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0月,在章华荣担任湖北省黄梅戏剧团团长期间,经湖北省人民政府批准,湖北省黄梅戏剧团更名为湖北省黄梅戏剧院。此时的湖北,有湖北省黄梅戏剧院、黄梅县黄梅戏剧院、英山县黄梅戏剧团、罗田县黄梅戏剧团、蕲春县黄梅戏剧团、武穴市黄梅戏剧团六个常年演出的艺术团体,已占据了湖北黄梅戏半壁江山。
2001年,章华荣先生退休。他担心从外面派人来,会影响到两个好演员的前途,会影响到湖北黄梅戏的发展,于是力荐杨俊接任了院长。
杨俊不仅爱演戏,而且她的天赋和能力即使接任院长也不含糊。
章华荣先生在《黄梅戏回娘家》一书中说,杨俊上任伊始,烧了三把火。
第一把火,是找到财政局申请资金,把他们的剧场装修一新,观众厅安了800个靠背椅,舞台上装了吊杆和大幕、条幕,剧场内还配有六台大功率的柜式空调,结束了黄冈城区没有剧场的历史。
黄冈市黄梅戏大剧院至今坐落在宽敞的广场上,在黄州大道东侧,占地不小,看起来很气派。曾经的杨俊就在这里摸爬滚打,这里的草木都染着她的心血。
第二把火,是搞新戏。安徽黄梅戏有《天仙配》《女驸马》《罗帕记》,她想搞出属于湖北黄梅戏的新三篇,除去前面已经有的《双下山》和《未了情》,她还要做第三部。
新戏做什么,这个很费思量。事前想过的《赛金花》与《马前泼水》搁浅后,他们看上了大元女伶人朱帘秀的故事。朱帘秀是个传奇女人,朱帘秀和卢挚是恋人,又和关汉卿他们过从甚密。《元曲三百首》中有一首朱帘秀的小令:“山无数,烟万缕,憔悴煞玉堂人物……”这是一首《寿阳曲》,是和卢挚的,他们二人那天在江边分别。这是朱帘秀留存在世唯一的一首小令,非常美。杨俊喜欢这个故事。章华荣先生写了初稿,后经八人小组把这个剧本修改完毕,定名为《大元吟》。
但他们没有想到,有一天张辉突然提出要排《和氏璧》,剧本也已经完成了。张辉也给杨俊交了底,《和氏璧》是男主角的戏,他想拿这个戏冲刺“梅花奖”。
《和氏璧》是以楚地汉子卞和为主角,表现卞和的爱国情怀和人格精神的,文本也充满阳刚之气,是悲剧的基调。
杨俊看了剧本,凭着自己的艺术直觉判断这个戏不适合黄梅戏,但冲刺“梅花奖”是张辉多年的心愿。杨俊一时间无法抉择。
排,还是不排,她真的太难了。
想起两个人在艺校时的两小无猜,想起自己一个电话,张辉就随她来到了黄冈,几年来,自己得“梅花奖”“文华奖”,而张辉虽早已成名,却还没在这些奖项上有所斩获,但他依然默默相伴自己许多年,他该有自己的奖。
杨俊虽然痛苦和纠结,但还是同意排《和氏璧》了。
既然决定,就不拖泥带水,这是杨俊的风格。她马上成立顶级主创团队,由全国顶级话剧导演曹其敬执导,从北京请来舞美设计刘杏林、灯光设计邢辛,从安徽请来顶级作曲徐志远。湖北省文化厅也把《和氏璧》列入了全省重点剧目,投资排练。
但《和氏璧》的排练并不顺利,主创团队对风格样式常有争议,演员之间也在各自的表达上都有些别别扭扭,总之,演职人员在这个剧组没有尝到创作的快乐。杨俊是院长,又是剧中女主角,无论在艺术理念上还是日常管理上,均和张辉有了明显的不和谐,杨俊萌生了退意。
要体体面面地不伤和气地退,她对自己说。她不想让这样的情况和情绪“扩张”成别人嘴里的闲言碎语。她做了很多种假设,但还是想不出退出的理由。疲累、生病甚至受伤都是理由,但一切都那么违心。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杨俊最终选择了光明正大、开诚布公地说出自己的心意。
她退。
她的退,是真的退,是一步一退。先退出《和氏璧》剧组,再向市委写了辞职报告,辞去院长职务。
这是一个烈性女人最激烈的选择,她走。泉眼既已堵塞,山寨就已不是她的山寨,她便不眷恋。
