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梅戏回娘家》中,章华荣回忆道:
一束白炽的强烈光柱直射舞台中央,煞白煞白的光柱下,陆云坐在轮椅上,心磊推着轮椅在舞台上流动,剧场里又骤然寂静下来,静得连地上掉一根针都能听得见。陆云凄婉地唱:
心磊呀,
我一生未曾用过化妆品,
上路时,请替我画画眉描描唇,
抹抹红,擦擦粉。
还我青春送我行。
我走时,不戴金银不装新,
就穿我这套连衣裙。
我走时,
带上你的亲笔信,
黄泉路上细品评,
陆云我此生无悔也无恨,
面带微笑对死神。
唱到这儿,杨俊泪流满面。台下1500名学生一下子齐刷刷地站起,虽然有的在失声痛哭,有的在无声抽泣,有的任眼泪尽情抛洒,但他们一个个都毕恭毕敬地站着,两眼直愣愣地盯着舞台。
这是《未了情》在台湾台北剧院演出时的情景。即使没有见到当时场景,即使只是在书上读到这样的文字,读者依然会被这种真挚的情感所营造的观演关系而震撼、感动。
《未了情》是杨俊艺术的里程碑,由《未了情》也前伸后延出许多故事,这部戏是怎么诞生的?有什么样的细节?
事情起源于1993年春节,这是杨俊拜师后的第一个春节。
章华荣带着杨俊去给师父拜年。一进门,大家闹着让徒弟给师父磕头,余笑予说:“磕不磕头无关紧要,关键是心里有师父就行。”
杨俊一向聪明,接下来就说:“师父,我们来到湖北最大的收获,就是碰上了您这位恩师,是您的《僧尼浪漫曲》(这时还没改称《双下山》)把我们的艺术水准提高了一个档次,您再帮我们排一台现代戏吧,我们想尝试一下。”
排一台好的现代戏,是章华荣和杨俊共同的心头事。此刻,一有机会,杨俊自然就开启了撒娇式的非正式恳求。
余笑予是个足智多谋、鬼点子特别多的导演,他说:“这个想法很好,办好一个剧团就得有战略眼光,要有自己的精品,这个精品要具有强烈的时代精神和超前的现代意识,要塑造一个真实可信的人物。我手头有一个现代戏,是一个叫唐淑珍的残疾姑娘写的,叫《情的呼唤》,故事倒是真实可信,但还不成戏。不过,有一节送生日蛋糕的戏还比较感人,你们拿回去看看,先组织人修改一下。”
杨俊等人回去后,马上组织人马写出了修改提纲,一致同意在“情”字上做戏,原本只有哥哥和妹妹两个人物的戏变成了六个人物,就是我们现在可以看到的舞台上人物之间的关系。故事从师生情、兄妹情、姐妹情、恋人情,以及通常的人情世故几方面去用情;每一场精心取了名字:情幻、情叹、情怨、情真、情赞。
当年8月,剧本改定,取名《未了情》。
杨俊说,这个戏排练得真苦,剧组的人每天都是含着眼泪排练,常常被剧情感动得哭着排不下去。导演经常排到半截离开,情感上受不了。
在排练场上,杨俊一点点揣摩人的情感,人的本性,以及如何从内心外延到形体,传递给观众。她的肢体在导演的启发下,完成向语言的转化,大到一个动作,小到一个眼神,都会说话。这也让余导对杨俊有了一个不凡的评价:杨俊是少数用脑子演戏的演员之一。
流过太多的泪,体验过太多的酸甜苦辣,戏终于排成了。
一经排成,就是远超预期的风靡。
在黄冈演,到武汉、宜昌、十堰去演,到安徽、江苏、河南、北京、成都、台湾去演,还演到了乌克兰,塑造起了中乌之间的文化友谊。演了不知道多少场,走过了不知道多么远的行程,感染了不知道多少人。每一场都是剧终人不散,人们久久不愿离去,流着真情的泪水,感叹着戏的入心。
有时候,要满足观众的要求,一天就得演出四场。有些地方在他们离开后,还强烈要求他们返回去再演。那些日子,真是太累了,本来这样的感情戏就耗精神,再加上一天多场地演,没个好身体都顶不下来。但是看到观众们的反应,又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让他们记忆最深的,就是这出戏曾情撼台北。
1995年12月19日,《未了情》在台北剧院上演。演出前,导演余笑予要求:情是《未了情》的魂,戏是《未了情》的根,情和戏是相互融通、相得益彰的,没有情的戏,戏是苍白的,没有戏的情,情是虚假的,所以,情要演透,戏要做足。
演出完毕,台北沸腾了。有一位退役了的军人说,一出《未了情》,不下十万兵。各大报纸、电台、电视台都在报道《未了情》,消息、剧评、观后感、花絮也纷纷登场。
