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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天祥 余德予 3987 字 11天前

“天地有正气。天上有日月星辰,那是正气。地上有山河万物,那是正气。太阳月亮为什么东升西落?那是正气驱动。大树为什么生长?赣江为什么流动?那是正气驱动。义士们,你们响应皇帝勤王的号召,从城镇走来,从田野走来,从山间走来,聚集为一股强大的正气。你们不再是市民、农夫、猎户,你们成为大宋的将士。今天你们接受我的检阅,都是赳赳武夫,是我大宋的勇士。我们即将出发,去保卫临安行在,保卫皇上,抗击元军,消灭鞑靼。鞑靼侵略我国,烧杀劫掠,无恶不作,看来气势汹汹,但是那是一股邪气。自古道,邪不压正,鞑靼一定会被我们击溃。我们有信心战胜敌人,我们是浩然的正气。”

孟春的初阳照耀着鲜艳的军旗,江西赣州郊区的校场上肃立着三万士卒,接受检阅,即将出师。文天祥站在点将台上向着校场上接受检阅的三万将士发表出师誓词。

文天祥于宋理宗端平三年五月初二日(1236年6月6日)出生于江南西路吉州庐陵县顺化乡富川镇(今江西省吉安市青原区富田镇),字宋瑞,又字履善,小名云孙。据说,“天祥”这个名字是皇帝所赐。他二十岁那年考中状元。理宗看到他试卷上写的名字是“宋瑞”,大为欢喜说,“这是天赐大宋祥瑞”,就赐他名“天祥”。另一个说法是,理宗见试卷署名曰天祥,认为很瑞祥:“此天之祥,乃宋之瑞也。”故而他又字宋瑞。也有说“天祥”这个名字是他年长读书时,朋友为他取的字。他参加乡贡考试时,就以字作名为天祥。

至于“履善”,是因改名后,遂取字履善。“云孙”是他出生时,他的祖父梦见地腾紫云而上,因此取的小名。

他号“文山”,是因为故乡富川旁有一座山叫东山,他将山名易为文山,并以文山自号。晚年时他又自号“浮休道人”。这是取自庄子的话,“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文天祥中状元后,仕途坎坷,几经贬谪,到起兵勤王时刚四十岁。《宋史》描写他是“体貌丰伟,美皙如玉,秀眉而长目,顾盼烨然”。此日他头戴软翅幞头,身着一袭白色战袍,胸前用红线绣有“拼命文天祥”,腰悬一柄长剑,神采奕奕。他是江西安抚兼赣州知州,有军队管辖权指挥权。宋朝文官是可以带兵的。他宣讲完誓词,校场上三万将士山呼万岁。文天祥的部下邹洬、尹玉等文官武将都拊掌赞叹他的誓词讲得好,非常鼓舞士气。

刘子俊将军走到台前向校场上的将士宣布今日誓师出兵的有关事宜。刘子俊字民章,庐陵富川人,与文天祥是同乡,也是同窗好友,与文天祥仿佛年纪,相貌也有几分相像。他从吉安带兵数千,跟随文天祥来到赣州。

校场上整齐排列的这支勤王军号称三万实际上只有两万六千余人。原来的正规军盔甲鲜明,而匆匆凑合起来的几支军队却连服装也不统一,更说不上有像样的兵器装备。每个方阵的前面飘扬着色彩鲜艳的军旗,有的上面写的是“宋”,有的上面写的是“文”,有的写的是那支军队的将军的姓。这些将军是:邹洬,他外表瘦弱,却精通军事;富川人刘沐,他带同乡数千人参加勤王军;孙皋,是文天祥大妹文懿孙的丈夫;永新彭震龙,是文天祥二妹文叔孙丈夫,他带有萧劲夫、萧焘夫兄弟,和数千子弟兵。另外还有张云、何时、张履翁、金应、萧资、刘伯文等人,都是对文天祥忠心耿耿的。他的二弟文璧是随军秘书。

