾大用茶碗续水。小童赶紧过来要接过水壶,被他推开。三人都默默无语。

常人办事每每不能预先设想得面面俱到。老夫人在后堂与顾玉纾谈话,张夫人、姨太太和张弘玉都在一起。她把张中剑叫来,让他去提亲,是当着顾玉纾的面说的,没有留下转圜的余地。张中剑来向老夫人禀报结果,见顾玉纾在场,不知道怎样开口。顾玉纾见他嗫嚅难言的样子,就起身回避。她来到张弘玉房间,张弘玉也跟来了。

顾玉纾是冰雪聪明的人,一看张中剑的脸色就知道很明显亲事没有能够谈成。这是她有生以来受到的第一个严重打击。以前她的亲事不成,是别人家上门来提亲,他们家没有答应,不成功也不曾丢人。这次虽然也是别人家提亲,却是自己首肯了的,反而被别人推却,这才是丢人现眼。难堪的是现在还寄居在别人屋檐下,这样子怎么能有脸住下去?按说父亲的病体需要服药静养,难得有这么好的家居环境歇息。可是事已至此,考虑不了这么多了。离开这里,他们可以去找个旅店住。旅店条件是差些,也比受屈辱要好。只当是没有遇到这家人,也得要住旅店的。她患风寒并不重,药尚未服完,人已经康复。

她一想通了,就收拾自己的小包袱,走出房间。“妹妹,我要走了。打扰了,再会。”

“咦,这是为什么?你是刚住下来的。我哪里得罪了你?”张弘玉完全糊涂了。

“不是的。好妹妹,我很喜欢你,你对我很好。”

“那就不要走。你来了我好高兴,我好容易有你这么个姐姐。你走了我又孤单了。月茵,还不把姐姐的包袱拿下来。要走也得多住几天再走。”

“不行,我们要赶路。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不能留下来。”

顾玉纾不顾张弘玉的挽留,径自向后堂来。还没有上台阶,她就听到张母在责怪张中剑。

“都是你平时对儿子没有好言语,总是训斥,所以他见到你就怕,不听你的,不然这么好的一门亲事他为什么不答应。把他叫来,让我给他说,保证他听得进。他一向是听我的话的。是个懂事的好孙子。”

看到顾玉纾进得堂上来,张母住嘴。

“老夫人,小女子向您告辞,我们要继续前行,不能耽误过久。一天来打扰您,深为不安。以后太平了,我们来看望您。您老人家多保重。”顾玉纾对张母福了一福。

“住得好好地,为什么要走?”张母是个性格爽朗的女人,“你也听到了,我不瞒你,我那孙子没有接受我们的安排。你不要见怪,这是他一时糊涂,他会想通的,哪有这么好的亲事他会不答应?”

“婆婆不要误会。我们流落道里之人,顾及不到儿女小事。只想早日到达南方,求得一立锥之地,谋个生存,以此不敢久留。打扰府上,实在不该,容当后报。告辞了。”顾玉纾退步往外走。

老夫人急了,站起身说:“拿我拐杖来,待我去与那造孽的说去。敢不听我的就用这拐杖打断他的孤拐。来,你与我一起前去。”

张母不由分说地抓住顾玉纾的手,让她扶自己去前院大堂。张弘玉赶紧走上去扶着祖母另一只胳膊。张王氏、姨娘跟随在后,张中剑在前面引路。他先到茶室告诉顾大用说老太太来看他了。顾大用等人遂来到大堂迎接。

张母在大堂落座,请客人就座。她只简单地与顾大用寒暄了几句,就打算开始对张弘毅问罪。可是顾玉纾并不坐,她把包袱给哥哥,对父亲说:“父亲,我们走吧。前路漫长,不能中途耽误行程。”

“主人盛情留我们小住,怎么好意思就走?”

“不应该在这里打扰人家,被人轻视不好。”

顾大用实在是不想走,一来是年老的惰性,二来是病中体虚,需要歇息,情急之中就把话说得直白了:“女儿,说亲受到一点阻碍,不要急。我们还在商谈的。”

顾玉纾也急了:“父亲,看您说的什么话?我是因为那件事吗?这事您不要提了,这种心口不一的伪君子,我看不上。”

“小姐,不要这样说我。”张弘毅口齿笨,急了找不到言辞。

“这样说你并没有冤枉你。你真是心口不一,明明是喜欢我妹妹,又表面推脱。不是个男儿。”顾玉杼心直口快,说话不顾场合。

“住嘴,你们休得胡言。乱了礼数。”顾大用生气了。

张母用拐杖跺地:“娃娃,你过来,你成了个人物了,都是为你闹的。这么好的姑娘都看不中,这么好的人家就配不上你了?”