领导、同事纷纷来做工作,却没有让她改变心意。最后,市委答应了她的请求,2006年6月批准她辞去湖北省黄梅戏剧院院长职务。
杨俊的直觉没错。2007年的第八届中国艺术节上,《和氏璧》落选,张辉的“梅花奖”心愿落空。
这里要补记一笔:杨俊离开黄冈后,张辉在2009年冲击“梅花奖”,演出剧目就是《双下山》。张辉一个电话,杨俊二话没说奔赴杭州陪演,帮助张辉拿下了第二十届“梅花奖”。张辉获奖的那一刻,杨俊高兴得手舞足蹈,眼里星星点点。
张辉拿下“梅花奖”,正是当年杨俊想烧的第三把火。这火来得迟了点,但依然不减它的明烈,章华荣在他的书里没说,杨俊也没向他人透露。多年以后,杨俊才把这把火的回忆拾起。
是,他们是分开了,可从年少时建立的友谊是那么纯洁,彼此依然能互相托付,这真是极好的。张辉说,感谢杨俊带伤陪他演出。杨俊说,没有张辉就没有她的今天。而作为观众和读者的我们,对此也无比动容。这世间,我们都该珍惜身边的缘,也许去了,就不会再来。我们都该“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而事情还在发展变化。
2007年9月,湖北省召开第八届文代会,黄冈代表团里已没有了杨俊的名字。这让很多人感到意外,虽然后来省剧协为她增补了一个省直代表的名额,但这极大地挫伤了她的自尊和骄傲。
这件事成了压倒她的稻草。
除了走,没有其他选择。
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艺术生命更是有限的,也许换一方天地,会获得另一种重生。前车之鉴有从安徽到黄冈的发展,后事之师便不怕从头再来。
她向黄冈市委再次递交请调报告。她要离开黄冈。
上一次选择,她放弃了院长职务,这一次选择,她要走了,离开她为之奉献了青春岁月的黄冈。想起十几年前,她是那么义无反顾地离开安徽,奔赴梦想,来到黄冈。这些年,她的热血、汗水、**都挥洒在这里了,这里的草木繁花都有她的印迹,她是把这儿当作第二故乡来看待的,还在这里买了房子。是黄冈塑造了她,是黄冈给了她最高的荣誉,她怎能不爱黄冈不感恩黄冈呢?她这次走得不轻松了。她说:“我的离开,有许多的不舍,许多的无奈,许多的不得已,还有许多的事没完成。”
步履沉重,瞻前顾后。
她爱黄冈,她感恩黄冈,既然爱和感恩,她就要等正规的组织程序。
两年的挽留未果。杨俊仍坚持要走,她是决绝的,一辈子都是这样。终于,2008年底,杨俊的请调报告获得批准。
这回是独自一人离开,没有人陪她上演“双下山”,只剩下她自己对黄冈的“未了情”。
这时候,离杨俊脱离舞台,也已经过去了5年。
就在舆论沸沸扬扬时,杨俊接受了央视《戏苑百家》访谈,与著名主持人白燕升做了一次名为《千呼万唤始出来》的长谈。她在节目中,说到《和氏璧》,承认是她的选择失误。她有自己的思考,她说黄梅戏这个剧种承担袍带戏、宫廷戏还是有局限的。
对于她的辞职,她坦承是不得已,但离别黄冈不只是自己个人的原因,她体会到,事业发展到一定程度,在辉煌过去后,人的思想和事业会走到瓶颈期。在舍与得之间犹豫,不如一切再从头开始。在黄冈,她背负着生存和发展的双重矛盾,别人考虑的是生存,她想的是发展。从排完《未了情》开始,她就在考虑发展的问题,有时候,发展和生存是不兼容的,甚至会受到很多制约。她感受到了环境的挤压。在她身上,也时时体现出院长和演员的矛盾,她找不到同道者,她很痛苦。因此她必须走,到省会武汉去发展黄梅戏。
她重重地说,我走不是背叛。她始终感谢黄冈,不会做对不起黄梅戏的事情。
那天的访谈很成功,创下当时的央视戏曲节目收视之冠。
这是白燕升对她的第一次访谈,在此之后,还有几次,收视都很好。
对于她的离开,一直带着她陪着她,坚决不同意她和张辉分开的章华荣怎么看呢?