文天祥看着满校场的将士对尹玉将军说:“尹将军,我看这三万将士阵容强大,士气旺盛,不过比较起来还是你的赣军和朱华将军的粤北军显得军容整齐,很有素养。”

全副戎装的尹玉将军,三十余岁,面阔口方,身材壮实。他是江西宁都人,以军功升任赣州三寨巡检,是一员骁勇善战的猛将。他回答说:“谢谢文大人夸奖。部下带这支军队多年,我信赖他们,他们也信赖我。”

“那些刚召集来的山民看起来忠厚朴实,他们那队伍显得松散些。不知道上战场表现会如何?”

“我知道,这是一批被称为溪峒蛮的人,又叫作南蛮、峒獠、獦獠。他们散居在闽粤赣边界,原来就是部落武装,能打仗的,就是缺乏正规的训练,没有见过真正的大仗。陈继周将军招募他们来,是一支力量。”

“将军看他们可以训练好吗?”

“军队是训练出来的,没有不经过训练就可以成军的。任何军队都可以训练好,没有训练不好的军队。孙子为吴王练兵。吴王戏问,女子亦可练为兵否。孙子曰一样可以。吴王遂以宫女八十八人交其训练。孙子将八十八人分为二队,以二妃为队长。孙子讲明规则,开始训练,众女嬉笑,不能成队伍。孙子曰,申令不明是将之过,申令明白,执行不力是吏士之罪,遂令斩杀二妃。再行训练,宫女不敢嬉笑,遵令前进后退起伏,中规中矩。于是吴王信服,委任孙子练兵。孙子助吴王练兵成功,吴出兵灭楚,称霸中原。”

“将军所言甚是。”文天祥说,“现在陈继周将军需要留守赣州,不能随军前往勤王。溪峒蛮就划拨将军麾下。今日吾军开拔,吾欲委任将军为行军先锋。”

“尹玉将军听令。”文天祥走到台前。

“末将在。”尹玉走到台前,弓身叉手。

“本帅封你为先锋官,即刻领尔部开拔,前往吉州。逢山开路,遇水叠桥,逢敌即灭之。不得有误。”文天祥将一面三角形令旗授予尹玉。校场将士山呼万岁。

“末将得令。”尹玉接过令旗,向校场大军挥舞,“全军出师,现在衅鼓。”

校场上,军士将准备好的一只羊宰杀了,拿羊血涂在战鼓上。军士击鼓,鼓声震动大地,振奋将士精神。

尹玉跨上自己的黄骠马,挥动令旗,指挥赣军出发。走在队伍前面的是数十面军旗,开路的是一面红色矩形大纛,阳光明亮地照耀着那上面文天祥手书的“奉诏勤王”四个遒劲大字。军队井然有序地开拔,肃静无哗。台上观礼兼送行的地方乡绅纷纷鼓掌叫好。

士绅王炎午对文天祥夸耀说:“文大人,好,真是好。我军军容雄壮威武,是正义之师,必然旗开得胜,驱除鞑虏,解君王之困,救民于水深火热。小民看了兴奋不已。”

文天祥对他拱手说:“勤王军得以短期募集,全赖诸位乡里贤达鼎力支持。文奉勤王诏书之时,捧读诏书,泪流满面,首先响应,乃传檄各路,痛斥吕文焕卖国。希望各地勤王。意同志者当接踵而奋起,不想各地守将不思抗元,竟无应者。世事不济,殆由如此。予独自举旗,除了各将领带来的赣南、粤北兵各数千人,广东摧锋军统制方兴率领粤北军千人来投,陈继周又召集三千溪峒蛮,所以得有今日先生看到的气势。”

