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妹娃要过河,哪个来推我(1 / 1)

在漂泊着挣扎着的时间里,师父余笑予虽关注着她,却帮不了她。杨俊知道师父的情况,70多岁的老人,把大半辈子都给了戏剧,如今病痛缠身,力不能及。

就在杨俊努力地在一张无形的大网里挣扎着的时候,关注她的人除了戏迷,还有湖北省委宣传部和文化厅的领导们。从安徽背井离乡来到湖北,创造过湖北黄梅戏艺术高峰的杨俊不该没有戏演,不该一直这样被搁置,那是对优质资源的极大浪费。

2009年4月的一天,当时的湖北省委宣传部部长李春明接见了杨俊。

在李春明面前,杨俊讲述自己这些年的跌跌撞撞,感叹自己虽然行走在各大活动中,出席在各电视台中,看似风光,但那不是真实的自己,演员是要有自己作品的啊。几年了,已经蹉跎了几年啊。杨俊觉得自己掉进了棉花堆里,站不起来也看不见,想做事,又不知道怎么去做事,眼前明明有道门,可是孤身一人却怎么也推不开那扇门,融不进环境里去,茫然又困惑,无助亦难过。杨俊在讲那张心灵里的网,又像在倾谈自己无奈的时光。最后想说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了。

事后,省委宣传部和文化厅便把杨俊及黄梅戏的事情提上了日程。李春明部长说,我们的指导思想,一是抢占鄂西文化高地,二是推动黄梅戏取得新的发展,我们要把黄梅戏温婉的唱腔与个性的土家文化自然叠加,创作出一台有湖北特色的鄂派黄梅戏。

有了这样的命题,省文化厅开始组织主创人员到恩施利川去采风,搜集素材,感受土家族的民族风情。他们选中了极富湖北特色的民歌,要把有鲜明地域特色的文化元素融入黄梅戏中,做出真正鄂派的黄梅戏。

一年多后,剧本有了雏形。

有了初步的意向和一点点苗头,很快也有了批示:拿在手上,放在心上,尽快立在舞台上。一柄尚方宝剑拿在手,事情的发展比以前好了太多。

杨俊接到这样的通知时,正在甘肃敦煌宾馆参加全国政协委员考察座谈会。她激动极了,这样为她量身打造一部戏,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她很感动,领导们那么忙,还要为一个剧种的发展,为一个正在困顿期的演员发展倾注心力。不得不说,杨俊是幸福的。那一刻,杨俊在敦煌甚至有点迷信了,敦煌是万佛列阵的地方,感谢佛意绵绵,她听到的消息对她来说是最好的慰藉和补偿。一下子仿佛空气都那么清新,她的魂,又一次活过来了。

请谁来当导演?

此时余笑予导演已经在重病中,当然不能再动用老人家。文化厅副厅长、剧作家沈虹光推荐了张曼君。

张曼君[7]导演的名字如今在剧坛也是如雷贯耳。

●和张曼君导演在一起

《妹娃要过河》究竟在曼君导演的心里是什么位置呢?《妹娃要过河》对于杨俊来说又是什么样的位置呢?

多年后的2021年,杨俊从艺四十周年展演,演出完后,在杨俊表演研讨会上,张曼君导演说:“在心灵当中,我是把她放在第一高的位置。我的心跟她是非常贴近的,我们之间无话不说。她在我的面前呈现出的那一派天真、纯真、知心,我每每回味起来,都感动不已……那天看见舞台上的妹娃,我就在想,当时决定接手这个戏,也非常地偶然,这一个偶然促成了我和她最直接的一种交往,两个想搞纯粹艺术的人的一种纯粹交往,在选材、音乐、戏剧结构及后来呈现的方方面面,我们俩几乎是亦步亦趋,互相提醒,互相支撑,最后互相证明。”

而当初的杨俊也没有想到,能与曼君导演一见如故,成为好朋友。她们互相懂得人生路上的艰难,曼君导演也是一路坎坷走过来的。她们彼此懂得女人们绵长的情思,那是女人生命的点缀,虽然少,也很好,宁缺毋滥。她们互相懂得艺术之路的追寻,对戏曲或者她们将要付出的舞台剧,是严谨的,是严苛的。她们梦想着能摘取艺术皇冠上的珠花,所以懂得先得承其重,她们背负的比平常人要多。她们互相关照和观照,曼君导演会对杨俊说,妹娃该出新戏了。