“祖母,您这是怎么了?”张弘毅吓得走上前对祖母连连作揖:“不是我看不上,是我命薄福浅,高攀不上。”

“人家不嫌弃,就愿意下嫁给你,你不答应吗?”

“人家是遭难,降格以求。我们不能乘人之危,做不义之举。”

“我可不是乘人之危,我是为你挑好媳妇。我看到有个好孙媳妇,就可以合上眼睛了。我为你操心,帮你挑媳妇,几年都没有相中一个。现在这么好的姑娘,我喜欢得不得了,你偏推三阻四,是要气死我不成?”她转而对张中剑发气。“都是你教的好儿子,我管不了,你去管吧。”

还不等张中剑开口,张弘毅就扑通朝祖母跪下了。

“祖母息怒。是孙儿不孝,请祖母恕罪。唉,时至今日,我不得不将实话说了。”张弘毅连连叩头,“祖母、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孩儿已经报名参加文状元的义军。我和好几个朋友一起报的名,只等待通知一下来就要离开家了。”

他的话使大家感到震惊,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我一直没有禀告,是因为不愿意让家人过早地烦恼,说些无益的话让我苦恼。我决心已下,不可反悔。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孩儿再不能尽孝道了,请祖母、父母亲大人原宥。我也想过,祖母年高,孙儿这一去可能再也见不到了。祖母白疼我了,我的罪不小。况且敌人虎狼之师,战争残酷惨烈,孩儿很可能回不来。没有征求家中同意,我就报名投军,我是有罪,请原谅。”

张中剑将儿子扶起:“好儿子,你做得对,我不怪你。你不愧为张家后人。你跟随文状元去是选择了正道,为我们家争光了。”

大堂里听到抽泣声,原来是张王氏用手帕捂住嘴在哭。姨娘也在流泪,拿手帕擤鼻涕。

张母又以拐杖跺地:“不许哭,哭得我心烦乱,让孙儿心不安。这娃娃长大了,撑了我们张家的门面,好哇。”

“你也应该早些告诉为娘的,我好为你准备行装。”张氏止了哭泣。

“鞑虏未除,何以家为?”张弘毅还是对父亲说,“您为我提亲,我很感激。我不是不想要这门亲事,我只是福浅命薄。孩儿即将奔赴沙场,此一去生死未卜,万一回不来,岂不是贻误了女子终身,我怎么能答应?”

顾玉杼将包袱还给妹妹,上前对张弘毅一揖到地,抓住他的双手说:“兄弟,好兄弟,我冤枉你了,请原谅。你是真正的好男儿。”

“我称不上是好男儿,但是绝不是伪君子。”

顾玉纾将包袱放在父亲膝上,也上前与张弘毅道歉:“那是我胡言乱语。我不明就里,错怪你了,恳请原谅。你是真正的正人君子。”

张弘毅与她回礼:“是我该请求原谅。请理解我的苦衷。”

张中剑拉儿子坐下,问他报名投军的事,有哪些朋友一同去。张弘毅心乱如麻,告诉父亲有李时龙等人一起,还有庆生。

“好啊,庆生是你个伴,可以去照顾你。”

顾玉纾到父亲面前,拿过包袱:“爸爸,您怎么不说话?”

“叫我说什么?啊,是了。现在误会已经解释清楚,我们可以走了。我向主人家告辞吧。”顾大用站起身。

张中剑挽留他们:“为什么说走?说好了,多住几天的。不能走。这怎么办?”

“哥,”顾玉纾向兄长求救,“你说话呀!”

“说什么?”

“你昨天与我说的是什么?”

“昨天我说想把你托付给张公子,那是不知道张公子投军。现在知道了,不能再提了。爸爸说的是对的。走吧。唉。”

张弘毅站起身,上前挽留。可是他的声音不大。

顾大用告辞,往外走,要去客房拿行李。顾玉杼跟随。顾玉纾无奈,向张家的人辞别,一步一回头地跟随父兄往外走。张家的人七嘴八舌,一起挽留也不起作用。

“不要走啊,”张弘玉上前拉住顾玉纾的包袱,“你昨晚与我说了的,愿意当我的嫂子,怎么说了不算?不要走。”

“好妹妹,那是我们的戏言。”顾玉纾羞得粉面通红。

“你骗我呀!”

