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运有盈虚,盛极必衰,衰极必盛,人之气运如是,家之气运如是,国之气运亦如是。”这是文天祥的家乡吉安的太和镇上一个名叫张中剑的乡绅近来常常发的感叹。这感叹与文天祥发出的感叹如此相同是毫不奇怪的,因为同一处境的人进行同一的思考会得出同样的结论。张中剑在太和镇上经营一家药店,家道殷实。元军侵略的战火逼近,朝廷无力抵抗,使得他非常恐慌。他与他的公子张弘毅说到时局紧张,危机临近,发出这样的感叹,引起张弘毅的不安。
天刚蒙蒙亮,张弘毅出了二道院门,来到后花园中的练功场。庆生已经将兵刃在场地放好,等候着他。他做起热身活动。
“我昨晚一夜没有睡好,总在想着老爷说的关于气运的这句话。你说这话有道理吗?我真是不懂,为什么会是这样?”
“老爷说的话当然有道理。少爷不懂,我更是不会懂。不懂的事情我从来不去想。”
“你都二十二三岁了,比我还大两岁,整天不动脑筋,长得个傻大个。”
“哪能每个人都像少爷读书明理?我们下人做事、吃饭、睡觉就可以了。”
“老爷还说,大宋的气运业已走到尽头。真的有这么可怕吗?”
张弘毅从庆生手中接过剑,开始练习剑法套路。庐陵农历六月,仲夏时节,天亮得很早,只要是晴天就阳光灿烂,可是今天走完两套,天始终是灰蒙蒙的,阳光穿不透云层,景物灰暗。楼前的桃树无精打采,池边垂柳没有风来戏弄,池水连涟漪也不起。田田莲叶间,鸳鸯出没。园丁很早就开始在干活了,修整盆栽、花卉,打扫小径上的落叶——樟树,冬青在夏天里也零星落下叶子。他还得清洗土山上的悠然亭,以备主人随时来坐。偌大一个花园的杂事够他整天忙。靠后面院墙的膳房已经升起炊烟,厨娘在准备一大家人的早膳。
张弘毅穿着短衣长裤,练完了套路,遍体生津,筋骨舒畅。庆生在练习朴刀。他看到庆生剑舞寒光一片,脸泛红润,目耀朗星,胸部起伏,知道他练功认真,自己也不敢松懈。
练过套路,张弘毅专门练习招式,一招一式,一丝不苟地反复练习。
“你老是练那个动作,一练上百次,不累得慌?”
“不这么练不行。习剑不是为了好玩。师父说了的,你忘记了?师父说,剑是武器,武术的武,不是舞器,跳舞的舞。是用来防身御敌,不是为观赏的。”张弘毅边练边说,好像是对自己说的,“习剑要能练到身剑合一,使剑成为身体的节肢,就像狮的牙,虎的爪。刺、劈、撩、点,要招招到位,还要加强力道。我现在练的白蛇吐信就是向前的一刺。我出剑,总是看到剑尖晃动,无法控制。不知道这一招就是如此,还是自己招式不对,功力不到。没有人指点真苦恼。师父前年投军而去,现在找不到好老师,全靠我自己琢磨。”
张弘毅放下剑,练习长枪枪法。庆生把剑身剑柄拭净,插入松木剑鞘,然后拿了刀与少爷练习枪对刀。
“天这么阴沉,好像有雨,老爷今天不会请人来品茗下棋吧?”由于是套路练习,而且熟练了,所以庆生扯着闲话。
“不会的。今天上午要带我去街上店里。我们的药店要盘给别人,生意做不下去了。时局动**,人心惶惶。你看北方来的难民一拨一拨从大街走过。他们说蒙古人已经打到了长江,旧年十二月攻下鄂州,今年三月初占领了建康,正沿江直下,临安朝廷震惊。我们现在这种安稳舒适的日子恐怕保不长了。”
“店要转让,我早就听店里的伙计说了。他们在找出路哩。”
“我们家的生活就靠这药店。卖了这店,一大家人就靠几十亩薄田怎么过?你说,我们家的气运是不是就此开始要盛极而衰?”
“不会的。再说还有少爷读书考科举,将来中状元,做大官,庆生我还要跟您上任去的。”
练过枪法,张弘毅举石锁、石担以加强膂力、腰劲和腿力。庆生举石担,大汗淋漓,就脱去上衣,赤膊上身。
“把衣服穿上。”
“光着膀子方便,衣服裹住举不起来。”
“老爷说了的,‘劳勿袒’,劳作的时候也不要赤膊,你老是记不住。”
“老爷还说了,‘礼不下庶人’,我们下人可以不受礼的约束的。”
“不管你怎么说,打赤膊真是难看。快穿上。”
庆生无奈,只好穿上衣服继续练习。
邀月院里静悄悄的。月涵很早起床,洗漱完后,将里间外间扫除干净,床铺整理好,家具擦得一尘不染,然后把小院扫除干净,给花卉浇过水,这才坐到梳妆台前修容。她用从院子里摘的红色凤仙花染指甲。她年仅十三岁,指甲小而薄。她看到细心染过后的指甲鲜艳美丽,使她愉悦之中又有一丝惶惶不安。
听到院子门响,她急忙去撩起房门帘子,少爷已经到了门口。张弘毅练完功,一身的汗,回到房中他坐下歇息,喝了月涵送上的用盖碗盛的清茶,等汗收了就去盥洗室梳洗。他脱了衣服,在腰圆形的柏木澡盆里坐下。井里打上来的水虽然是暑天也是凉的,放了一阵,已经和室内温度一样。张弘毅洗完擦干身子,穿上长裤,长衫,回卧房,在一张宽大的条几前坐下。月涵给他梳头,抓髻,扎朴头。
“少爷这几天唉声叹气的,是有什么心事?”
