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的追逐处处受挫，仕进之门紧紧闭锁。

他常常深入地钻进自己的内心世界或是虚拟的梦境中，顾影自怜。敏感而又多情，自尊而又自卑，急欲倾诉却总是欲言又止，幽微曲折却又欲盖弥彰。

他生活在自我的世界里，与人与物都呈现出不同程度的疏离。他向外界关上了心门，又哀叹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弃。

他的世界，充满阻隔，惊惧而又孤独。

他的世界里，物与物之间是疏离的。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芭蕉和丁香都郁结着各自的心事，没有一点交流的欲望，它们在春风中各自哀伤着自己的哀伤。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枯荷听着冷雨声，雨又淋湿了他的梦。荷与雨，是疏离的。

“青溪白石不相望，堂上远甚苍梧野”。青溪和白石，两两相望却又两两相忘，苍梧之野上娥皇和女英的幽怨都不及他们之间的隔膜。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蝉已鸣叫得声嘶力竭，树却青青如此，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锦鳞与绣羽，水陆有伤残”“花房与蜜脾，蜂雄蛱蝶雌”，我们原来是来自不同世界的异类，永无交集的可能，也不可能放射出交集的光芒。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我们隔着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物与物的疏离与隔膜，是他对这个世界的绝望和恐惧，是他用不信任给自己的精神筑上的一面墙，我不能靠近你，你也不可以靠近我。

他的世界里，人与物、人与人之间也是疏离的。

人人都穿着盔甲，我可以试着靠近，却不会给予信任。因为，我相信人，却不相信人性。

“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鹦鹉自碧蔷薇自红，艳异的色彩映衬着她幽闭深院的寂寞。

“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花柳和蜂蝶在春天里尽兴狂欢，哪管他这个羁旅天涯之人无边的失意和乡愁。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雨是阻隔的，是冷的，人是没有交流的，无法对话的，他只能在冷雨的夜里怀着寻而不得的惆怅独自归去。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蓬山已渺远难至，我和你，还隔着蓬山一万重，没有最绝望，只有更绝望。

“来时西馆阻佳期，去后漳河隔梦思”，来时佳期受西馆之阻，去后幽梦有漳河之隔，竟是连梦也做不成了。

类似的情绪还有很多很多：

巧啭岂能本无意，良辰未必有佳期。

伶伦吹裂孤生竹，却为知音不得听。

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掩灯遮雾密如此，雨落月明两不知。

本已至绝境，还要痛下辣手，这是李商隐式的感受，这是坚不可摧的疏离与冷漠之墙。

除了爱情和欲望，什么也穿不透。

他的世界里，充满了莫名的惊惧。

惊惧，大都是因为不确定感而产生的。他依人作幕，身如飘萍，充满了太多不确定的因素。在那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晚唐里，他不知道明天会是哪个君被扶上位，不知道明天追随的这个幕主是哪朝天子的臣，是被贬还是被升。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子还能走多久，也不知道明天在哪里。或许，明天已没有明天。

这些不安定，不确定，不安全感，让他像风中的黄叶，不知风朝哪个方向吹，时时充满惊惧。

荒村倚废营，投宿旅魂惊。

晓鸡惊树雪，寒鹜守冰池。

明朝惊破还乡梦，定是陈仓碧野鸡。

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

这触目惊心的“惊”啊，压迫着他脆弱的神经。这是他对这个不安全的世界的本能反应，也是他软弱人格的折射与印证。

他在疏离中又被疏离，充满了难以言传的孤独。

生命从来不曾离开孤独而独立存在。无论是我们出生、我们成长、我们相爱还是我们成功失败，直到最后的最后，孤独犹如影子一样存在于生命一隅。

一颗平庸的灵魂，也许不会感到真正孤独。孤独是一颗值得理解的心灵寻求理解而不可得，它是悲剧性的。如果李商隐的灵魂是贫乏的，是平庸的，他也许不会那么孤独。在这个世界随波逐流，和光同尘，做个庸俗的众生，也不失为一种选择。而他是想合群放不下清高，想清高却没有资本；极自尊又不得不放下自尊让人碾压，极自卑又不甘沉沦下僚。

不合群是表面的孤独，因为他在世界之外。合了群又是内心的孤独，因为他已经放弃坚守和自我。

要么庸俗，要么孤独。他无法真正庸俗，也无法真正孤独。他在庸俗中孤独着，又在孤独中庸俗着。

他一次次向京中清要或权贵干谒，他写诗给白居易、给杜牧，想以同为诗人的身份和才华换来惺惺相惜，结果呢？白居易年事已高，在闲适中静心息虑不问红尘。杜牧自顾不暇，又根本不视李商隐为知音。

他向令狐绚陈情、辩白、表忠心。他想证明自己不是背恩、不是诡薄无行、不是见风使舵，只是听凭自己的需求和内心，他的选择依凭的是内心的直觉，而不是审慎的权衡。他无意于做牛党中人，也无意于做李党中人，结果却两边不是人。他狠下心来，想脱离对令狐绚的依附，却一次次把自尊双手奉上，希望他为绝境中的自己换来一线生机。中进士依靠他，入秘书省求过他，任太学博士又要求他。

辗转于幕府中，他满腹才华用来写一些无关痛痒的公文和虚与委蛇的应酬之作，为幕主歌功颂德，生花妙笔换来的只是维持生活，而不是前途。

越是表白，越是证明内心的不安全感。他一直活在别人的眼中，活在世俗的评判中，却又一直深深地抗拒着。

白日在人前低眉顺眼，尽量洒落。夜里，却捧着被摔碎的自尊吞声痛哭。

他的世界里绝少畅快淋漓，哪怕是佯狂颠放。

很少洒脱超拔，哪怕是自欺**。

更少踌躇意满，哪怕是扮演一个求仁得仁的悲剧式英雄。

他陷在悲伤和自怜自恋中，在失败和挫折面前投降，将这些当成生活的实质或是一部分，然后，告诉自己说：生活总是要继续。

来看看他的孤独：

他是那个“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的佳人。

他是那个“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的孤雁。

他是那个“人间荣落重逡巡，我独丘园坐四春”的伤心人。

他是那个“目断故园人不至，松醪一醉与谁同”的失语人。

他是那个“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的多余人。

他的疏离感深入骨髓，不可挣脱。他的恐惧感让他时时不安，不可终日。他的孤独感让他窒息又让他丰盛。

种种情感交织互连，成就了一个弱而幽美、哀而神秘的李商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