王炎午说:“文大人忠君爱国,天人同感。朝廷屡次加封,二月任命大人为右文殿修撰、枢密副都承旨、江西安抚副使兼知赣州,不久又命兼任江西提刑,晋升集英殿修撰、江西安抚使,亦是恩宠有加,可是未见朝廷发给一粒粮,一文饷。愚等乡人草莽之民,知道大人困难。感于大人忠义,纷纷解囊捐助,予亦变卖了家产捐赠,以充军饷。三万将士一天吃粮食都不少,还不说添置武器装备,我们的捐献略表心意而已。”

文天祥说:“国难当头,同仇敌忾,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眼前这支勤王军的成立壮大全赖父老乡亲的慷慨支持。有感于赣州民众的高义,文亦驰书家中,让变卖家产山庄,充实军饷。今日军队开拔去吉安我家乡,要驻扎训练一阵,亦是就地取食。”

文天祥与赣州乡绅拱手作别,下了点将台,在将士的簇拥中上了一匹白马,在先锋军走后进入队伍,带领刘子俊的吉安军作为中军出发。三万士卒前军走出了几里路,后面军队还没有出校场。走在后面的是数百辆辎重车。最后是殿军千人。

勤王军行进在原野。道路两旁的农夫拄着锄头观望,向军人挥手致意。

刘子俊将军全副戎装与文天祥并辔而行,后面跟随着几名副将和旗牌。旗牌举的几面军旗迎风飘扬,上面分别书写的是“宋”“文”“刘”,导引着步伐一致的数千士卒。

“民章兄,”文天祥扬起马鞭指着前面尹玉将军的赣州军和后面刘子俊的吉安军说,“你的吉安军和尹玉将军的赣州军的装备精良,士气高昂,看来就是能征善战的。”

刘子俊回答说:“感谢大人夸奖。”

“且慢,”文天祥打断他的话说,“我多次要求你不必称我为大人。我们还是以兄弟相称为是。”

“那不行,以前在家乡田舍山庄,披散头发,吟咏啸傲,不拘形迹尚可。现在军中不可乱了规矩,否则大人无威,军令不能下达,军心涣散。”刘子俊转到欲说的话题,“大人适才向赣州地方士绅表示感谢确实应当。这支勤王军全赖地方支持建立。部下粗略核算,仅三万士卒一天得消耗粮食三万斤、猪肉五千斤、蔬菜三万斤、柴草百担,还不说布帛、兵器装备的消耗。我们今天就拖走八百辆大车辎重,二十四万贯钱,牲猪数百头。”

“还带走有数千子弟兵。”

“是啊。这显示人心是向着大宋的。百姓感戴皇家恩惠。我大宋一定是会皇祚绵延。”

“唉,民章兄,”文天祥长叹一口气说,“气运有兴衰,盛极必衰,衰极必盛。大宋三百年到现在,气运如何还难知晓哩。”

“大人何出此言?”刘子俊大惊。

“难道不是吗?一家之兴,在于辛苦奋斗,勤劳持家,挣下一份家业。二代守成,不思进取。三代安享,吃喝玩乐,把家产败光。再下一代贫无立锥之地,又从头苦干。这不就是气运循环?家是如此,国亦如此。国兴之时,英明人主率领群臣,亲冒矢石,南征北战,打下江山。群臣亦患难与共,鞍前马后,出生入死,博取得功名富贵,朝廷一片兴盛气象。及至后代,君臣安享荣华富贵。国君不理朝政,臣下人心怠惰,拒绝用命,朝廷必然衰亡。近年一切迹象表明,大宋的气运可谓殆尽。”

刘子俊与文天祥有着相同的认识,在长官面前他是不敢说的,即使文天祥是他的好友,而且是个正直的君子。他只能说鼓气的话。“大人剖析明白,部下亦是忧心国事。去岁以来,蒙古大军破了襄阳,顺江而下,势不可挡。今兵分三路,淮北、建康、湖南齐头推进,逼近临安。大人独举义旗,逆势而上,忠义之心,天下人有目共睹,各地方定有响应后继者,国事犹有可为。”