“没什么。”
“还想瞒着我。肯定是和哪家小姐好上了,见到我一个笑脸都没有。”
“小孩子家,乱说什么。哎哟,你怎么使这么大劲扯我头发?轻点好不好?”
“你知道痛呀,就是要你痛。”
“为什么,我怎么得罪你了?”
“我个丫头,算什么,得罪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没有把你当丫头,对你很好的。”
“好只是口头上好,心里是另一个样。阴一套,阳一套。”
“哎呀,你今天怎么说这么重的话?我是那样的人吗?”
“您是少爷,喜欢我就说喜欢我,不喜欢我就说不喜欢我。用不着心里不喜欢,口里说喜欢。”
“怎么突然说这话?我哪里显得是不喜欢你?”
“既然喜欢我,为什么要赶我走?”
“不是赶你走。不要误会了我的好心。让你回家是有原因的。有的事我还不能说。你知道家里药店不开了,养不起那么多人。家里也用不着你了,趁这时候让你回家团聚,省得你骨肉分离。太太说了,会把你卖身契给你,不要你赎身。这还不好吗?”
“不要赶我回家,我没有家。小时候他们打我踢我,比对牲口还狠。对牲口还要摸一摸。我只八岁就把我卖了,我不是他家的人了。”月涵提都不愿意提她的父亲。
“还是回家好,说什么也是父女。”
“我家里穷,养不活。我到这里才过上好日子,像个人样子。你对我好,老爷、太太都对我好,还有这么多姐妹一起玩。我就要在这个家里,我不要工钱,有一口饭吃就够了。”
“别的房里的丫头、老妈子,有的也要送走。”
“别人怎样我管不了,我是这家的人。那次太太还说,等我大了,把我给你收房,服侍你一辈子,原来净是在骗我呀。”月涵嘤嘤地哭了。
“好吧,我给太太再说说。别哭啊,哭得我心里都乱了。我心里已经够乱的了。”张弘毅看着月涵扁平的鼻梁旁细长的双眼流出眼泪,污损了淡妆的粉面,感到楚楚可怜。
张弘毅梳洗罢,从侧门进入大院,来到后面上房问祖母安。祖母习惯早起,这会儿从街上雇来的梳头婆在给她梳发。梳头婆除了梳发,还给老太太按摩头部,拍打上身。那中年女人每次见了张弘毅都说要与孙少爷说媒,夸奖她见到的哪家小姐贤惠,精于女红。这是祖母最喜欢听的。
然后张弘毅去正房给父亲、母亲、姨娘问安。做完每日例行的晨昏定省才回到自己的书房。这时候粗使丫头将早膳送到院门,月涵端了进来。今天的早膳是猪油、红枣煮六个荷包蛋,两个鲜肉包子,一个水晶糕。月涵的一份是清粥、小菜和煎包,外加一个黄松糕。吃过早膳,张弘毅开始习字读书。
夏天里赣江宽阔了许多,江水翻滚着迫不及待地向北方流去。一位不足五十岁的男人坐在岸边柳树下,他灰白的须发杂乱,显出老态,瘦削的面庞布满细细的皱纹,双眼含泪,一脸病容,露出绝望的神色,头上的方巾,身上的长衫灰尘扑扑。他默默无语地望着赣江流淌。绿色的原野在灰沉沉的天空覆盖下显得没有生气。沿江延伸的大路上可以见到稀稀拉拉的难民扶老携幼向南方走去。
坐在他身旁的一个青年,浓眉大眼,身材魁梧,虽然身着短衫长裤,但掩不住英气勃勃。他皱着眉头,满面怨愤:“父亲,休息好了,我们接着走吧。天像要下雨似的,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到前面找个人家歇脚吧。”
“行。早上出发走了两个时辰,还滴水未进。”
青年见老者作势起身,连忙站起,上前去扶他站立。他又去扶起一个年轻女子,搀扶她走到路边。女子一双小脚,行走起来颤颤巍巍。她低着头,看不到她的面容,身上长及脚踝的绸缎披风虽然污损,却可以看出原来颜色是鲜艳的。青年将鸡公车的皮绳套在肩上,让女子在一侧坐好,就推车上路。车的另一侧堆放着行李,捆得牢牢地。老者跟在车旁行走,拄着一支竹杖。
不知不觉地雨就下下来了。雨似乎不是从天上落下的,好像本来就在空中,先是像粉末般地飘洒,浸润衣衫,渐渐地成了水珠,打湿了头发,衣衫,后来才成了线,密密麻麻地洒落在原野上。路旁的柳树在风雨中摇曳,雨打在树叶上淅淅沥沥地加大了声威。路面变得泥泞。老者和姑娘撑起了桐油纸伞。青年肩上搭了块油布。他们冒雨前行,没有加快脚步,因为看不到前面有躲雨的地方。流民从他们身旁走过,有的人滑倒,弄得一身污水,站起来又继续前行。有的人大声咒骂。大多数人默默低头行走。
女子回头对青年说:“哥,把车停下,让我下来自己走。看把你累得那个样的。”
“说什么玩笑话。就你那三寸金莲,一步挪不了一寸,干脆不要走了。”
“我能走的,跑都可以。”
“得了。你下来了,车不平衡,我更不好推。我行的。你坐好吧。”青年看到妹妹面泛红霞,随口问了一句,“你脸为什么那么红,是不是有发热头疼?”