在《金声玉振》节目里,章华荣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我的心里非常纠结,我和他们俩一起共事了十三年,风雨同舟,患难与共,情感上舍不得,他们俩是当今黄梅戏舞台上首屈一指的黄金搭档,他们的分开,对黄冈而言,对湖北省黄梅戏剧院而言,损失是显而易见的。可遇不可求的黄金搭档分不得,他俩是当今黄梅戏舞台上的佼佼者,又都是有极强事业心、有极大发展空间、能单独撑起一片天的人。有人说,全国的黄梅戏是安徽、安庆、黄冈三足鼎立,现在杨俊又去武汉撑起了一片天,三足鼎立的局面变成四足鼎立,就全国黄梅戏发展的大格局而言,也可能是一件好事,有失有得。”
章华荣看的是全局。他相信杨俊,相信这个总是把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女子。
2009年,杨俊悄悄地离开了黄冈,她没有和任何一个人告别。她来到武汉,期望长江边、黄鹤楼下,能有她的蓝天白云,能有她的巨舰艨艟起航之所,能有她的梦想,能让她的才华得以施展。
著名主持人白燕升有一首歌《戏梦人生》,其中有几句词很好:
多少年无助的漂泊
漂泊那梦想的舞台
人生百转总难耐
蝴蝶飞不过沧海
完全就是杨俊的漂泊期的心语。唱来,真是让人泪目。蝴蝶飞不过沧海,人生百转太难耐。命运总是让人在磨难和晴空中辗转。
杨俊从《和氏璧》剧组退出来时,不少人曾问过她,那么郑重其事地退出来,要到武汉去,不怕没戏演?不怕没去处?如果再没有舞台了,怎么办?
多年后,接受采访时,她沉默了很久,然后轻轻地说,也不是很盲目,知道武汉有一个黄梅戏剧团。
这退路听起来都有点让人心酸。她知道有个黄梅戏剧团,她也只是想唱戏啊,哪怕身无所有,还可以有一个剧团作底垫。
实际上,她的离开怎么可能顺利?
她是有着明星光环,有着重大荣誉的人,她要走,有多少人会惋惜?会不舍?会认为是黄冈的损失?大家苦苦相劝,劝她留下来。还有人会觉得她选择离开,是不知好歹,给她使绊子。甚至还有人会拖着她,觉得拖久了她会妥协。
于是,她被吊在半空中。
不知所措的她,没有戏演,没有看得见的前途。人海茫茫,荒凉感再一次涌上心头。
无论如何,她是属于戏曲的。即使局势不明朗,还可以有闲散的活法。这些年,埋头在黄梅戏以及自己的作品里,时间太久了,这下子正好可以喘息,正好可以呼吸。
那么,戏曲,全国戏曲以及各剧种的好友们都在什么状态?戏曲表演和时代思想走到了哪个程度?
是不是可以去走走、去看看,同时也想想?