“我不是骗你,是说的真心话。虽然是真心话,只是口头上说说,要知道我不能私许终身。还是要你们家提亲,我父亲应允了才算。”

张弘毅心情很是矛盾。本来已经谈成了的好端端的婚事被他推翻了,推翻了他又沮丧。现在姑娘还在鼓励他们家提亲,出现了转机,有希望再议,他不知道该不该坚持反对,只是望着父亲。这时候老太太发话了。她对张中剑说:“你听到没有,人家姑娘都对玉儿说过愿意做我们家孙媳妇的,你还发呆。这么好的姑娘不能错过,再向他们家提亲吧。”

“再提有什么用?不是姑娘不愿意,是您的孙子不想谈哩。”张中剑问儿子,“你究竟是什么主意?”

“非不欲也,实不能也。”

张母说:“别问他了,只问姑娘愿不愿意守。薛平贵从军别窑,王宝钏独守寒窑一十八载,等到了他回来。我孙儿不是不回来的,只用三年五载,平定番邦,他就封侯晋爵,荣归故里,奉旨完婚。我是看得到的。”

张中剑即对顾大用说:“顾兄,适才家母所言甚为中理,不知仁兄意下如何?可否俯允亲事?”

“这亲事实在叫我难以抉择。实不相瞒,初见令郎一表人才,吾即有招为东床之意。今日府上提亲,正中某下怀,是以满口应承。不料令郎却一意推脱。他**衷曲,足显仁人君子襟怀,令我感佩。得婿如此,诚为快事。但是他投军别家,却使此事蒙上阴影。自山妻弃我先去,将一双儿女交付于我,我便得安排好他们一生,才可使他们母亲九泉之下安心。我实在不忍心见小女终生孤栖。因此提起此事,我就想远避。”顾大用转向顾玉纾说,“女儿,你看他们家正式提亲,该不该应承?张家公子人是好人,亲事却说不上会是好亲事。这事情如何决断,听听你的想法。这是你的终身大事。”

“父亲,到这时候,我也顾不得羞耻了。女儿是愿意的。”

“你拿定主意了?”顾大用是真的感到为难。他皱着花白的眉,逼视女儿的眼说,“对这样的大事,态度不能一会儿一变。情势已经是很明显,张公子不愿意贻误你的终身,我也不想看到你将来独守空闺。不可以因为一时冲动,将来懊悔不及。”

“父亲是知道女儿的。女儿做事从来不冲动。想我自小就不愿意过庸碌生活,也不屑与庸碌之人为伴。我足不出深闺,不善识人。逃难以来,却也观察了各色人等。昨日见到张郎,温文尔雅,不觉已是心仪。他家提亲,我心中暗自高兴。想不到张郎不应承,不免恼火。现在知道了他的心思,对他更是敬佩,择得如此郎君,我终生无悔。”

“他说他投军即将离家,你能守到他归来吗?”

“我愿意守。十年八载我也能守。张郎去抗敌,是英雄。我们家本来过着平静的生活,胡人一来,迫使我们背井离乡,四处流浪。一路上见到多少被胡骑铁蹄驱赶得流离失所的人,扶老携幼,苦不堪言,我就恨自身不是男儿,不能披甲执戈上前线去抵抗强虏。现在张郎是代替我实现我的愿望,我心甘情愿等他归来。我心已定,非张郎不嫁。”

听了顾玉纾的表白,张弘玉激动得欢呼起来:“月茵,还不将姐姐的包袱拿过来,放到我们房里去。”

月茵高兴地拿过顾玉纾手中的包袱,站到人后去。张中剑让众人回自己位置重新坐下。

“顾兄,令嫒已经表明心迹,端的是深明大义。您看是否可以俯允此事,玉成他们?”

“那就高攀了。”

欢乐的气氛一下子充溢着大堂。顾玉纾刚才还在慷慨陈词,此刻羞涩地低垂粉颈,她拉了张弘玉躲去后庭。

张母拍手大笑:“好啊。我们家喜事临门。这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天作之合。抓紧安排,让他们成婚,圆房以后,孙儿就可以安心上战场去了。”

“祖母,使不得,使不得的。”张弘毅连连摇手,“决不可以成婚。我一别家门,不知道何日是归期,不可以让姑娘在闺阁中望穿双眼。现在不要成婚,她能等就等,不能等,她是自由之身。”

“顾兄,你意如何?”

“我已经将小女许配给令郎了,成婚不成婚,都是你们张家的人。”

张中剑又与儿子商量,还是说不服他。最后他决断地说:“就依你的,暂不成婚,但是要先下定,行聘礼。等你回来再与你们圆房。顾兄,您看呢?好的,就这么说定了。老太太,您满意吗?”