“没有呀。我没有感觉不舒服。也许是风吹的吧。”
老者看了看,不放心地说:“我看也是红得不正常。到前面找大夫看看吧。病在路途就麻烦了。”
转过一个小丘,他们看到前面有个市镇。镇外无数的烟囱在雨中冒着烟。镇内房屋鳞次栉比,沿江伸展。江边停泊的船只帆樯林立。再走近一些,看到田地连成了片,大多种的是水稻和蔬菜。
“前面也许是永和镇,”老者说,“这里已经是吉州地盘。那些烟囱都是烧瓷器的窑。我们家用的碗盏都是这里出的。”
在永和镇东头的大路旁有一个院落,里面住着杨富一家人。房屋是杨富的父亲建造的,老夫妇就住在三开间的正房。杨富和他媳妇,还有十四岁的女儿和五岁的儿子住在厢房。另外一处是厨房,也堆放柴草和农具。院子里有瓜棚、水井、石臼。猪圈连着茅房,整天臭气熏天。
杨富的媳妇天不亮就起床,烧火煮粥,和面,剁猪肉馅,忙个不停。到天大亮的时候,老夫妇也起来了。那时候还没有落雨,老头背了粪箕出去拾粪。老妇打扫院落。女儿起床来到院子里把鸡笼打开放出一窝鸡,给它们喂食喂水,然后去厨房煮猪食。小儿子也起床了,在院子里和狗玩耍。只有杨富还赖在**不起来。
杨富的媳妇来到房里床前,将已经呈灰黑色的蚊帐掀开,用沾满面粉的手在杨富的屁股上使劲打了一巴掌。
“赌博赌到深更半夜回,睡到日上三竿不起床。每个人都起床了。粥煮好了,面也发好了,快起来把粥挑出去,蒸包子。”
杨富嘟囔了几句,还是很快起床,拿了面盆毛巾到井边洗了脸,就来到院落外大路旁的茅棚里开始干活。茅棚是杨富在年初时受张弘毅家雇用在这永和镇入口处设点给流民施粥而搭建的。茅棚里有一土灶,用来蒸面点,烧开水。还有方桌条凳,供人进餐,歇息。镇上有好几家富户设点施粥,张家不是第一家。但是他家与别家不同的是还有煎好了的治疗风寒感冒的药和治疗创伤的药赠送。
杨富的包子蒸好了的时候,渐渐的就有流民来到。有地方歇脚,喝口粥,他们很感激。略事休整后,他们又冒雨前行。他们要远远逃离危难,却是走向迷茫。多年以后,他们中有些人历尽苦难在南方成功地定居,成为客家人。
永和镇的兴盛繁华也是移民的结果。一百多年前,金人攻陷东京,掳徽宗、钦宗二帝北去。中原人士纷纷南迁。南下的人中有的见此地山川秀美,气候温和,物产丰富,容易生存,就驻足定居。他们带来了中原的生产和生活方式,使当地经济有了很大的发展。他们用先进的技术烧制出的精美的瓷器,通过赣江水运行销各地,声名大振,被称为吉州窑。沿着镇外的丘陵建立了数十座窑厂,日夜烟火不息。镇上开设了许多瓷器店。有一条街还以瓷器街闻名。李时龙家的瓷器店是这条街上比较大的一间。
李时龙在店里看守了一上午,到约定的时间,三个朋友就来了,煞有介事地约他出去。李时龙似乎很无奈地向父亲告假,拿了一点碎银子就出了门。只走过几个门面他就活了,手舞足蹈地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钱不在多,够花就行。走,去邀毅甫到致敏处看石头。”
“钱只能说多有多花,少有少花,不能说够花。是够喝酒,还是够听曲?”一个朋友说。
“对呀,只能说到手花光,今朝有酒今朝醉。谁知道明天怎么样?我老头说,如果明年我还是榜上无名,就干脆下窑去,别装模作样了。”
“是下哪个窑?兄弟我陪你去可好?”另一个朋友自告奋勇地说。
“玩泥巴,你去不去?我看你和我是差不多的料。”
连绵阴雨将石板路淋洗洁净。雨落下来,水汽包裹,更是显得闷热。尽管下着小雨,街上还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李时龙和朋友们说笑着正往前走,见张弘毅和他父亲带着书童庆生三个人撑着雨伞迎面过来了,连忙在路旁垂手立定。张父花白的长须飘拂在胸前,消瘦的面庞现出细细的皱纹,总是看来不苟言笑的神情显得有点忧郁,身上穿的是李时龙多次见过的一袭皂色长衫。他只顾前行,似乎没有看见自己,而他身后的张弘毅早就在咧开嘴对自己微笑。
“张伯父,您好。是去店里吧?”