这部新戏的剧名是张曼君导演叫出来的,她曾经看过一本小说《妹娃要过河》,是著名作家叶梅的作品。著名评论家李建军这样评价叶梅这部小说:“叶梅的目光几乎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所熟悉的大巴山,几乎所有作品的叙事焦点都集中在大山里的土家人身上。她写土司制度的变革与终结,写外乡人与土家人的文化冲突与和解,故事忧伤而沉重,包含着强烈的情感冲突和尖锐的道德主题。叶梅的小说展示了一个奇异的世界,它遥远而神秘,充满山鬼的气息。叶梅总是将人物置放到严峻的考验情境里,让他们在极其痛苦的选择中,显示出非凡的力量和过人的勇气。叶梅写女性,充满了强烈的悲剧感。”

曼君导演的阅读量非常大,不仅仅是想到了这个书名作为她的戏名,而且叶梅小说的某些特质也影响了她。

这部戏,是很难的,利川民歌和黄梅戏在音乐上,都是风格强势的东西,怎么把它们捏在一起,是个相当难的难题。而故事如何走向和构架,如何表现土家族风情,这也都不容易。

曼君导演带着主创们几易其稿。

戏曲,有戏有曲,但遇到作曲徐志远,就有点不打不相识了。徐志远与杨俊是老相识,已经有过几次合作,可与曼君导演却是初相识。开始的时候,徐志远是几乎无法下手的,曼君导演就“压榨”他,闹得连杨俊也不好调和。到不可开交的时候,徐志远甚至想过撂挑子不干了。为了这部戏,编剧导演演员及其他几个主创经常在一起吵架,把问题摆在桌面上,却越吵越近。吵出了独立人格的友谊,也吵出了一个美得特别简单的戏(详情见卷三《艺之魅》)。

再说杨俊自己,确实不年轻了,这个时候的她,几年的光环耀眼,几年的蛰伏沉寂,消磨了多少岁月。她已经四十七八了,无论如何不是豆蔻初开时候,可她却要演十七八岁的阿朵。她自己心里也在打鼓。但曼君导演强烈地认为杨俊能行,曼君导演从来就没有想过让杨俊演中年女人,她看中杨俊的少女特质。杨俊珍惜自己这次机会,她拿出所有的时间和能力,她调动自身所有元素去克服困难。她说:“这出新戏是对我能力的挤压,使我无法凭经验、凭常态诠释这个角色,那段时间,我的生活简单到除了排戏,就是睡觉,早出晚归,一天三班,累得话都不想说。真是受罪啊,每天还要寻找人物、设计形体,这么多双眼盯着呢,只能做到比别人想的还要好才行。”到后来,看到海报上漂亮的杨俊,再看到她舞台上美美的样子,观众和戏迷都醉了,不由得佩服杨俊对舞台的把控能力以及她对艺术的领悟,同时也佩服曼君导演的眼光。

慢慢地排练着,人物在杨俊心里越来越清晰,她心里有了一条河,实在的河,一条漂**龙船的河。长在身体里的黄梅戏像河一样波浪起伏,卷起千堆雪。她采访过的老艺人的唱和民间形象,以及文化意味,还有利川民歌的元素,也都像河一样在她身体里涌动。她知道,她快要蜕变出来了。

首演的那天,杨俊的好朋友、领导、戏迷都来了,他们牵挂的杨俊在七年的磨砺之后,终于又站在了舞台上。章华荣来了,曾经的文化局局长徐长松来了,好朋友马兰来了,主持人白燕升来了,好搭档张辉来了,还带来了庞大的后援团,她曾经的伙伴湖北省黄梅戏剧团的人几乎全来了。还有那些等待了太久的戏迷们,从全国各地赶过来。这么多人见证了杨俊离开舞台七年后的重新绽放。

开场后,杨俊是从高高的吊脚楼上走下来的,她出场前有一场情景的营造,姑娘小伙跳着“女儿会”的舞蹈,那种男女求爱的氛围营造得足足的,然后,杨俊,不,应该是土家寨主的女儿阿朵,唱着《龙船调》从楼梯上走下来。

站在吊脚楼上那一刻,现场安静得如春山净空,泉水低徊。

好朋友马兰说,美死了。

章华荣也在现场,他用了一句诗:“千呼万唤始出来啊。”