“好啊。这样一来孙媳妇就是我们家的人了。两家成了一家,安排他们好好住下来。玉纾与弘玉住。他们爷俩住到候月院里。你看如何?”

“老太太心急。我知道怎么安排的。亲家翁,你们就长住下来,等毅甫回。这也有利于您静养。皆大欢喜。”

就这样,顾大用一家在张家安顿下来。张家行聘,金银首饰自不用说,箱笼几抬几挑,多是锦帐被褥衣物,正是顾家需要的。顾家的嫁妆是金珠一匣,唐代的青铜香炉一尊。还有顾氏自家住的庄园以外的一座庄园的房地契,待天下太平后返回故乡,重振家园,这契约是有价值的。

候月院经过一个下午的收拾已经是干干净净,顾家父子挪了进去住下。院里环境幽静,拨了一个小丫头服侍他们。顾大用很满意。可是人生烦恼是一重不了一重添。晚上顾玉杼就向他提出要随张弘毅去投军。他说得大义凛然,顾大用无法拦阻,只得勉强同意了。

次日,顾玉杼就让张弘毅带他去镇上报名。此前庆生已经同张弘毅一起报了名,他的大名是朱庆。自此他们三人积极准备行装,数日后得到通知就启行去投文状元的义军了。

早上的阳光照进永和镇镇边一栋简陋房屋里,一个七岁的男童从**爬起,自己穿衣洗漱过后,从母亲手中接过两枚熙宁通宝去买油条。出门只觉得阳光耀眼,熏风拂面。到街上听到锣鼓喧天,他循声来到镇上的广场。广场上人头攒聚,人声鼎沸。矮小的童子眼光越过人群头上,看到一座台子上彩旗飘飘,几位大官坐在上面。广场旁一排高大的白杨树浓密的树荫里停了一溜儿几十辆大车,拉车的马和驴披红挂彩,赶车的人手执长鞭在一起谈话,胸前大红绸缎扎的绣球十分耀目。大车上码放着装满粮食的麻袋。几辆栅栏车里关着的猪和羊在不安地哼叫,吸引他上前看了一会儿。他忘记了买早点,返身跑回家拉了母亲来看热闹。

张弘毅、朱庆和顾玉杼三人在膳堂吃了结结实实的一顿早膳,准备出发。家里人都出来送行,他们早就坐在大堂里等候分别的时刻。朱庆的父母是家中的仆妇,今天这场合也为他们安排了座位。其他的奴仆站立在两旁,都感叹嘘唏。女眷们泣涕涟涟,张弘玉珠泪滚滚,污损粉妆。月涵、月茵也在抽泣。顾玉纾娥眉紧锁,长吁短叹,倒是没有掉泪。

张弘毅三人进大堂来辞行。他们分别与自己的长辈跪下叩头,请他们保重,勿挂念。长辈祝福他们,求老天保佑他们,菩萨保佑他们。

镇上传来锣鼓声、鞭炮声,声声催行。三人强装笑颜,狠心转身离去。他们下了大堂,众人送到院中。男仆背了他们的背包行囊,要一直送去集合地点。

走过前庭,张弘毅依依不舍地看着庭院的一切。庭院两旁浓密的栀子树结满了肥硕洁白的花朵,那浓郁醉人的芳香扑鼻而来。这花香将追随张弘毅四处漂泊,让他永远怀念家园。

大门边是最后分别的地点,女眷是不出大门外的。张弘毅与祖母、母亲、姨娘、妹妹一一告别,又与顾玉纾长揖作别。顾玉纾含羞把手中握了很久的香囊递给张弘毅:“此香囊为妾八岁时学女红所绣,一直佩戴在身。君出门在外,可佩此以辟秽气。妾等君平安归来。”

张弘毅高兴地接过,看那心形香囊蓝色底子上用彩线绣了喜鹊踏梅,绣工精美,闻到内中的香料是檀香、菖蒲、艾叶等,很是喜欢,立即置于衣领内贴身佩戴,迭迭称谢。他想起柳永的词句“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很想握她的手,可是压抑住了,反而显得平淡地说些客套话。

张中剑见张弘毅三人头顶草笠,足蹬麻鞋,一身短衣,腰缠绸带,佩戴刀剑,很显精神,而张弘毅佩的是一柄普通的刀。他命人立即去张弘毅的书房,把那柄松纹剑取来,让儿子带上。张弘毅不肯,说那是传家之宝,镇宅之宝,应该留在家中。张中剑说人是最珍贵的宝。物件是拿来用的,挂在壁上就发挥不了作用。