“这不是云从贤侄吗?下着雨你们去哪里?”张父这才看出是儿子的朋友李时龙。
“正是要上府上看望世伯,我们想约了毅甫贤弟去青原一个学友的山庄。他最近得了一尊奇石,名叫七窍生烟,说是上端有七孔,底部燃烟,从七孔逸出,端的奇妙。他邀我们今日去一同欣赏,还要作诗凑兴。”
“倒真是稀奇。你跟他们去开个眼界。”
“我是想去,不过家中有事,我就不去了。”张弘毅对朋友们说:“真个不巧。今日家里的药店要盘点与人。这是父亲一生的心血,我怕他老人家难受,一定要陪着的。对不起,你们去吧。”
一个朋友举起手中的一坛酒说:“酒都带上了,不去吗?”
“谢谢,改日我请。”张弘毅说。他同朋友们走了几步,说些话才挥手道别,回头来追上父亲。
“你和他们说些什么?一见面就扯不断似的。”
“没什么,说说闲话。”
“总不是吃吃喝喝的事,是吗?你注意了。我真担心你成为他们那样的纨绔子弟。”
“您放心,他们不坏,您是不了解他们。他们其实是深明大义的慷慨豪侠。”
张弘毅家的药店开在镇上最热闹的地段。宽敞的门面上方悬挂着写有店名“以及堂”的匾额。店内背后的一面墙前立着分隔成无数小抽屉的药材柜,上方悬挂的匾额是名家书写的四个遒劲的大字“货真价实”。宽大的木柜台的后面,店员正忙着给顾客抓药。有的顾客站在柜台前看抓药,有的拿着方子在等候。王转运,一个二十岁出头的精悍后生,因为家中贫寒,托人说情担保,进到店里当了一名学徒。除食宿外,他每月可以领到两吊钱,供养家中妻儿。现在他正在协助师兄抓药。两人看着同一个方子,师兄从前面写的药开始抓,他从后面开始抓,师兄随时注意把关。他今天心情很好,昨晚去赌博,赢了钱,后来去相好处鬼混,把赢来的钱挥霍掉了。
他看到东家父子和庆生进店来了。庆生收过他们手中的雨伞,放在门后,鬼混了一下就到外面闲逛去了,下雨也没有能够阻住他。东家进门时与门边坐堂的老先生拱手,老先生正全神贯注地给病人把脉,只对东家略一颔首,算是回礼。东家父子在店里走了一圈,与伙计们聊了几句,然后去了后面库房里。等他们出来,在侧面的椅子坐下,王转运立即上前给他们沏茶,店堂里门边的一个小泥炉上总是烧着水的。
过了一盏茶时间,他看到两乘绿呢轿子来到店门口停下,两个人从轿子中钻出来,急忙跨进店里。张父上前迎接客人。来人是余行老。
余行老对张父拱手道:“知翁,劳您久候,哈哈。”
“丏公,我看到门外的绿呢轿子停下,就知道您来了。我是刚到。”
“这是我的账房先生,胡鹤龄,字寿山。”
“寿翁是我有幸见过的。”张父拱手。
“知翁自是好记性,不胜荣幸。”胡鹤龄一揖到地,好像双手特别长。
王转运看到三人谦让地到侧面的椅子坐下,趋前与客人上茶。张弘毅与客人见礼后,到父亲座位后垂手侍立。双方慢慢进入收购药店具体事项的谈判。
“这店的门面您看到了,这生意场景您也看到了,现在我们去看一看后面的库房。”
张父延请客人从后门出去,进入一个小小的庭院。张父指着两厢的平房说,这些是先生和工人的住房,有一间是厨房。他们穿过庭院,进入库房。迎面送来扑鼻的药材气味,只见房间里满满当当地堆放着袋装、散装的各种药材。一个工人坐在低矮的凳子上切药片。在回店堂的途中,账房先生暗暗给余行老做了一个手势,后者轻捋胡须点了点头。
三人重新落座后,张父说:“现在您都看过了,不知道意下如何?”
“我看了很是满意。这么好的一家药店,地段好,您老经营多年树立的信誉也好,现在出让确实是忍痛割爱。”他压低声音说,“可惜我财力有限,出不了高价,三千五百两银子,您看是不是过于低了?”