“君与我自幼同窗,受老师教导,读圣贤书,一辈子身体力行,求仁求义。现在鞑虏逞凶,铁蹄所到之处尸横遍野,白骨如山。天祥世受国禄,不能保国卫民,心痛不已。国事危殆,天祥岂有不知,首举勤王义旗者,只指望能以行动感动天下,共赴国难。国家风雨飘摇,正是疾风知劲草的时候,天祥将以身报国。”

“以前在白鹭书院,大人就以学识令我们同窗佩服。后来大人一举夺魁,考中状元,成为我们的光荣。现在大人举旗,义薄云天,子俊得以追随,时时能够聆听教诲,深感有幸。”刘子俊说的是心里话。他跟随文天祥多年,由衷敬佩这位学弟,但是不愿意表露,以免形同阿谀奉承。今天真是感动了才吐露心声。

军队在大路上前进,只听到马蹄得得,士卒脚步发出整齐划一的沙沙声。文天祥扬起马鞭向前方一指,吩咐刘子俊:“派个人到前方联络打前站的,看在什么地方埋锅造饭,今晚到什么地方宿营,回来报告与我。”

这天一大早,五顶轿子从吉安的永和镇出发,向西去文山。轿子后面有仆人挑了食盒跟随。

吉安的文山,风景极佳,春天里呈现一片生机盎然。鸟语花香,流水潺潺。这文山本是荒山。度宗咸淳元年(1265年),文天祥遭奸佞诬陷,为朝廷罢官,回到家乡吉安富川隐居。他见富川上游,有此荒山,两峰夹一水,“溪、山、泉、石,四妙毕具”,且距离他家仅千步之遥,遂买下作为修身养性之处所。山本无名,由他开辟营建,命名为“文山”。他以后就以“文山”为号。

文山如何幽美在文天祥自己的记叙中最为真实:“山在庐陵南百里,居予家上游。两山夹一溪,溪中石林立。水曲折其间,从高注下,姿态横出。山下石尤怪,跨溪绵谷,低昂卧立,各有天趣。山上下流泉四出,随意灌注,无所不至。其高处,面势数百里,俯视万壑,云烟芊绵,真广大之观也。其南曰南涯,可五里。主人日领客其间,穷幽极胜,乐而忘疲。其北曰北涯,以南长潭为止,清远深绝,盖以时至焉。”

他记叙文山大致的格局是这样的:“自‘文山门’入,道万松下,至‘天图画’,一江横其前,行数百步,尽一岭,为‘松江亭’。亭接堤二千尺,尽处为‘障东桥’。桥外数十步,为‘道体堂’。自堂之右,循岭而登,为‘银湾’,临江最高处也。银湾之上,有亭曰‘白石青崖’,曰‘六月雪’。有桥曰‘两峰之间’。而止焉。天图画居其西。两峰之间居其东。东西相望二三里。此文山滨江一直之大概也。”

那行轿子来到文山门停下,五个人从轿子中钻出来。早就等候在山门的文府管家文璞,五十余岁,上前迎接客人。走在前面的一个中年人身材高大,满面红光,黝黑的络腮胡须闪着光泽,垂至胸前。他衣着鲜丽。宝蓝色的罗衫以一条绿色腰带束住,腰带上挂着彩绣荷包和一块雕工精美的白玉。

“文先生,劳您久候。哈哈。”那人嗓门洪亮地说。他对文璞微笑抱拳拱手,巨臂合成的圆圈向外推出,好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文璞是魁元府的管家,他不敢小觑,摆出恭敬的姿态。

“余行老,您好。我远远看到山下一行轿子上来,就知道大人们来了。我是刚到。”

宋代商业发达,商人组织有自己的行会、帮会,保护集体利益,与官府打交道。行会的首领是富商公推的,称为“行老”或“行首”。

余行老将一同前来的四位富商介绍给文璞见面,然后说:“我看这天气很好,我们就步行上山吧,赏玩山景,活动筋骨。大家意下如何?”