这样,她的出走就看似没有目的,好像又有目的。
天下之大,风景之盛,她是走在路上的时候才发觉,她的兴趣以及心魂所在,还是戏曲,她的归宿,还是舞台。真是无奈,叹息一声,那就去看戏吧。
全国地方戏优秀剧目(中国第八届艺术节)评比展演在武汉举行,她就穿梭在武汉几大剧场之间,一场接着一场挨个地看。
安徽省黄梅戏剧院带着《逆火》来武汉演出,她静静地坐在台下,没有告诉主演、她的老同学蒋建国,她只是看戏。一点一点的时间都在沙漏的流逝中飞逝,戏,还是剧终了,她低头悄悄地离开了剧场。事后,她说:“我无法像正常的观众那样正襟危坐,(只能)像跳蚤一样这里坐坐那里坐坐,眼睛就更没闲着,东看看西看看,直看到场灯熄灭才收回疲劳的眼睛和兴奋的心。这种状态只为黄梅戏出现。在演员被观众层层包围时,我站在远处为同行骄傲,为黄梅戏人骄傲。”
她是在骄傲,她也在羡慕,甚至有一点点自卑,她更是在独自品尝命运之树结出的果子。
她也看其他剧种,川剧《易胆大》是巴蜀鬼才魏明伦的代表作,男主角就是后来和她一起参加《伶人王中王》比赛的陈智林。她看了,喜欢得很。她说:“冷风细雨在空中飘**,我快乐如飞的心情也在空中飘**。走出剧院大门,我甚至来不及擦掉脸上挂着的泪,甚至来不及收拾好被剧中人物感染得七上八下的心,一头冲进蒙蒙细雨中,好让自己能够不被任何打扰地久久回味在川剧的艺术魅力中。戏太好看了,这种自觉被打动的感觉已经久违了,这是一出真正意义上的戏曲本体的戏,写人,写人物命运的戏,让人看得**气回肠。”
她自己驱车,跑了六百多公里,去看好朋友茅威涛[6]的新戏,她看到茅威涛的表演,心里升起难言的情绪。
茅威涛在如今的戏曲界也算传奇。说起表演,从家喻户晓的电视剧《笑傲江湖》中的东方不败一角便可窥斑知豹。茅威涛的新戏《梁山伯与祝英台》就是一次特别新的尝试,已与旧戏有很大的不同,这一点很让业界的人高看。
杨俊看到这样的戏,为朋友高兴,为越剧庆幸,却也对黄梅戏产生了深深的担忧。担忧着担忧着,她就开始了自我折磨,改革开放30年,越剧稳扎稳打,频有好剧,而黄梅戏有什么作品呢?虽然湖北黄梅戏在成立之初有了可喜的成绩,也有不同于安徽风格的作品,但近些年,她感到了湖北黄梅戏的空落,看到了没有好戏支撑的现状,也看到了湖北黄梅戏甚至是黄梅戏整体在时代面前的保守和退缩。
她的忧患日益沉重。这是她多年的从业经验和责任感带来的忧患。因为爱戏,所以忧患。
这些日子,她就作为一个普通观众到处“漂”。漂来漂去,漂出了自己的思考。不论是越剧、川剧、京剧还是黄梅戏,她在寻找光影,她在寻找方向,她在寻找梦想落脚的地方,她也在寻找对手。她在享受戏的愉悦,又不仅仅在享受。她的思绪点点滴滴都在她的笔记中留存,我们可以从字里行间寻找到蛛丝马迹。她说,人人都有被需要的需要,我们需要的成就感,未必和金钱有关。人,都会静极思动。“急流勇退”未必就一定是急流勇退,也许是开展生命的另一种可能,也许有别的生涯规划,就算是回家相夫教子,也可能在几年后再出发,追求属于自己的成就感。她的思绪很复杂,似进似退,时强时弱。
2007年5月间,她生了一场病。清晨,雨一直在下,她要去医院。已经和医生约好,此前诊断结果是甲状腺肿瘤,她担心,又找医生复诊,复诊也怀疑是肿瘤。
“肿瘤”终归是不好的病,这个脱离了舞台和梦想的女人,那一刻拿到诊断结果,该有多么难过?
可她的笔记里,却没有写她的难过。字里行间,她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还要开会,还有一个小演出,还要去讲课,还担心戏迷们找不到她。
有什么比生病看病更重要?