“丏公客气,这个数已经超过我的期望。说实话,钱多钱少我不计较,因为您知道,这笔钱转手就会捐献给文魁元的勤王军。”
“知翁的大义之举深令在下钦佩。正因为如此,我没有压价。”
“国难当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文魁元变卖家产,招募三万义士勤王,更是我辈的榜样。”
“是啊。蒙古大军逼近临安,天下震恐。皇室颁发勤王诏书,竟无人响应。文魁元在章贡接读诏书,泪流满面。他立即招募义军,兴师勤王。可是国家竟无丝毫军饷粮米与他。他将经营多年那么钟爱的文山卖了,家产也变卖了充做军饷。真是大义之人。文山是我们行会集资购买下的。文魁元已经回到家乡富川,正在加紧练兵。只等朝廷召唤就奔赴临安。”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他一人举义帜,我辈当应声而起。这店里的药品、家具、陈设,还有后面的仓库,连同药材,都开有清单在此,您可以照单验收。我只留下了金疮药和时疫药两包是要献给文魁元勤王军的。我的几位店员要解聘,已经与他们说了,我另外拿钱遣散。”
“知翁做事一向是清清楚楚的。为国事您是尽心尽力了。至于这几位店员只要他们愿意留,我打算继续聘用,我要请别的人还不如他们熟练。这样也为您省去一笔遣散费。”
“如此愚老就感激不尽了。”张父从怀中掏出两张纸,“这一张是财产清单,这一张是房契,您可要一看。”
“现在不用看。改天,就是后天吧,后天中午我邀请几位朋友到春秋楼小酌,我们立字据后,我把三千五百两银票交给您,您把这再交给我。您看如何?”
“听丏公安排就是。”
“您也许不知道,我行会已经募集到银二万余两,其中有我个人出的五千两。另外还有大米两千石、猪四十头,过几天就送至文魁元处。由柳盐丞押送去,我也跟随去。同时去的还有几十名投军的壮士。”
张弘毅听了欲插嘴,又压抑住没有开口。
“是柳瓘,柳大人么?”
“正是。柳大人管盐政,在这小小的永和镇就是一镇之长。他不骄不贪,颇孚民望。在我们商界口碑甚好。”
“啊,那实在是好,”张父说,“既然丏公要一同去富川,可否麻烦您代我把那银票交与文魁元,愚老也是行会的一员。”
“好的。加上您的这一笔,到目前为止我行会的捐献已经达到两万五千八百两银子,也算我们略尽绵薄。天气不好,还有贱务在身,我先告辞,改日再聚。”
王转运看到张父送他们到门口,在雨中上轿离去,然后回到靠椅坐下,默默地浏览药店,将杯中残茶饮尽。他上前来与张父续茶,他挥手说不用,起身带张弘毅出了店门。他们走了不远,庆生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跟上了他们。
张父等儿子并排走在一起,从雨伞下看着他的脸说,“商量了月余的事今天终于定了下来。我也不知道做得对不对。原来是打算我辛苦做几年,把基础打好一些再传给你。到你手中发扬光大,为后代立足立下不败的根基,现在却化为了泡影。连你都说不定得过苦日子。你想得通吗?你若是认为这样不好,我们后悔还来得及,合同还没有正式签订。”
“不,”张弘毅斩钉截铁地说,“若是为儿子考虑,想留住店铺是大可不必。您的决定是大义凛然。国难当头,像文魁元那样毁家纾难的也大有人在。我们的后人谈起父亲您此番义举会感到很有光彩。”
“有你这么说,我也安心了。别怪我。”
“怎么会。”
此时已经接近中午时分。杨富的媳妇回家去做饭,只留杨富在照看粥摊。六七家粥摊在路旁错落摆开。有的流民到粥摊里坐下歇息吃喝,并且连声感激。有的流民却径自走过,向镇里去了,没有接受施舍。
雨断断续续地下着。杨富的孩子在家里腻烦了,科头跣足地跑到粥摊来玩耍。儿子肚子饿了,闻到热气腾腾的包子香,就吵着要吃。女儿到底是大些懂事,就说那是施舍给流民的,不能要。儿子还是哼哼叽叽地要。杨富就训斥他。这一切被走来的张父三人看到。
“小孩子哭什么呀?”张父进了茅棚,把伞给庆生。
“哦,是张老爷来了,坐呀。小孩子胡闹,要包子吃,我没有给他。”
“给他们两个吧,值不得什么。”
“那可不行,不能坏了规矩。”
“这一次我做主,一人给两个。小孩子嘛。”
见女儿仍不肯要,杨富就说:“这粥和包子是张老爷出钱我们做的。张老爷赏给你们,你们就吃吧。谢谢张老爷。”
杨富给小孩一人一个包子。两人吃着酱肉包子,觉得分外鲜美。