他向众人展示这剑。他先试着抽剑,用多大的力也抽不出。他用拇指推剑柄上一个暗栓,轻轻地就把剑抽出来了。大家纷纷称奇。顾玉纾也看在眼里,心中称赞张父把这么珍贵的剑给儿子带去杀敌的举动。

“宝剑不是观赏把玩的,要发挥用途。扫除胡虏,澄清宇内。人在剑在,人亡剑亡。祖传的宝剑保你平安归来。你若是不幸沙场殒命,是为家族增光。我相信你会平安归来。”

月涵人小无所忌讳,向张弘毅屈膝福了又福:“少爷要平安归来。我服侍少爷多年,少爷回来我还会服侍你。”

“你要好好在家服侍老太太,要听话,不要耍小孩脾气。老太太喜欢听笑话,你要多说笑话让老太太开心。”

顾大用拉着顾玉杼的手不肯松,要送到集合地点去。见父亲老泪纵横,顾玉杼也热泪盈眶:“爸爸,您服了几天的药,又休息得好,气色好多了。您保重珍摄,我不久就回来的。”

三个人最后告别家人,踏上征程。张中剑要送去广场。朱庆的父母亲背了他的行囊背包,走在他身旁,他们还当他是孩子,尽管他比他们高大得多。

越是走近广场,锣鼓声越是强烈,地都震动了,心都震到了喉咙管。一到广场,他们挤进人群,来到台前,找到投军的队伍,让张弘毅三人报到。领队问明了他们身份后,把他们安插到队伍里。三人接过行装自己背上,亲属自此就分隔了。张弘毅看到李时龙和几个平时要好的朋友早来了,互相打过招呼。这批投军的有三十余人,他们排列成队伍,穿戴整齐,有的带有兵器,有的没有。给他们送行的他们的爷娘妻子站在队伍外,伤心地哭着,哭声被锣鼓声淹没了。

张中剑看到在台上有盐丞柳瓘,他算是永和镇最大的官了,还有里正,行帮的头面人物等在上面。他看到带队的到台前与柳瓘报告投军的人到齐了。柳瓘举手,锣鼓敲完一个乐句就停止住。广场上静了下来。柳瓘一挥手,命令“出发”。哭声立即扬起。

柳瓘和里正,还有两名行帮的人下得台来,钻进轿子,轿子起身,走在最前面。锣鼓队在前面开道,到了镇口,他们就在大道旁演奏,等着队伍走过。轿子后面是投军的青年人,步伐整齐,气干云霄地前进。再后面是大车。送行的人到镇口就被阻挡住。张弘毅等人没有回头看亲人,义无反顾地走了。他们已经像是士兵。

六月上午的阳光已经有些威猛。坐在家中还感到阴凉,走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下,迎面拂来阵阵熏风,渐渐就热得难受。张弘毅他们走了一个时辰以后,个个面红耳赤,汗从帽檐流下,背囊压住的背上已经是汗湿一片。开始他们还想说笑,被喝止后就闷声前行。大路上只听到沙沙的脚步声和大车的车轮辚辚。

张弘毅以前最远只到过庐陵县城,那是为了参加县级考试,他中过秀才,现在是去庐陵富川镇,义军屯集的地方。他将见到他自幼景仰的文魁元,跟随他去远方。

张弘毅到军营报到以后很长时间都没有见到文天祥,他见到的最高级的军官就是尹玉。他和朱庆、李时龙、永和镇来的另外几个朋友,还有顾玉杼被拨到尹玉营中。虽说是在同一个营,他们见面的机会不多,因为军营的生活紧张而又约束严格,他们没有空闲游**。

军营生活之艰苦连朱庆都受不了,张弘毅这在家养尊处优的公子倒反过来鼓励他。他们睡在帐篷里,被褥打开,下面没有稻草,直接铺在地上。起初几天里潮湿、坚硬、凸凹不平的地面让他们久久不能入眠,后来也习惯了。行军灶煮出的食物粗粝,难以下咽,后来吃起来也香了。军营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操练,那才是苦不堪言。首先是队列训练,本来看起来是非常简单的事,一严格要求就难以做到合格。这些新兵才知道自己长这么大了,原来连正规的站立都不会。天天都练习走路,要走得整齐也不容易。沿着校场边沿跑步,跑得气喘不及,人要倒下。落后的要挨鞭打。队长跟在旁边跑,挥动藤条,不停地喊:“快跑,快跑。跑慢了,打了胜仗你发不了财,打了败仗你逃不了命。”

