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襟抱,虚负凌云(1 / 1)

大中十二年(858),渐至老境的心和多病衰朽的身促使他辞掉盐铁推官,重回故里。

江南之行,算是偿了儿时之愿。

江南的历史之思,让他对个人的荣辱升沉看得更轻更淡。和渺远的时空比起来,人都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粒沙,没有什么能够永恒。

人活一世,如白驹过隙。但求在现世,把心安顿好,让灵魂有真正的依归。

他感觉故乡在召唤他,那里有他的亲人,有他的过往,有他生长的根,也有见证他辛酸曲折的一盏青灯。在昏黄的灯光下,他曾燃起过蹚出自己的一片天空的雄心。

他感觉他像是走了很长的路,很疲惫。故乡在遥远的中原,等着他。

每一片落叶都要归根,每一只鸟儿都会返乡,每一只狐狸死时,它的头一定望向有自己巢穴的那座小山丘。半生飘泊,一世零落,他感觉他这个游子真的要回家了。

他回到了故乡荥阳。

他有种预感,这次回去,再也不会离开了。预感总是倏然来临,灵光一现,好像一种确凿无疑的信念在瞬间萌生却无从捕捉。

人真是复杂的东西,云空未必空。本以为自己已将一切看透、看破,可以心如止水般在故乡的隐秘角落,一个人静静地看日升月落。奈何,他始终做不到完全心如止水。总有这样或那样的遗憾与不完满,总有这样那样的怅惘与不甘。

他不甘溲落一生,入世的夙愿就这样随着躯体的衰朽走向寂灭。冬日的黄昏里,幽居在故乡的他,内心波涛汹涌。

羽翼摧残日,郊园寂寞时。

晓鸡惊树雪,寒鹜守冰池。

急景忽云暮,颓年寖已衰。

如何匡国分,不与夙心期。

——《幽居冬暮》

像是被折断了翅膀的鸟,我孤独地徘徊在郊野的园林,诗一起笔便是笼天挫地的逼仄。眼前所见更是让人惊心:鸡栖于树上,本想报晓,却误被枝上的雪光惊醒;鹜栖于池中,池中却结着厚厚的坚冰,无法动弹。本已苦寒至此,仍被逼得没有退路,这分明是退无可退的绝境。

进亦不能,退也不能。进退失据之际,流年急景交相催迫,转眼已是人生迟暮。冬季日短,时间流逝得快。看着太阳的光一寸寸地退守,直到沉入地平线的尽头,他感觉生命中残存的一丝丝热量,也一点一滴地被带走。

如何才能匡国有分,如何才能一偿夙愿?日暮黄昏的时分,日暮黄昏的故国,一个日暮黄昏的自己,显得多么憔悴而卑微!

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不甘心,至少证明自己还活着,曾经活过。感谢上天,让我们在这个时候,还看得见一个不甘心的李商隐。生命的光荣和力量,不正是在这种压迫与矛盾挣扎中,才显得分外动人吗?

反观自己短短的一生,心中积郁难平,李商隐再次发出愤激的呼喊:

中路因循我所长,古来才命两相妨。

劝君莫强安蛇足,一盏芳醪不得尝。

——《有感》

自古以来,才命两相妨。上天赋予了我惊世之才,又怎会让我命途坦达?如果这一生,我固守着我的才华,而不去追求渺不可得的名利与荣耀,我的人生会不会不像现在这样潦倒坎坷?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命中注定有才的人无法显达,我又何必像那个画蛇添足的傻子一样,去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反而将握在手中的芳醪和幸福白白丢失错过?

在愤激中,他学会了认命。

认命,就是知道有些境地始终摆脱不掉,有些事情始终做不到,有些愿望始终无法实现。

在反观自省的过程中,他发现自己被外在因素左右得太多太多,欲望太多又不够诚实,所有这一切,都是落在心灵上的尘埃。它蒙蔽了他本自澄明的初心,也让他渐渐失去幸福和快乐的能力。

是的,他的一生,有过多少发自内心的快乐?