张弘毅一向不留意琐事,父亲逗弄孩子,他不去参与,只看着大路上来往的人群。几个月前开始见到逃难的人,现在逐渐增多了。每天从早到晚,自北向南,一拨一拨地,要过去千百人。他们扶老携幼,肩挑背扛破烂的行李,蓬头垢面,拖着疲惫的脚步前行。像今天头上下着雨,脚下道路泥泞,就更显得狼狈不堪。他知道另外有流民乘船走水路,那是些较为富裕的人。流民们逃离战火对生命的威胁,却忍痛抛弃了世代居住的美好家园,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返回。张弘毅同情他们,同时也感到战争的乌云已经席卷了过来,威胁到自己这地区的人。文魁元起兵勤王,给了人们保卫家园的希望。父亲变卖药店,献金支持,无疑是十分正确的行为。
杨富的媳妇从家里来,把小孩子带回家去吃饭。这提醒张父是午膳时候了,打算回家去。
张弘毅最近极为烦躁不安,心神不定。他感到要出现大变动,打破生活的平静。他心中迷茫,期盼有大事出现,可是又不知道期盼的是什么。他遥望大路远处。此时潇潇雨歇,阴天漠漠。大路两旁,烟柳娟娟垂肩静立。水田里三三两两白鹭来回飞翔。他见到路上来了一辆独轮车,车上盘腿坐着一个女子。她从头到脚裹在一袭粉红色的绫罗斗篷里,看不见面容,可是她斜倚在车梁上蜷缩的身段就显得楚楚动人。他看到独轮车由一个大汉推着,车后跟着一位拄杖而行的老者,心里莫名其妙地盼望他们能到自家的粥棚来。
那独轮车慢慢行来,也真是如他所愿,在他家的粥棚前停下了。这也不奇怪,因为别的粥棚里都已经有流民坐着。杨富殷勤地把老者扶到方桌边的长凳坐下。这是张父吩咐了的,对流民不可以抱有施舍者的态度,一定要热情接待。大汉把车停好后,将女子搀扶到里面坐下。张弘毅看到女子身材苗条,行动如弱柳拂风。可是她低着头,以斗篷的风帽遮面,仍然令他难睹芳容。
杨富从蒸笼里夹出一盘热气腾腾的包子放在桌子上,请客人吃,却没有料到老者会问:“这包子多少钱一个,粥多少钱一碗?”
“这些都是免费的,不收钱。你们尽管吃。”杨富被问得糊涂了。
“不收钱我们不吃,这一点钱我们出得起的。”
杨富没有碰到过这情况,他感到为难了。幸好东家在场,他就望着张父。
张父上前与老者解释:“老先生,你们一路行来,旅途劳累。我们小地方没有像样的接待。只备有薄粥小包,聊解饥渴,不成敬意。”
“我知道你们是出于善心,济人危难。我们不困难,不愿意受人施舍。受人恩惠,难以回报,有愧于心。”
“老先生言重了。你们路过贱地,我们理当奉上粗茶一盏,何来恩惠之有?”
“话虽如此说,来的人多了,你们也不堪重负的。您收了我的钱,可以用来帮助别人。”
“老先生如此坚持,我们遵从尊意。包子一文一个,粥亦是一文一碗,请慢用。”
“您收钱了,我们仍然感激。”
杨富盛粥端上。老者三人愉快进食。老者伸出枯槁的手,颤颤巍巍地捧起碗,用筷子拨了白粥啜食,放下碗筷拿了一个包子掰了吃,下巴慢慢地磨动。看到老者开始吃了,青年和女子才进食。
张弘毅见女子仍是收肩俯首,隐藏在斗篷里,不过在进食时不免露出了半面。那女子此时不知道自己是感冒发烧,她面如赤霞,眼波流动,分外娇美。张弘毅瞥见不由得怦然心动。他没有接触过女子,家中虽然有姐妹,他没有把她们看作异性。月涵等丫头是服侍他的,他从来没有对她们动过男女之情。现在见了这绝色女子,爱慕之心油然而生,不自觉地看得有些忘形。
那女子忽然放下筷子,偏过头去低声与大汉说了些什么。那大汉脸色一变,立起身,手指张弘毅生气地说:“那小子,不要贼眉贼眼地盯着女子。太不知道自重。”
张弘毅没有反应过来,茫然地说:“没有,没有。”
“还在抵赖。是不是讨打?滚远去,乡里小儿。”
“壮士息怒,是小生的不是。适才心不在焉,不是存心冒犯,还请恕罪。”张弘毅退到粥棚外远远的地方站下,心里感到真是晦气。
那女子见张弘毅挨骂却不动怒,反而道歉,倒怀疑自己是不是小题大做地欺负了土人,就抬头正面看那年轻人一眼,见张弘毅低头拱手退到一边,虽满面通红,却毫无愠色,感到过意不去。她摇手示意青年坐下。
庆生跟了过来,愤愤不平地对张弘毅说:“怕他什么?为什么要赔礼?又没有得罪他。敢来我们这里欺负人,给他点颜色看看。少爷不动手,让我来敲敲他。”他摇着手中的伞。
“庆生不要胡来。人家外地人,流离失所,够可怜的。心里不顺,发点脾气,我们要让着些。这事本来是我不对,盯着女子瞧是失礼。不怨人家。”张父见发生冲突,立即呵斥张弘毅:“毅甫不得无礼。”
老者也同时呵斥男子:“明纶不得无礼。”
张弘毅已经退走了。男子也已重新坐下,抓起包子大口地吃。
张父还替儿子道歉:“壮士息怒。小儿自小生长乡里,不识礼数,请多原谅。”
“您说哪里话。小儿生性鲁莽,言语冲撞各位,还请原谅。”老者也替儿子道歉。
张父将话岔开:“杨富,再上一盘包子。老先生,从哪里来?”