给新兵配发了一式的短刀,长枪和弓箭,军营里有一处炉火日夜通红,专门锻打兵器。刀枪使用的训练讲求实用,那些花架子,俏身段受到鄙薄。每个人都很认真地学习,刻苦地练习,知道这是决定战斗胜负,生死攸关的事。使起刀来,劈、砍、扫、削、挡,动作迅猛,身法,步法都有讲究。弓受到很好的养护,很多人自己削制箭杆。练习射箭虽然不能达到百步穿杨,也争取每发中的。张弘毅用读经的方法学习武功,也就是眼到手到还要心到,所以技艺掌握得很快。

在军营与朋友朝夕相处,互相关心,增进了友谊。新兵混杂编进了老兵里,让张弘毅结识了一些新朋友。老兵说来军龄也不长,只比张弘毅们早了几个月,是文天祥这年正月在赣州接到勤王诏书以后招募的义军。他们是赣南粤北一带的仁人志士,有军人,也有士农工商。张弘毅发现其中有些人形容怪异,皮肤黝黑,后来知道他们是“溪峒蛮”。这是散居在赣、闽、粤交界地区的畲族、瑶族和苗族人,他们朴实憨厚,身强力壮,吃苦耐劳。

有一天下午训练休息时,张弘毅来到饮水处饮水。一大群人围着水桶抢水喝,有三个安了柄的竹筒供他们舀水。士兵都赤膊上身,汗流浃背,裤子也湿透了,贴在腿上,他们需要补充水分,舀到水就往冒着热气的口里倒,溢出的水流到紫铜色的胸膛上。一筒冷水喝下去,既解渴又降温。喝过水的人坐在周围地上休息。

张弘毅站在圈子外,挤不进去,只有耐心地等别人喝了再喝。休息的时间虽然不长,还是足以让每个人轮流喝口水。这时候,一双大手突然从身后抱住他,把他举向空中。他大吃一惊,打算反抗,可是看到周围人都笑嘻嘻的,连朱庆也咧嘴笑着,知道是善意的举动,就放松绷紧的双膂。等他被放下地,一转身,他见到面前站着一个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巨人正咧开厚厚的嘴朝他笑。张弘毅用空拳敲打他厚实的胸膛,他又搂住他的肩。就这样两人认识了交上朋友。这个人名叫陈普,是畲族人。以后陈普喜欢经常来找他,由于语言障碍,无法流畅交谈,在一起只是笑。张弘毅很喜欢这个新朋友。

张弘毅喜欢上的另一个人是尹玉将军。他见到尹将军三十余岁年纪,白净面孔,五绺长须飘拂胸前,着便装,常与士兵一起训练习武。这一营士兵多是他从赣州带领过来的,跟随他多年了,个个称赞他带兵如子弟,传颂着他的战功。张弘毅与他个人有了直接接触后,也是对他敬佩不已。

军营沿着一条小河延伸有数里之长。无数的帐篷在绿色的草地上铺开,其中夹杂埋锅做饭的灶台。远处村庄的瓦房和草屋是官长住的地方。一天傍晚,张弘毅和几个士兵来到小河里洗澡。岸边有一带柳树遮挡,他们把衣服脱了搭在柳树枝上就下了水。一群鸭子游到了远处。河水泛着鱼腥气,水里漂浮的荇草间有些小鱼出没。他们浸在水里,发烫的皮肤在清凉的河水中冷却下来。张弘毅打开头发,在流水中搓洗。河的上游下游都有人把马牵到水中刷洗,他们不在乎。树林里蝉在肆无忌惮地鸣叫。群鸟叽叽喳喳地飞回巢里。

他们看到树林里有人影晃动,没有在意。洗完澡,他们上岸,擦干身子,把衣服穿上,说说笑笑,打算回帐篷去。这时候,几个人持刀大喊大叫跑了过来。张弘毅等人大惊失色,想要跑已经被围住了。夜色苍茫中他们没有看清来的是什么人。

“行了,吓唬他们一下就可以了。”看到从这些人身后走出来尹将军,大家松了一口气,“张弘毅,敌人来攻,你们为什么不抵抗?”

“我们手无寸铁,无法抵抗。”张弘毅见尹将军叫出他的名字,不觉一怔。

“你们的武器呢?”