众人纷纷同意。文璞说:“老爷来这里总是骑马到山下,步行上山。他带友人来也是如此,大家边走边谈,很是轻松。”

众人步行上山,轿子停在山门,跟随来的仆人挑了食盒先行一步。

文璞与众人指点山中风景。风和日丽,山景幽美,使得他们心情愉悦。上到银湾,大家进到青崖白石亭中歇息。时候到了中午,仆人已经将食盒里的美食铺陈在亭内的桌子上,都用带来的小泥炉子加热过。更妙的是连老黄酒也是温过的。众人围桌子坐下。凳子只有四张,一个富商谦让,立在一旁。文璞声称代表主人方,也站立着。

“饮美酒,赏美景,人间乐事无非如此。我先敬大家一杯。”余行老首先举杯。

大家推杯换盏,在野外饮酒比酒楼别添一番情趣。大家指点风景,热烈交谈。

富商甲说:“山对面好一片茶田,今年春天出产的茶叶还好吧?”

文璞回答说:“今年春天持久低寒,茶叶生长慢。这片地小,产茶不多,仅够我家人饮用。还有那边一道泉,细如一指,煎茶却是上品。老爷在家时专用此水煎茶,每天来就带一罐回去。”

“文大人营建此山,可谓匠心独具。哪里种茶,哪里栽竹,何处建亭,何处建堂,一一擘画,都有讲究。文大人建此山是为学陶渊明归隐之用。文大人忠心耿耿,不获信任,反而屡遭贬谪。我们乡人都叹息。而现在国难当头,他毁家纾难,变卖家产充作军用,此事在家乡广为传颂。很多士绅受到感召,纷纷效法,献金献粮。”

富商乙说:“文大人捐出历年俸禄积蓄,已经是尽心尽力了,为何要卖此山?大管家,此文山端的是林木阴森,溪流潺潺,秀峰奇石,风景极佳,文魁元怎么舍得抛弃?”

文璞说:“是啊,您说得对。卖此山就像剜却心头肉。此山名文山,老爷就以文山为字,可见此山是他的性命一样。如今要卖实在出于无奈。蒙古人打来,皇帝下了诏书,号召全国勤王。老爷捧读诏书,泪流满面,当即招募义兵三万要开赴行在。朝廷未拨付分文粒米,这三万兵要吃要喝,还要装备,老爷只有变卖家产以作军用。诸位老爷看了此山也会明白老爷的为人了。”

富商丙说:“文魁元的忠心真是令人感动。现在当官的贪腐成风,都是金银堆积如山,田宅成片。只顾私利,不顾公义,朝廷号召勤王,没有一个响应的,更别说像文魁元这样毁家纾难。”

富商丁说:“知道这卖山的缘由,我们来看文山,有意买者万万不可趁机压价,黑了良心。”

富商乙问文璞:“当初你们家老爷买此山耗银几何,可以问吗?”

余行老立即打断说:“这说的哪里话?怎么可以这么问?当初是荒山,经过魁元的精心整治营建,已经是座洞天福地的仙山。价值难以与当初论。我们购买此山不仅不压价,还要抬高。而且我们大家受了感动,学习文魁元榜样,也要献金捐粮的。”

“兄弟失言,十分抱愧。非我内心本意。”富商乙脸红认错。

众人道:“行老说的是,说的是。我们都会按行老说的办。各人凭良心。”

余行老对文璞说:“文山我们已经欣赏过了,待我们回去商量后再与大管家回话,如何?”