结果出来后,确实是肿瘤,好在,是良性的。
良性的也需要开刀住院。住院后,她在默默观察病区里的人,感叹生命的不确定性。终于在6月18日八点,她被推进了手术室。
八点,手术室的推车到达,一屋子的亲人和朋友把我送至手术车上,我假装轻松地睡在**,此时老公终于控制不住流泪了。我哽咽不语,微笑着和周围朋友挥手再见,手术室大门将我的视线与亲人分开了。
手术我就不知道了。
中午十二点半出来,后来得知,由于时间太长,把我的亲人和朋友急得已不行,对不起我的亲人和朋友了,由于我的一无所知,把大家弄得面目全非,坐立不安,以后再怎么吓你们也不能用这种方式了,太可怕了……
她都做手术开刀了,还管别人是否着急。她是大家的牵挂,自然就会担心和无助,这不是很正常的吗?可是,为什么在一心排戏的时候,她不病,一心要为湖北黄梅戏奋争的时候,她不病,偏偏在这个时候,她就得了“肿瘤”?通常意义上讲,心情郁结、满腹愁肠时,身体会警示,会以生病的方式表示抗议。妈妈说,小俊那场病是因为心里有心结。
好在,一切都好。手术后,杨俊又可以出现在为梦想奔波的路上,哪怕漂泊期还没有结束。手术解决了身上的病,但那块心病一直压着她。
那是一阙未了情啊,真是提起来就饱蘸着血痕与泪痕。
就在《未了情》剧组定下来要排这个戏,而且主创人员全部圈在大崎山(距黄州约40公里)上修改剧本时,杨俊怀孕了。
剧本修改完毕大家准备下山时,他们接到了杨俊的信,在这封信里,杨俊说,《双下山》之后,她想着没什么重大活动,就想要个孩子,也真的怀孕了。可是,知道剧组要排新戏,还是自己跟师父申请来的要排的现代戏,她怎能离开。她知道这是湖北黄梅戏的机会,她也珍惜和师父再度合作的机会。于是她请了假,做了流产手术,回家去养身体。
收到杨俊寄到山上的信,那一刻,章华荣止不住热泪落下。师父余笑予也不禁泪盈眼眶。他们几个主创人员,都红了眼。大家只觉得很对不起这个把命都卖给了黄梅戏的有灵气有主见的女人。
这不是杨俊第一回这么选择。
往前追溯,杨俊刚来到黄冈,正在排练《天仙配》时,有了孩子。有了孩子是欣喜的,可她又想到,她来到黄冈,背负着振兴湖北黄梅戏的使命,想到《天仙配》是众望所盼的第一炮,怎能因为自己而耽误啊。她觉得,她的命不仅仅属于自己,她不能这么自私。于是她毅然决然地舍弃了那个孩子。两天后,她就拖着还有点瘦弱的身躯进入排练场。章华荣知道后,严厉地批评她,她嬉皮笑脸地说了八个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多年后,章华荣说起这个事,依然摇头叹息,他说,他真的不知道杨俊会做这样的选择,如果知道,绝对不会同意她那么做。
她是一个正常的女人,怎能不想要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呢?她也想有做母亲的感受,她也渴望家庭的完整,她也想儿孙绕膝,她也想生命的延续,可是偏偏每个孩子到来的时候,都是她的事业也是湖北黄梅戏事业最关键的当口。那个关键的当口,需要人领着往前走,她作为全省人寄予厚望的期待,作为湖北引进的人才,不能因为生孩子的事给耽误了啊。她没有给自己留退路。心里想着,总还是有弥补的机会的。
弥补,弥补,怎么弥补啊。这样的蹉跎竟然是一生。如今也不可能再有孩子了,这成为她终生的遗憾。但她不悔,她在湖北黄梅戏最重要的关头,单薄的身影顶风冒雪地站在最前端,从没有退缩。
她的笔记中有这样一段话:
今天是五月的最后一天,明天是六一儿童节了,这个节日让我有切肤之痛,许多年不愿触碰,许多年也让我巧妙地躲避了。
算算,2000年的六一是我亲手将自己的骨肉扼杀了,因为那时我不能泰然自若地拥有自己的宝贝。我想,孩子真要来到这个世界,现在也该上小学了。
人到中年,心心向往的还是家,还是孩子,如果这是人生遗憾的话,恐怕这是我说也说不出的遗憾吧。
选择什么样的路就意味着选择什么样的生活状态,不能让我做一个完整的女人,这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吧。
字里行间,满满的是一个女性的脆弱,她并没有在大家面前那样地坚定,她的伤在心里,那个伤凝结成一块肉团存在她的心里,她不敢想,不敢动用,一想一动用就粘连着血泪和痛。她说过,我也是个女人啊。就这么轻轻的低低的一句话,让人体会到了切肤之痛,谁能不痛?