“我们出来洗澡,刀放在帐篷里,没有带来。”

“当兵的随时要带上武器,连睡觉都要把刀放在身边。知道什么叫‘枕戈待旦’吗?今天是我看到你们没有带武器,临时想出的办法教训你们。如果真的有敌人来偷袭,你们不是丢了命吗?记住了,回营去吧。”

张弘毅后来发现尹玉能叫出绝大部分士兵的名字,相处只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做到这一点,足见他对每个人的重视。这使得张弘毅对他产生敬服。尹玉经常在傍晚来帐篷里看望士兵,嘘寒问暖,和他们扯家常,一起说笑。他说:“我们是兄弟,你们的命在我手里,我的命在你们手里。我们要共患难,同生死。”

张弘毅不惧怕艰苦,训练中很勇敢。营房的生活没有空闲,训练抓得很紧,休息时坐下来就要编草鞋。周围都是与自己同样的军人,没有个人的隐秘生活,没有闲暇怀念亲人。他只有晚上睡在帐篷里,在黑暗中抚摸贴身佩带的香囊想念顾玉纾,慢慢在刁斗声中入睡。

出发的日子在等待中终于来临。三天前士兵就接到通告准备拔营。七月七日那天,文天祥率领义军从吉安出发去临安。凌晨五鼓,天犹未明,士兵起床,打好背包行囊,拔起帐篷。等他们收拾好,饭菜已经做好。他们吃过饭,背上行军装备,排好队。队长检查每个人的装束是否整齐。张弘毅头戴范阳笠,脚蹬麻鞋,肩扛丈八长枪,腰配朴刀弓箭,还有自己的松纹剑,抬头挺胸,站得绷直,浑身透着精神。他前面隔了三个人是朱庆。陈普站在排头。

在晨曦中,他们排成三路纵队,由队长带领去校场。他们来到绣有“尹”字的红色战旗前列队肃立。尹玉将军披甲仗剑站在旗下,威严地看着他们。他的马弁牵一匹黄骠马站在他身旁。队伍站好后,队长去向尹玉将军报到,然后归队。渐渐地全体义军都在校场排列齐整。各队排头的彩色战旗在微风中摆动,在初升太阳的照耀下显得鲜艳悦目。鼓轻轻地敲,声浪上达蓝天,传遍大地。校场上聚集有三万士兵却听不到一点嘈杂的声音。

鼓声如暴风骤雨般震响。在北面一人高的点将台上,文天祥出现了。士兵齐声山呼。文天祥高高举起右手,鼓声停息。他开始训话。张弘毅站得离台较近,可以清晰地看见他身材颀长,丰姿秀美,面庞白皙如玉,修眉长目。他已经四十岁了,明亮的须发已经夹杂灰白色。他头戴丝绸帽,帽准为一块碧玉,身着白袍,胸前用红丝线绣着大字“拼命文天祥”,让张弘毅看了感到震撼。他腰间系一条玉带,双剑悬挂左右。他几乎像是看着远远近近面向他站立的每个将军和士兵讲话,讲话的声音细而高亢,传送到很远。台上他身后还站立有几位将军,张弘毅不认识。

“今日乃大宋德祐元年七月七日,吾军择定此黄道吉日启营拔寨,勤王京师。旌旗所指,鞑虏披靡。年初吾在章贡,接到太皇太后勤王诏书,知国事危急,遂竖起大纛,招兵买马,喜得响应,三万义士,慷慨投至。连月来厉兵秣马,训练得兵精将良,已经是一支仁义忠勇之师。前日又接诏书,命吾‘疾速起发勤王义士,前赴行在’。刻不容缓,是以择吉起兵。

“有人对吾言,‘今元军薄郊畿,君以新集之兵赴之,是何异驱群羊而搏猛虎。’吾岂不知,第国家养育臣庶三百余年,一旦有急,征天下兵,无一人一骑入关者。吾深恨于此,故不自量力,而以身殉之,庶天下忠臣义士将有闻风而起者。义胜者谋立,人众者事济,如此则社稷可保也。众位义士深知吾心,乐人之乐者忧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与吾同仇敌忾,共赴国难。

“天地之间充塞浩然正气,上有日月星辰,下有山川河流,无不为正气所化。吾等忠勇之士,亦为正气化身。穷困时刻,危难之中,正气就会显现。古人中,张良怀一铁椎博浪沙狙击嬴政,是凛冽的正气。苏武陷番邦,天寒地冻,持一节度一十八载,是凛冽的正气。诸葛亮出师讨伐国贼,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凛冽的正气。今日吾等抗击鞑虏,秉一股凛冽正气,无往不胜。是生是死,何足挂怀。站立着,我们是顶天立地的正气;倒下来,我们是充塞天地的正气。凛冽正气,万古长存。”