“当然,当然,”文璞说,“过几天大人们还可以约了去看文氏大院。”

位于富川的文氏大院颇具规模。一条大道穿过茂密的树林,通向一个高墙大院,黑漆大门紧闭着。一早上院里奴婢忙碌着洒扫庭除。

正室的门开了,文夫人欧阳氏,不足四十岁,走了出来,由两名丫头左右搀扶着出到后花园。

后花园中,山石树木,极其雅致。文天祥的十岁左右的女儿环娘和柳娘在踢毽子,四个丫头陪她们玩耍。她们看到欧阳氏,垂手问安。欧阳氏让她们继续玩。她来到前面大堂,大堂高敞明亮。迎面墙上悬挂的中堂画的是松鹤延年,看画上的题款,是文天祥的友人为他祝寿画了赠送给他的。两旁的一副对联写的是:

天地人禀气之正

仁义礼源心之真

横批为“养吾浩然”。书法古朴。中堂前的条案上摆放有一对青瓷花瓶,青铜香炉。条案前八仙桌居中,两旁成八字对称摆放镶嵌大理石的楠木座椅茶几。

欧阳氏焚香,插在香炉里。她看着淡烟氤氲升起,静静地肃立一会。老爷长期不在家,文氏大院的事务是她主持料理。她从大堂后面回到后花园,进到一小院子。看门的小丫头立即进去通报,然后出来说,老夫人请她进房说话。

欧阳氏进到老夫人室内问安后坐下。她看到靠墙的条案上供着一尺多高的观世音铜像,香炉里已经上了香。曾老夫人衣着整洁,眼睛明亮,坐在八仙桌前读经。古代只有大户人家的女子识字。

“我看你眼都肿了,是不是哭的?什么事情使你这么伤心?”老夫人掩上经书与她谈话。

“家要败了,能不伤心吗?”欧阳氏长叹一口气。

“有那么严重吗?”老夫人平静地说,她叫自己的丫头和欧阳氏的丫头都出去玩,让她们好说话,“不就是卖掉文山吗?该卖就卖,我们家一贯是疏财仗义,何况这是忠君爱国的大事。以前有一年本地闹灾荒,太老爷打开我们家的粮仓救济难民,家里的存粮不足,还花了银子去买了来散发。还有一年发瘟疫死了很多人,很多穷人无力安葬,暴尸街头。那时家中准备建房,院子里木材堆积如山。太老爷说,‘吾可无居,人不可无殓。’他请来木匠把木料做成棺材,无偿地送给贫苦的死者家。大老爷自幼受的是忠义教育,现在要兴师勤王,正是体现他的品质,家庭一定要支持。”

老夫人进到里屋拿出来一个精致的首饰盒,从中拿出一张地契给欧阳氏:“这是文山的地契,交给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要伤心。我们家世代受国恩,如今国家有难,我们赴汤蹈火都是应该的,何况只是卖掉一座山。”

欧阳氏接过地契:“这还不够。如果仅仅是卖文山,我也不至于这么伤心了。现在是连我们的住房也保不住的,老爷还要卖掉文氏大院,还要大院的房契。”

“啊!”老夫人感到震惊。

“老爷追了封信来说,义军要吃要喝,开销巨大,银子花得像流水,让赶快准备好钱。”

“我们这是一大家子人,往哪里去住呀?老爷做事怎么不多考虑清楚?”

欧阳氏见老夫人脸色苍白,倒了盏茶送上:“您老人家别急。房屋还没有卖,您如果不答应是不会卖的。老爷说大院卖了,我们可以住到富川农庄去。有那二三十亩薄田一样可以过生活。”

“这大院是我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你老爷从小在这里长大,他怎么舍得抛弃?”

“这也是无奈之举。太老爷常常教导他要忠心报国,现在就是他报国的时候。相公常说,‘乐人之乐者忧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他常常以国家为念,毫无私心,太过于认真。我再与他谈谈,说国家固然重要,家庭也是不可以忽视的。大院是我们的窝,不可以毁了。”

“不,不要这样。你不可以拦阻他。他二十岁钦点状元,历经三朝为官宦,受国恩重矣,不可不知恩图报。”老夫人又从首饰盒里拿出房契,“这是房契,你一并拿去,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文家世代忠良,要为人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