后来,在获得全国“三八红旗手”发表感言时,杨俊说:“如果当时有了成熟的心智,不把生活和事业对立的话,我也能拥有完整的人生。”她也检讨过自己,她年轻的时候,执着,不成熟,她是把事业和生活对立了。生活虽然没有圆满,但她获得了事业上的成功。失去与得到,就像天平的两端,需要一种平衡,上天也会给予平衡,只要自己知道自己的得失。
再痛也是一生。
再遗憾也过了一生。
期望她会忘却,忘却不是冷血,而是更平和地对待遗憾和生命缺失。世上之人都是可怜的,都不完美,如今已经很好。
妈妈总是心疼地说,我最心疼小俊,她没有自己的孩子。
曾经在《金声玉振》节目里,她说:“黄梅戏于我,我于黄梅戏,彼此留下了太多的念想。”大家都哭了,都在替她疼。
有个戏迷曾给她留言:“别难过,我们替你的孩子来爱你。”这样的戏迷,全国有很多很多。
而湖北黄梅戏也会记下她,她成为永远闪亮的一束光,照亮着很多人的来路和归程。
从这个意义上讲,她也是值得的。
她也曾写下她的煎熬:
那一瞬间在寂寞孤静中又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有时一夜无眠,有时半醒半睡,有时美梦和噩梦随我穿梭在天堂和地狱之间,笑醒过,哭醒过,吓醒过……
没有痛哭过的人就不足以语人生。杨俊这样的壮士断腕般的选择,令人心疼至极,又让人佩服之至。
到了武汉,进了湖北省地方戏艺术剧院,便顺利了吗?
不尽然,仿佛上天对她的考验从来就没有尽头。她说:“武汉让我可望而不可即,如此局面是人为造成的。”
没有合适的位置,没关系,只要能演戏就行。实际上,就这么一点低微的要求,也是很难的。
她去寻找她的路。
她先选定了《天仙配》。那个她少年启蒙时就学过的、在黄梅戏史上定位第一的《天仙配》。
至于为什么会选《天仙配》,她有自己的考量。
新版《天仙配》打造的目的,就是扩大湖北黄梅戏的影响,也想通过此举把黄梅戏带入武汉城市圈,让地域优势提升黄梅戏的地位。
用音乐剧这种艺术形式和载体,应该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因为音乐剧要比歌剧更通俗,比传统戏更时尚。如果我们能培养一个健康的音乐剧市场,扩大观众群,到时,不同定位的剧院都能够红红火火。
她想在形式上创新,做一个音乐剧版的《天仙配》,与时尚和时代接轨,又想借《天仙配》的声名打开武汉黄梅戏的局面,在武汉这个城市圈里提升黄梅戏的地位。
她为这个戏,找来了自己的老师和朋友一起出谋划策。一些成熟或不成熟的想法,在这些朋友和老师的几番讨论下,也渐渐有了些眉目。第一,要做一部黄梅戏音乐剧《天仙配》,因为黄梅戏的音乐家喻户晓。第二,加强形式上的视觉冲击力,时尚性。第三,加强文本的时代性和人物的丰富性。第四,在继承的基础上,守本创新。
调子是定下来了,可做起来,哪有那么容易。
导演定下郭晓男(茅威涛丈夫)之后,她带着十足的诚意跑去北京请郭导,初次见面,他们还是相谈甚欢的。她执着地虔诚地等着导演,期间多次短信往来,终于他们也坐在一起探讨《天仙配》该如何排了。但是,在杨俊的笔记里,这一版的《天仙配》忽然就销声匿迹了。不知道原因,再也没有提起。
这个疑问,后来杨俊做了解答,她说,郭晓男导演一直在北方昆曲剧院排戏,后来又为茅威涛的戏曲电影三部曲在忙碌着,迟迟定不下排练《天仙配》的具体时间,这一等就是三年。
这么长时间,就没想过换人吗?