心灵的尘垢不除,心便难以安息。

在偶尔的不甘与愤激、忧时与伤世之余,他更多地逃向了佛法。

从江南一返回荥阳,他便迫不及待地访僧问友。奈何访而不遇,令他惆怅不已。

秋水悠悠浸野扉,梦中来数觉来稀。

玄蝉去尽叶黄落,一树冬青人未归。

——《访隐者不遇成二绝?其一》

一泓秋水静静地流淌,不染纤尘,见之令人忘俗。流水的尽头,是隐者所居的简陋的门户。此情此景,我在梦里多次见过,醒来后却不见踪影。如今见到了真实的景象,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又让我感觉在梦中。

秋已深,蝉已去,树叶已黄落,唯有隐者门户前的一树冬青,在深秋的萧瑟中郁郁葱葱,显示出欣欣生意。

这首小诗精致玲珑。前两句是写实却又宛如梦境,梦境叠合着现实,让人仿佛不在凡尘。后两句,萧瑟映照着生机,在滞涩当中透出一道缝隙,一抹光亮照进去。

这光亮有如神秘的天启,这是诗人身处此境,心灵在片刻之间获得的顿悟吗?

如果人世间有太多痛苦与不快乐,这片刻的解脱与顿悟,也是一种难得的际遇。

他还去过王屋山中僧人结庐的胜地北青萝。

北青萝,很有诗意的名字,像一尾袅袅的藤萝依在北边的树枝上,自荣自谢。乍看这首《北青萝》,我有种想当然的错觉。

残阳西入崎,茅屋访孤僧。

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

独敲**磬,闲倚一枝藤。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日薄西山的时候,我起程去北青萝拜访一个僧人。

茅屋紧闭着。但见落叶遍地,渺无人迹,寒云缭绕,山径层叠。深山迷离幽渺,不类人境。

这是怎样的一个僧人呢?他平日里又在做些什么?

夜晚,他独处幽室,敲打钟磬,念诵经文。白日,他定会在闲暇时候,倚一枝枯藤,目送天外云卷云舒或闲看屋前花开花落。

站在青萝山上眺望,世界就像一粒微尘般渺小。依此观之,人在这个洪荒的宇宙中,又算得了什么?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我们有限的凡身肉体和渺小生命,又何不泯灭爱憎,放下自我执着?

当衰病日甚一日,当死亡渐渐逼近,他是怎样的心情?他果真泯灭爱憎,走向了一片澄明之境吗?我多么希望,他是带着恬然的笑,静静地离去的。

面影早已模糊的父亲、慈祥坚韧默然承受的母亲、隐忍贤淑情深不寿的妻,秀美无匹却无母爱怜的娇儿,一一在他的心头掠过。如果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那么,在时间之外,我们终会重逢相聚。

生命中的第一个贵人令狐楚,余生中不断更换的一任接一任幕主,忽远忽近不即不离的令狐绚,猜意鹅雏竟未休的碌碌众生,一一在他的心头掠过。如果死亡只是肉体的腐朽,那么,在某种意义上,我虽已死去,但仍活着。

一生蹭蹬不偶、敢向世俗挑战的勇者刘贲,一生落拓不羁、在绮艳闺阁中编织着梦境和谜语的才子温飞卿,一一在他心头掠过。如果死亡的意义不过是重生,那么,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我们终将被人记起。

大中十二年(858)底,或是大中十三年(859)初,李商隐一个人孤独而安静地病故在自己家中。

他的死,并没有带来任何震动,就像他的生,没有任何异兆。茫茫天地间,没有人知道一个诗人的离去,也不会有人因此而停下了追逐的脚步。

他生时给那么多高官显贵写过祭文和墓志铭,他死时却无一达官显贵有只言片语提及。

如果没有一个曾受教于他的后辈崔珏写了两首悼诗,他的逝去在历史的书页上将是一片空白。

而那个叫崔珏的后生,一生中被人记得的二首诗,也只是这二首。其中一首《哭李商隐》如下: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

良马足因无主豌?旧交心为绝弦哀。

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堪为的评,姑且可作为李商隐的墓志铭。

其实,李商隐早已为自己写好了墓志铭,这墓志铭便是《锦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