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生活里，被压抑、被幽闭得太多，人只能将生命力投向虚拟的世界。
向内心情感世界掘进以近于精微，是李商隐对现实压抑的反抗。
向虚拟想象的世界探索以近于广大，也是李商隐对现实幽闭的反抗。
李商隐的虚拟世界，一个充满神幻色彩和道家气息，一个是梦境。尤其是梦境，在那一刹那，他算是活着的自我。虚拟的世界纵然不切实际，却更能与人安慰。
人需要幻想，它会让人生变得美好，让有限的生命变得无限。当幻想没有了，你可以生存，但你虽生犹死。
唐诗三李，李白、李贺、李商隐都是富于幻想的诗人，都在他们的诗歌里构筑了各具特色的虚境。
李白构筑的虚境，充满了仙气、侠气、豪气，还有不染尘俗的自然之气。这是他强烈的青春精神与飘然不群的气质的折射，这也是盛唐气象为诗人提供的一个宏阔壮美的背景。他的感情太强烈，他的悲喜都趋于极致，如天风海雨般有着冲决一切藩篱的强大的生命力，他冲决了现世的堤岸，超越了常规。没有一颗大心，装不下他的世界和喜悲。
李贺构筑的虚境，充满了鬼气。这个没落的王族，这个早慧而早夭的天才，构筑了一个常人难以理解也难以企及的世界。李商隐曾向杜牧写诗示好，因为他自小喜欢李贺，并为李贺作传，而杜牧曾为李贺的诗集写序，至少他们有着相似的艺术品位。李商隐的小传和杜牧的诗序，是目前为止人们认识李贺的两个绕不开的入门之径。
对李贺其人，李商隐的传是传神之作；对李贺其诗，杜牧的序分析最深。
杜牧这样评价李贺的诗：“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侈殿，梗莽邱垄，不足为其恨怨悲愁也；鲸怯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
李商隐构筑的虚境，无李白的仙侠之气和洒落出尘，也不类李贺的虚荒诞妄。他将所有修道学来的东西，几乎都用在他精心结撰的幽微曲奥的情感世界里。还有一点点，他留给了自己的梦。
他的虚境世界里，充满被幽闭却如火山般在地下涌突的**。
这个世界里的爱与哀愁的主人公有的是现实中被幽闭、被压抑的人，但他在诗中用充满虚幻和神秘色彩的暗语和典故，尤其是仙凡、人神相恋或相遇的典故，使整个诗境遥深缛丽充满出尘之想。《燕台》《银河吹笙》《无题》诗莫不如此。
当然，也有直接描绘虚境中的仙姝仙女的，这些脱离凡尘的仙子，在仙界过得并不快乐。那不胜寒的高处，闭锁着她们无处寄托又无法抑制的青春和热情。她们是紫府仙人，是嫦娥，是瑶池里的西王母。
号宝灯的紫府仙女，在不胜寒的高处欲饮云霞化成的仙酒，奈何云浆未饮便已成冰。雪月交光的夜很美，美得像一个童话；也很冷，冷得让人望而生畏。而她还在瑶台十二层，在高处之中的最高处，渺远清冷而又孤独。
云母屏风烛影摇曳的碧海青天里，嫦娥在凝固的青春里送走了长河日落晓星沉，日复一日地凄清无眠，她一定很后悔当初偷了飞升的灵药吧？如果生是这样寂寞，长生就是一种折磨。
西王母的绮窗一直敞开着，日行三万里的八骏马依然没有把穆王送来，只留黄竹哀歌夜夜在耳边回响。这又是一场不见天日的痴情等待，等待里耗尽的是她的青春和生命。
这些虚境有多荒寒、多寂寞，虚境中的主人公便有多热烈、多渴望。只是这热烈和渴望只是一堆徒劳和枉然，她们的青春在闭锁和等待中凋零，她们的热情在绝望和冷寂中风干。
这是仙界的仙姝，这是人间的李商隐。
他的另一个虚境便是梦境。
李白有《梦游天姥吟留别》，李贺有《梦天》，李商隐呢？
在七月二十八日的夜里，他和王郑二秀才听了一场雨，雨后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到了天界。
那里“瑞霞明丽满晴天”，一扫现实阴霾；那里，他也成了仙人，微醺着斜倚在一株大树边，一个并不相识的仙人走过来，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远处有笙箫阵阵，好像是湘灵在演奏她的锦瑟，美妙的乐声像错落有致的雨声一般。
他又到了海边，见河伯为鱼女鲛绡难卖而愁；又到了华山，看龙伯高举华岳的莲花，像在苦恼着什么。
梦境奇异美好。醒来后呢？“觉来正是平阶雨，独背寒灯枕手眠。”雨笼罩天地，是阻隔，是迷离。梦醒后的他，一个人在孤灯之下，枕手而眠。梦与现实，形成的巨大反差，让人充满难以言喻的悲伤。
他时时沉溺在梦境中，他的诗中有太多太多“梦”，你看：
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
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
梦境，是他从凉薄现实里的退守，是短暂的沉溺，是瞬间的自欺，是生命力的宣泄。
上帝钧天会众灵，昔人因梦至青冥。
伶伦吹裂孤生竹，却为知音不得听。
——《钧天》
可他知道，沉溺过后，他又会重重地坠落在现实里。就像上面这首《钧天》里描述的那样，精通音律的伶伦吹裂了孤生竹，也无缘上天听钧天广乐。不知音律的赵简子却平步青云，直达青冥。
这个荒诞的现实，他紧紧地抱着瑟瑟发抖的梦，又怕阊阖门多梦自迷，他连通向梦的路径也找不到了。
梦是属于黑夜的，白天哪有工夫做梦。
那些奔在光明大道上的得意之人，哪里注意得到幽暗角落里失意者的呻吟？那些忙于觥筹交错的名利红尘客，哪里能静下来审视一下自己的内心？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