●情撼大江南北的《未了情》
之后,《未了情》被邀请在台北金瓯女子高级中学公演一场,场面实在动人,女中全体师生向主角陆云(即杨俊)行注目礼。戏结束了,杨俊谢幕,在孩子们热烈的掌声中,在人们不愿离去的氛围中,杨俊请出师父。“谢谢同学们,谢谢老师们”这样的话,他们说了一次又一次。同学们不愿意走,余笑予老泪纵横,杨俊泪流满面,全场飞着泪水。剧团离开时,同学们送了他们很远很远的路程。
接着,他们又演火了高雄,可以说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刮起黄梅戏的旋风。这是《未了情》在台湾创造的奇迹。
《未了情》从排成之日起,就创造着说不尽道不完的“未了情”,《未了情》和所有遇到的人一起,书写着美丽的故事。而杨俊的“未了情”包含在其中,有高山有大海,有欢乐有痛苦。
演了无数场,杨俊说,最让她以及他们难忘的,还是杀回安徽的“回马枪”。
1995年10月15日到25日,文化部、中央电视台、安徽省人民政府在安庆举办全国第二届黄梅戏艺术节,艺术节组委会向湖北省黄梅戏剧团发出邀请。
在去与不去之间,团长章华荣颇费踌躇。六年前他们折戟合肥的阴影还挥之不去。
六年前的1989年,安徽省委宣传部、安徽省文化厅、安徽电视台联合主办“首届黄梅戏青年演员电视大奖赛”,章华荣到合肥参加了筹备会。湖北省文化厅决定派人参加这次大赛。那时候,杨俊和张辉刚刚来到黄冈,考虑到他们是辞职离开安徽来到湖北的,还是不去碰触安徽的敏感神经,经研究后团里决定,杨俊和张辉不参加这次大赛,由英山和黄梅两个县的黄梅戏剧团派出优秀演员参加。经过激烈竞争,湖北方面有5个人进入决赛。没想到,最后评选结果湖北没有一人进入“十佳”。
这时候,《双下山》和《未了情》以及几个折子戏正在紧锣密鼓的排练中,准备进京和赴台。团里决定不参加安徽的艺术节。可是,一听湖北不参加艺术节,艺术节组委会再次派安庆文化局副局长来到黄冈,言词殷殷,申明这届艺术节是全国的黄梅戏艺术节,全国仅有安徽和湖北两个省级院团,湖北如果不参加,将对这届艺术节的规模、艺术质量产生影响。用这样的理由,安徽再次展现邀请的诚意。章华荣团长犯难了:去吧,怕再次折戟,对团里以及下面的活动产生影响;不去吧,这确实也是一次展示湖北黄梅戏剧团的风采、扩大湖北黄梅戏影响的机会。
进退两难。
这时,杨俊建议,可以问问余笑予导演的意见。
余导毕竟是余导,看得透彻,云淡风轻,他说:“你们已经是省级黄梅戏剧团,牌子大了;有杨俊和张辉两个尖子演员,名声响了;有《未了情》和《双下山》两台优秀剧目,底气硬了。我保证你们不会当陪衬,还会一炮打响,为么事不去?”
既然余导都这样说,那就去。
就这样,由章华荣带队,他们到了安庆。对于其他演职人员来说,和寻常演出差不多,但对于杨俊来说,可谓百味杂陈。对于章华荣团长来说,也是如履薄冰,这次艺术节如果产生不好的后果,怎么向领导交代?怎么安顿正在积极向上的湖北黄梅戏呢?真是千斤大石压在心上。
也不怪杨俊他们“如临大敌”,看看参加这届艺术节展演的剧目吧,有安徽省黄梅戏剧团马兰领衔主演的《红楼梦》、安庆市黄梅戏一团赵媛媛领衔主演的《富贵图》、安庆市黄梅戏二团韩再芬领衔主演的《孔雀东南飞》、安庆市黄梅戏三团孙娟领衔主演的《大乔与小乔》等,这样的阵容,名角云集,真的是一次盛会,是全国黄梅戏的一次大集合大检阅,再加上中央电视台的录制播出,盛况可见一斑,竞争之烈亦可见一斑。
10月14日,《未了情》在安庆石化俱乐部演出。
演出当晚,人们在节目单里看到了杨俊的剧照,知道这是从安徽离开的五朵金花之一。他们对湖北的黄梅戏并不寄予多少希望,因为湖北黄梅戏刚刚起步,满打满算也才度过六年时光,相对于已经成熟的安徽黄梅戏,肯定不可同日而语。
那天,来到演出现场的除了普通观众,还有一批特殊观众要提一下,那就是安徽省黄梅戏剧院的四十多名演职人员,他们是杨俊曾经的同事、同学、老师、朋友、熟人。整个安徽文化界都在关注这场演出,也是在通过这场演出关注湖北黄梅戏的发展,关注着杨俊的情况。
面对这种情况,杨俊能不紧张吗?能不百味杂陈吗?