士兵又发出山呼。祭天仪式结束后,点将台上军正挥动令旗,宣布衅鼓出发。尹玉将军上到台上,领了先锋令箭,下台来跨上了战马。他率领本部人马,走出校场,踏上征程。

文天祥下了点将台,跨上一匹白马,扬鞭启程。一面绣有“文”字的军旗跟在他身后。大军就开拔了。

迎风招展的“奉诏勤王”红色大纛为大军开路,先锋还是尹玉将军。张弘毅的一营有幸随尹玉将军走在全军的最前列。他们走出营地很远很远了,后军尚未开步。队伍拖了几十里路长。在一个小山上,张弘毅回头一望,绿色的原野间蜿蜒的路上,军队的旌旗招展,戈甲鲜明,军容严整,不禁豪气满怀。他感到是报效君王的时候了,驱除鞑虏,血染沙场,正是男儿本分。

这是辰牌时分,永和镇上的以及堂药店的伙计王转运在店里与人闲聊,听得外面鼓声震天,人声嘈杂,他们走到门口观看,只见数百骑兵组成的马队缓缓走过大街,铁蹄整齐划一地敲击石板路,清脆的声响激动人心。马队过后,来了一面书写着“尹”字的军旗,由一名骑在马上的士兵高擎。后面是几位骑马的将军。

步兵行来时,王转运听到队伍里有人唤他,他定睛一看,是身着戎装的庆生。后面又有人唤他,原来是少爷张弘毅。两人都说要他告诉他们家中,他们现在开拔去京城,他们很好,不要挂念。

王转运拔脚就跑去张府。他要门丁——他们是认识的——告诉老爷,还有庆生家里,公子和庆生出发,路过镇上,赶快去见面。当然,等张中剑,庆生的父亲,还有顾大用得到信息,赶来大街上,张弘毅等人已经走远了。他们只有看着似河水淌过的军队叹息,别人可以盼到儿子回来,而顾大用心中多半明白,此生见不到儿子了,禁不住老泪纵横。王转运安慰他们说,他们的儿子都很好,像这些士兵一样。皮肤黑了,身体健壮了,英姿勃勃,很了不起。

后面来的是几位骑马的将军簇拥着一位中年的文官,他身后旗帜上书写着一个斗大的“文”字。夹街的老百姓都欢呼,“文魁元”。骑在马上的文魁元笑容满面,手握马鞭拱手与乡亲们致意。文天祥曾经在二十岁的时候中状元,回到家乡,披红骑马走过永和镇,那时候镇上的人就认识了他,以后家乡人谈起他来引以为荣。

永和镇上的人们由于事先毫无军队开拔的信息,没有能够安排欢送的仪式,而匆忙中也没有想到在门口摆香案,没有拿食物给士兵,就这么看着子弟兵走了,而且是一去不复返,以后他们一想起就感到愧疚。

文天祥率领勤王军走在从吉安去临安的路上。这条路他以前走过多次,最早的一次是他二十岁的时候由父亲文仪带了他和弟弟文璧去京城应试。那次他中了状元,而父亲却溘然长逝。以后他宦海沉浮,进京出京,几次往返在这条道上。而这次是他最后一次离开家乡,他却没有意识到。多年以后他才得以魂归故里。

文璧此刻也跟随他在军中,他的职责是管理军中的机要文书。

文天祥的左右随从有路分金应,总辖吕武,帐前将官余元庆,虞侯张庆,亲随夏仲,帐兵王青,仆夫邹捷,僮仆李茂、吴亮、萧发。

天气非常炎热。大道上南去的流民给北去的义军让开道路,向他们鼓掌致敬。头一天大军行进四十里便安营歇息了。张弘毅等新兵顶着烈日,负重行军,一天下来仍是精神抖擞。很多人脚磨出血泡,除了骂自己太娇嫩以外,没有叫苦的。以后他们沐雨栉风,跋山涉水,穿州过镇,沿途秋毫无犯。文天祥大军未获得朝廷一兵一将,一钱一米的补给,给养全由吉州运来。勤王义师于八月下旬到达临安,驻扎在西湖。士兵被关在军营中继续练兵,不许进城,以免惊扰百姓。

文天祥率军北上之时,长江一带形势非常紧张。元军以降将吕文焕为前锋,长江各地防务多为吕氏旧部掌控,纷纷不战即降。元军得以顺利沿江直下,如入无人之境。不幸的是七月初二,总都督张世杰所组织的焦山抗击战由于其他两路军马不配合而遭到惨败,致使通往临安的大路为元军敞开。宋室已是危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