老者喝了一口粥,将花白的胡须擦干净:“我们从临安来。”
“听您老口音,却不像是江浙人。”
“呃。我们本是无锡人。年初躲避战难,逃往临安。实指望临安京都,可保安全,谁知当地也是人心惶惶,很多人举家迁离。我们也就决心再往南去。”
“老先生是无锡人。无锡有位贤达顾大用,顾先生,您可知道?”
“您与他沾亲?”老者抬起头。
“非亲。”
“带故?”
“非故。”
“非亲非故的,您为什么问起他?”
“慕名而已。这位顾大用先生诗名满天下,谁人不知。”
“在下便是顾大用。”顾大用立起身,与张父见礼。
“‘小院分得春一片,寻芳不用走天涯。’”
“‘雀舌新叶艳于花,映日碧桃泛赤霞。小院分得春一片,寻芳不用走天涯。’这是小老儿前些年看到我后院春光怡人,随口所吟,过后就忘记了,今日听先生念起,才知道已经流传开来,令我汗颜。”顾大用显得有点激动。他上眼睑塌,下眼睑浮肿的眼里闪着泪光,花白的胡须抖动,而脸上死灰,泛不起一丝红晕。
“我喜欢先生此诗表现的怡然自得,不觉就记住了。先生请坐。”
“您也请坐。请问尊姓大名。”
“不敢。在下张中剑,字知还,本地土著。”张中剑在顾大用侧面坐下。
“久仰,久仰。”
“先生之诗词外表秀丽,真体内充,流传海内,深受赞誉。”
“惭愧,惭愧。我本林下之人,放浪山水,不欲闻达,作诗无非怡情养性,只因二三诗友唱和酬答,致使拙作传开,实非本意。”
“敝乡亦有三两同好,常常聚会,登临啸傲。出于学习,我们经常吟诵先贤经典,时人新篇。读到先生佳作,每每赞叹不已,对先生无比仰慕,曾有意结伴远赴太湖,登门求教。不想今日先生路过贱地,得睹仙颜,三生有幸。愚意欲请先生歇步,至寒舍小住,盘桓数日,使我等得以当面聆受教诲,不知可否俯允。”
顾大用看看青年与女子,沉吟了一会后说:“在下学识浅薄,浪得虚名,却知晓藏拙,不敢会见群贤。若说暂住数日,与大家唱和切磋,本应是一大乐事,不过行程已定,不宜滞留。待将来时局稳定,一定专程来访。”
“丈人欲赶往何处?”
“我乡有人已早至岭南惠州,我在临安接到其信催我们早去,言道早去尚可得一较佳安身之地。因此,路途上不敢耽误。”
“如此说来,不敢强留。待日后有缘再会。”
顾大用一家人用完餐,起身告辞。青年整顿好独轮车,将女子扶上去坐好,将车的皮带套在肩上,即推车前行。顾大用跟在车后。三人才行几步,却听到人呼唤。
“小姐,慢走。”
青年一看,见是曾经受到自己呵斥之人跑来车头拦住,不觉大怒,如不是刚才自己父亲与对方老者交谈欢洽,他早就挥拳相向。即便如此,他也是横眉怒目地问:“你待怎的?”
“不要误会。我适才见小姐满面通红,连耳根也是红的,心想会不会是遭受风寒引起,不觉多看了几眼。”
青年打断他的话,没好气地说:“说清楚就行了。闪过一旁。”
“我的意思是说,小姐是风寒发热,我们家的粥棚备有驱寒退热的汤药,为什么不喝一碗?”
“感谢关心,不用。”
“且慢。”顾大用对女子说,“你感觉如何?是不是很为不适?”
“我只觉得浑身酸痛疲软,口冒热气。”
“端碗药你喝吧?”
“也好。”
青年放下车,扶女子回到粥棚坐下,要了汤药与女子饮。他发牢骚说:“这么个人,有话不早说,害得我们来回跑。”
女子替张弘毅辩解说:“你刚才呵斥人家,没有给人家说话的机会,他能说什么?”
张中剑对顾大用言道:“这是令嫒么?”