她说:“不是不可以换导演,只觉得《天仙配》更适合郭晓男导演的气质和审美,等得来就排,等不来就算了,最终因为没有等来而放弃。”
之后,听说黄梅县黄梅戏剧团要打造《邢绣娘》,杨俊对这个黄梅戏历史上的奠基人物之一非常感兴趣,她想加盟,而且还想带资进入。黄梅人听说这个消息当然很高兴,有杨俊的加盟,马上就能把他们剧团带上一个台阶。但是,看了《邢绣娘》的剧本后,杨俊犹豫了,那还不是她要的本子,她最终还是放弃了。没有特别好的戏,她宁肯不做,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要表达,就要有价值,有所为,也要有所不为。
那段时间,哪个戏都不合适,她的焦虑和痛苦,在她的笔记里随处可见:
一切都停止了,仿佛我的呼吸也停止了一样。工作问题,事业问题,什么都没有进展,像个傻瓜整天在家闲着,人都没有生命了。我很烦,也不想与外人交流,如果这种状况持续不变的话,我可能就将忧郁下去。不曾拥有就无从奢望了,太多的感慨让我不解,是的,我是谁?
实在是没有想到工作安排是那么费劲,我充分做好了思想准备,想到此次进军武汉不同于我当年到黄冈。虽然如此,但无限期的等待还是让我始料不及,我以为我能被领导赏识,被大家认可。这番空耗的日子让我的呼吸都有些窒息,我努力使自己往好的方面去想,为自己鼓劲,希望每天的太阳都是为我而灿烂。但是,太阳如旧,心情如旧。
我要的岗位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位置,难道是命运在考验我的耐力和毅力?时间不等人,我要尽快为自己重新唤起生命的活力而努力。
2011.5.3
我来到武汉三年,性格不急了,手中无权只能安排自己休息,静观一切,好好读书,每天为了不让自己虚度,看书充实自己才能心安去睡觉。我变得敏感而卑微,对别人的赞美和理解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希望自己平和放下,但要从灵魂中做到从容,真的要好好修炼。
2011.5.23
在没有太多演出之余,我还是想我们戏曲的生存状态,这种不死不活可有可无的现状无疑是慢性自杀,我真怕自己在这种土壤中消亡掉。传统既是财富又是负累,这是事实。但我们戏曲人的未来意识决定了我们发展的方向。戏曲人有这种自觉吗?我看还没有,在没有太多未来追问下,戏曲人的生态只能听天由命,随波逐流。未来的市场当然是年轻人,这个消费人群是不能忽视的,而我们经常面对的是评委,评委文化是不能满足更大的真正消费人群的。
2011.7.4
我很憋屈,在想干事也能干成事甚至还干得不错的情况下,竟然还要如此委屈地掉泪。三年来,如果没有强大的自控力,没有强大的事业心,怎么可能有妹娃的出炉?气都气死了。真的,不是为了来省城有所作为,不是为了心爱的黄梅戏有点起色,我何苦委曲求全?
2011.8.5
一个城市要有文化名人,有了他们,这个城市就有了灵魂,艺术的发展也要靠名人,要有领军人物,要有有特点的名人,这对当地文化的传播起着重要作用。
也就是在这样的漂泊和蛰伏中,杨俊再一次接受了央视《戏苑百家》专访,创造了当时最高的收视率。事后,她在笔记中记下了感受:
人,都会静极思动,我也不例外。来武汉后,我无数次想象着在开场前和散场后独自站在舞台上是什么感觉。虽然离开聚光灯下已经几年之久,我仍时刻准备着开场前的期待和散场后的下一次期待。今天,我在《戏苑百家》栏目里,面对白燕升先生的采访,我心平气和地讲述了自己的所思所悟,不奢望从者如云,能演更好,没得演就感知爱和美吧。
多年后,好多观众或戏迷依然记得那一期节目,杨俊给人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上天没有给杨俊太舒适的环境。她也承认自己在获得所有荣誉和口碑之后,是茫然的,加上自己个性太强,这才导致了她的选择。这样的选择,就要有结果;这样的等待,也会有未来。这不,一个美丽的鄂西风情的妹娃便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