还记得吗?章华荣先生第一次去电影院找杨俊,就曾经用过这句诗——千呼万唤始出来,这个世界总是在某个时刻,宿命般地唤起生命的神秘记忆。

这个千呼万唤,是杨俊用七年时间打磨出来的。那一刻,她有点走神了,从吊脚楼上走下来,有点想哭。七年等待,只为妹娃,妹娃就是她生命洪荒里的一颗芽,一滴雨,两者相遇开始凶猛生长。

后来,章华荣先生说,我一直在琢磨鄂派黄梅戏到底是什么,我想,这个戏就是鲜明的湖北特色,也许我们要搞的鄂派黄梅戏就是这个样子。

这部戏一经上演,就开始风靡。半年时间,《妹娃要过河》参加了几项大的活动。2012年6月,是湖北省委宣传部、省文化厅在香港举办的“湖北舞台精品演出周”。9月,湖北省政府主办、文化厅承办、文化部艺术司支持的首届湖北艺术节在武汉召开,《妹娃要过河》参评,获得第一届湖北艺术节暨第十届“楚天文华大奖”,杨俊获得第一届湖北艺术节“楚天文华大奖表演奖”。10月,为庆祝中国共产党第十八次全国代表大会胜利召开,《妹娃要过河》赴京在天桥剧场上演。2013年,《妹娃要过河》参加第十届中国艺术节,荣获第14届“文华奖优秀剧目奖”。杨俊时隔16年后,再次获得“文华大奖表演奖”。同年,《妹娃要过河》荣获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年度资助项目。

舞台剧出来后,不长时间,电影《妹娃要过河》就由湖北省委宣传部、省文化厅、省广播电影电视局、省演艺集团有限责任公司、省电影发行放映总公司、湖北华语广电传媒有限公司、武汉荣观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奥山影视文化有限公司等联合摄制出品上映。

●《妹娃要过河》千呼万唤始出来

2016年10月9日,第三届“旧金山国际新概念电影节”在旧金山市中心的Herbster剧院举行颁奖典礼,黄梅戏电影《妹娃要过河》荣获“最佳歌舞(戏曲)电影片”奖。据悉,这是国际电影节首次为中国“戏曲电影”这一独特的电影门类专设奖项[8]。

2016年11月1日至8日,黄梅戏电影《妹娃要过河》荣获加拿大欧亚国际电影节“最佳歌舞电影片”大奖[9]。

《妹娃要过河》的探索成功了,不论是舞台剧还是电影,都取得了一定的辉煌。人们用几个字评价它:太黄梅了,太湖北了。这是黄梅戏这个剧种的重大收获。

在杨俊从艺四十周年表演艺术研讨会上,张曼君导演说:

杨俊是积攒着所有的热情、热爱、纯真、天赋、才情,在这个时间段,迸发出来的一个最绚烂、最值得打量、最值得沉淀,甚至值得“把玩”的一个成品。十年后看她仍然从吊脚楼上走过,美还是美,我看得出这里面多了一些沉重的气质,美得有几分沉重。她清醒地在接受十年前的这种创造的初衷,走到今天,她呈现出来的某些沉思、某些重量,恰恰是在这个人物身上有机地找到了一种融合。“鄂派黄梅”这个词好像是在《妹娃要过河》首演的新闻发布会上,我首先“乱说”的。说了之后我也愣了几分钟,从《妹娃要过河》这样的一个剧目中,可以看到一个地域给予文化的滋养,一个地域的某些民族的特点。看十年前的自己,再看现在的杨俊,其实她帮我完善了、完成了一名导演对一个剧目所有的寄托和想法,当然也承载了所谓“鄂派黄梅”能否走得开、传出去、传下去的一种可能。那么,怎么守住这打出来的一片天地,同时让所谓的“鄂派黄梅”真的走得开,再传得下去,她身上的重担和重托也是显而易见的……

曼君导演第一次叫出了鄂派黄梅,从此,这个带有浓重的地域特色的戏,就有了鲜明的旗帜,这是黄梅戏历史的重点时刻,值得铭记。

就在这部戏不断的演出当中,杨俊完成了自己的设想,也完成了很多人的期望,那就是鄂派黄梅戏的诞生。同时,杨俊的艺术和思想都有了极大的飞升。她的身和心已获得了艺术上的极大自由,如果说当年刚来湖北时的《天仙配》还是她在必然王国的徜徉,那么,到《妹娃要过河》时,她已经过渡到自由王国的行走。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就是一个艺术家走向成熟的标志。

“江城五月落梅花”,美丽的江城,用这样的方式,用一部《妹娃要过河》永久性地把戏曲花园中的这朵梅花,宿命般地留在了长江与汉江交汇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