“正是。这是小女,这是犬子。”顾大用仍然不想作正式介绍,他想见面就要分开,以后不会再见的,何必麻烦。
“我看令嫒病得不轻,是体质好,扛住了,没有显出来。饮这碗药只能缓解,怕不能根治。鄙人开的药店请的坐堂医生医术颇为高明,何不去看一看?是顺路的。”
一个小童提了一个竹编的食盒进到以及堂药店,招呼坐堂医生进中餐。他从食盒里拿出一碗蒸鸡蛋汽水肉,一碗炒小白菜,一碟醋泡蒜头和一碗白米饭放在侧面墙前的茶几上,看先生过来坐下举箸进食,他就出门玩去了,过一会再来收拾碗筷回家。医生不是药店雇的,不与雇员一同吃饭。
张中剑带了顾大用一家人进到店里,见医生正在吃饭,就说:“郝老,您在用餐。我带了个病人来,您吃完后给瞧一瞧。”
郝医生翻起金鱼似的鼓眼睛横了他一眼,放下筷子,站起身走来诊台前坐下。他从袖笼里掏出一条灰色绸手绢使劲擦了擦厚厚的大嘴,擦了双手,然后用深厚的喉音嘟嘟囔囔地说:“坐吧。”
张中剑不好意思地说:“不急,您用完膳先。”
郝医生并不理他。看到女子在他桌前坐下,他就不耐烦地说:“小女子,你起来,让你父亲坐。”
青年替女子申辩说:“她病了,有劳您瞧一瞧。”
“她的病不算什么。让开。老人家病重,过来坐下。”郝医生不由人分辩地说。
众人都感到有些意外。女子让到一侧的凳子坐下,顾大用不由自主地就上前坐下了。他颤颤巍巍地伸出右手,可能心里有点明白,神情像等待判刑一样紧张。郝医生示意他把左手也摆在桌面上。他双手同时给他把脉。他一手三个指头各在他脉上轻按重按,眉头渐渐皱紧。他张开自己的口,伸出舌头,做样子让顾大用伸舌头给他看。他并不多问,提起毛笔蘸墨就写药方。
“观君之舌体灰中发黑,病已相当深沉。脉细数而弱,虚滑而涩,欲行又止,时有阻碍。左关有团,左寸有节。主腹部胀痛,胸闷,恶心呕吐。乃郁气伤肝所致。用药宜攻中带补,祛邪扶正。此药一方七剂,服完看效果再调整。静卧安养,不可大意。”郝医生话毕药方也已经写好,推于顾大用。他另用一笺写了一个方子,说是发散风寒的,给女子服三剂即可。
顾大用说:“我们还要赶路南下,怎么能耽误呢?”
“我的话已经说完了,该我说的话都说了。”郝医生起身去继续吃饭。
“我应付诊金几何?”
“你是路途之人,分文不取。”
顾大用连声道谢。他手持药方,茫然地看着青年。
青年安慰他说:“父亲,您不用着急,生病该治疗就得治疗。病治疗好了再上路。我们先找家客栈住下,然后抓药与您煎服。您安心养病。”
“只好如此了。”顾大用一筹莫展地背靠诊台坐着,似乎连站立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直站立在旁的张中剑上前说:“那样不好,客栈里嘈杂,不宜养病,而且进出住店的各色人等都有,与令嫒大有不便。如不嫌弃,不如到舍下暂住,将养数日。”
“这却使不得。这怎么可以。”顾大用辞谢,语气却不很坚决。
“有什么不可以。我家院落现成有房屋闲置,略加收拾就可以住得,一切都比客栈方便。在下本来就邀请您到舍下盘桓数日,以便请教。请不要推辞,现在就随我回家。”
“老人家,我来扶着您。”站在门边的张弘毅喜形于色,过来搀扶顾大用。
顾大用被搀扶着往外走,还望着青年说:“你看这怎么办,只好这样了。去打扰人家实在不应该,实在不好的,真是没有办法呀,哎。”
张中剑把药方交给庆生,让他捡了药拿回家。庆生把两张药方放在柜台上,账房先生用算盘噼里啪啦很快打出了价钱。庆生让记在账上。药很快就抓好了,庆生一手提着药,一手夹了伞就去追主人,只走了几步路就追上了他们。
张中剑在前面引路,一边与顾大用说话,一边与路上经过的熟人打招呼。此刻时值中午,云散日出,景物明丽,石板路被雨冲洗洁净,槽沟内有少许积水。早上清静的街市现在热闹起来。大小轿子直奔各个酒楼,酒楼上的喧嚣扑到街上。顾大用惊异小镇也如此繁华。
顾大用由张弘毅搀扶着前行,与其说是搀扶,不如说是半托着。先前他是可以自己走的,一经说是患有重病,他就瘫软了,似乎是崩溃了。也是难怪,几个月来的流离奔波是一个年轻人也受不了的,何况又承受着家破人亡的打击。雨住了,风犹未息。暖风带着水汽。现在这青年托着他,年轻人的手将老年人缺乏的热力与温暖传输给他手臂,他感到很是舒服,心中真是感激。他看这年轻人额头凸,发际线高,疏眉朗目,鼻如悬胆,鼻端圆润,人中长,嘴唇柔和,下巴柔弱,一副老实厚道的样子。虽然是乡野之人,也是一表人才,不输于自己儿子,而从刚才的行事上可以看出,其谦逊温婉还在自己儿子之上。女儿已经到了及笄之年,妻子早年病故,女儿的终身大事就常在他心头。他一直在留意物色乘龙快婿,始终没有遇到满意的。见到这年轻人,他立即就想起此事。将女儿托付给这样个秀士,应该是可以放心的。他的父亲与自己是同声相求的诗友,为人乐善好施,家道殷实。他们家与自己家应该是门当户对。这青年的人品外表看来是不差,尚不知道的是他的才学如何,有无功名。这样的人家应该是诗礼传家,青年有家学渊源,才学不会太差。功名即使没有,也可慢慢争取。最为关键的是,不知道他是否已有家室。顾大用暗想自己念头转得太快,实实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