想起六年前自己的“出走”,想起六年前离开安徽的那个雨夜,想起和同事们相处的日子,想起自己在果园里数果子的情景,甚至想起那五年求学时光,也想起,这六年来,断断续续地听到别人对她的猜测、质疑、期待和谩骂。六年来,默默地排戏,默默地在黄冈那个城市里把自己交给氍毹场的汗水,默默地跟着章华荣实现他们绘就的湖北黄梅戏的蓝图,默默地跟着师父学艺。埋头是为了抬头吧?今日是不是能如愿以偿地抬头?
杨俊只能问自己,在不断地对自己的追问中,她紧张到手足出汗,满身湿冷,但她不允许自己输。她不能输,六年来的等待就是为了这一刻。这一刻,她是来安徽汇报的,她是来为六年前的离开画一个句号的。她必须硬生生亮堂堂地站起来。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努力地静下心来。
默戏!
大幕拉开。
陆云患了血癌,这么美的青春年华,却要离开这个世界。杨俊是哀情的,一双眼睛扑闪着,让人揪心。
那个生活不太能自理的哥哥,以后可怎么办?杨俊是又疼又亲又爱的。
走入迷途的俏妹不回家。杨俊是难过的伤情的,无力的痛苦的。
佳佳偷绿毛龟救妈妈,杨俊是语重心长的,是有满腹爱意的。
远航在外的恋人得知陆云病情,返回家乡要娶陆云。杨俊是多情的舍不下的,带着遗憾的。
杨俊把自己完全代入了陆云,半收敛半动情半舒展的表演,让她忘记了生活里的一切,在舞台上代替陆云经历戏剧中的一切。戏剧设置的悬念被一一破解,人生遇到的难题被一一化解。真情被唤醒,真实已回归,灵魂得净化,爱情得永生。
那天的剧场,静的时候,鸦雀无声;动的时候,掌声雷动。
座无虚席,过道上都是人。
杨俊他们出来谢幕时,剧场里的人们都含着泪水鼓掌。
领导们上台祝贺。
演出成功。安徽震动。
有的媒体这样评价:“被誉为黄梅戏五朵金花之一的国家一级演员杨俊,在处理情人、亲人、教师等多种社会角色中,真切细腻,恰如其分地演绎了导演的意图。杨俊的扮相俊美,唱念俱佳,显示出深厚的艺术功底。”
第二天晚上,同样是这个剧场,他们演出《双下山》,幽默的轻喜剧风格征服了在场观众,杨俊的小尼姑让观众欣喜不已。
演出结束后,由艺术节评委会召开了对《双下山》和《未了情》的
评论会。会上,评委会主任康式昭说:“我这个人看戏,主要是看两点,一是看重剧本,二是看重演员,演员是舞台上的灵魂,戏因人传嘛。看了湖北省黄梅戏剧团演出的两台戏,确实让人振奋,这两台戏剧本都编得不错。托尔斯泰说,艺术就是情感。《未了情》从角色的设计、故事的编排、人物内在情感的纠葛、情节的跌宕起伏,都围绕着一个情字,情的呼唤、情的哀叹、情的奉献。扮演陆云的演员杨俊以声情并茂的演唱,真诚敦厚的情感,朴实纯真的表演,特别是陆云临死前坐在轮椅上的那一大段咏叹调,唱得多少观众声泪俱下。那天晚上,我的眼泪就没干过。而在《双下山》中,她又把聪明、机智、勇敢、活泼的小尼姑,演绎得出神入化,惟妙惟肖,让人惊喜,让人震惊。”
中央戏曲学院的教授钮镖说:“杨俊和张辉他们俩在舞台上,一句唱念,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乃至举手投足之间,两个人是那样地默契,那样地心领神会,像是心有灵犀,配合得丝丝入扣,真是珠联璧合,浑然天成。我可以这样说,在当今的戏曲舞台上,像他们这样的黄金搭档还是不多见的。他们俩是湖北黄梅戏的金童玉女,是黄梅戏舞台上的黄金搭档。”
之所以选取这两段发言,是因为这两位专家的发言表达出了他们自己真实的感受,也反映了广大观众的心声。杨俊的表演确实与当初离开安徽时,已不可同日而语。
10月18日,艺术节举行闭幕式和颁奖仪式。《未了情》获“振风杯”演出一等奖,《双下山》获演出二等奖,杨俊、张辉获个人表演金奖。
至此,湖北省黄梅戏剧团满载而归。
六年的时间啊,六年的砥砺前行,让他们实现了质的飞跃,取得了让同行们刮目相看的成绩。杨俊用六年的时间,实现了“埋头是为了抬头”的愿望,证明了自己能行,不论是顺境,还是逆境。她站在领奖台上时,内心依然充满了对故土的感恩,没有安徽省艺校那五年的培养,不会有扎实的基础,同时还感恩陪伴过自己的同事们,还有那些好姐妹。
那一刻,她释然了,放下了。
她与世界和解,但安徽、故乡、黄梅戏依然是她的心头好、未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