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怀古,兴亡满眼(1 / 1)

古代盐铁是稀缺资源,由政府垄断。它是日常生活和军事活动中不可或缺的资源,控制了它,不仅能牟取暴利,还有利于政府稳定。历代统治者对私贩盐铁处以重罚,李商隐被任命为盐铁推官,显然是一个肥差。

他前去的地方是淮南、扬州一带。

命运真是难以言说,三岁后他随父亲到了江南,度过了近七年的童年时光。江南的柔婉与多情濡染在他生命的底色中,挥之不去。这段童年时光某种程度上雕塑了他的性格和命运。

一个人毕其一生的努力,不正是在整合他自童年时代起就已形成的性格吗?

到了人生的迟暮之年,他又要重走童年时走过的江南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童年只有在记忆中,才会分外美好。当我们身在其中的时候,哪里知道自己拥有的,是再也回不去的清澈与美好。

人生的得失沉浮,他已经看淡了。也许回**在心底的江南和童年气息,才是促使他决定再赴江南的隐秘缘由。

他一生都在寻找,都在飘泊,这次飘泊算是一种回归吧?

这次江南之游,儿时的旧梦,江南的绮丽,并没有在他的诗中留下多少印记。他把眼光投向了历史的深处。

他经过了建康(南京)。这是一个充满了历史感的城市,有着如烟而逝的繁华与苍凉。

南京号称六朝金粉,先后有东吴、东晋和南朝的宋、齐、梁、陈(史称六朝)在南京建都立国。它的兴起有多么华美,坠落就有多么苍凉。

那里有秦淮河,那些倾国倾城的南国佳丽,舞低杨柳楼心月,也歌尽桃花扇底风。在那宁静蜿蜒的河道上,优美地流过一个朝代的兴亡,另一个朝代的起落,它为一朝又一朝的繁华献上夜夜笙歌。

兵戈有沉寂,秦淮河从未沉寂过。

那里有乌衣巷和朱雀桥。乌衣巷就在南京城中,秦淮河边。乌衣巷之名,源于三国时期。当时,孙权的士兵都身穿黑衣,其驻军之地称为乌衣营。东晋偏安于南京后,以王导为代表的王氏家族和以谢安为代表的谢氏家族都居住在孙吴乌衣营旧址,此时的乌衣营已改称为“乌衣巷”。谢安在这里住过,王导在这里住过,书圣王羲之、山水诗鼻祖谢灵运、谢脁曾居住在这里,王谢两大家族的风流繁华都在这里停留过。公元588年,隋渡过“一衣带水”灭陈之后,隋文帝下令将“建康城邑平**耕垦”。一时间,六朝豪华的宫阙、殿宇破坏殆尽,乌衣巷的繁华也随之烟消云散。

刘禹锡不是吟唱过“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么?如今只能眼睁睁看见乌衣巷昔日的风流画卷,此刻恰如一抹斜阳坠落于荒烟蔓草般的历史深处。

这个世界上没有永恒的繁华,只有永恒的无常与沧桑。

斯情斯景,对一个天性情感丰富而又敏感的诗人李商隐来说,怎能不有所感慨?他写下了系列咏史诗。他的咏史诗,自有他鲜明的烙印和特色。

经过吴王夫差当年的宫殿废墟,他写下了《吴宫》:

龙槛沉沉水殿清,禁门深掩断人声。

吴王宴罢满宫醉,日暮水漂花出城。

想象当年吴王在深宫的那一次欢宴。黄昏时分,欢宴停止在它的**状态上。成就霸业,美人在怀,狂热的歌舞,恣肆的调笑,都已谢幕。幕落后,所有的人都已醉去,沉入心满意足的梦境。似乎醉生梦死是一个永恒,时间在此刻已经凝固。

但时间从来不是静止的,深夜里,浮水载着宫廷的落花漂出宫来就是证明。时间在流动,有花开就会有花落。当吴宫在醉生梦死中沉醉的时候,衰亡的气息已经静悄悄地逼近。

流动与凝固,变化与静止,宁谧与躁动,看似对立,实则统一。在这种充满张力感的幕景下,生与死,存与亡,在转换,在角逐。

只是这一切,李商隐将它隐藏在不动声色的客观描述中。

目睹南齐留下的旧宫殿废墟,他写下了《齐宫词》:

永寿兵来夜不扃,金莲无复印中庭。

梁台歌管三更罢,犹自风摇九子铃。

齐后主萧宝卷和他的宠妃潘妃在永寿殿中夜夜笙歌,寻欢作乐,将世界抛在了脑后。梁兵深夜破宫而入时,大门正洞开着。齐国的宫殿再也见不到潘妃步步生莲的身影了,昔日的宫殿又换了主人。

梁后主在死亡的废墟上,延续着旧主的狂歌艳舞,夜夜到三更。欢宴后寂静的夜里仍然听得见往日潘妃殿前的九子铃在风中摇动。

梁后主的生建立在齐后主的死之上,而这种新生,只是换了一帮君臣在延续昨日趋向死亡的路径。摇曳在风中的九子铃,是旧人的冤魂在为新朝新人奏响的挽歌。

生死相续相因,在时间的长河中,一切都变动不居。

握在手中的不是永恒,只是一场奢华的幻梦。

顺着时空的隧道,历史的画卷仍然在徐徐展开。梁取代了齐,梁的命运又如何?在梁元帝的宫殿遗址前,他写下了《南朝》:

地险悠悠天险长,金陵王气应瑶光。

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

休说金陵虎踞龙盘,下有山川之险,上有王气应天象。自以为可以中分天下的梁王朝,拥有的也不过是残缺的半壁江山,有如徐昭佩只给瞎了半边眼的梁王看的那半面妆。天时地利,又有何用?沉醉荒**的人,始终像烂泥一样瘫在地上,看不到辽远的景象,所见只是目力所及的可怜一隅。

他又来到了扬州。扬州自古繁华,六朝尤甚,古有“扬一益二”之称。及至隋,隋炀帝杨广在此地大修宫殿苑囿、离宫别馆。苑内极尽奢华,大有沉醉至死的架势。长安的紫泉宫被搁置起来,扬州仿佛成了他的帝都。

隋炀帝在扬州开运河,游江都,极尽奢靡,乐不思蜀,臣子先后上奏劝谏,都被他所杀。最终他被愤怒的反叛者缢杀在江都。看看隋炀帝游江都的阵仗,除高大的龙舟外,从行的船只有几千艘,相接二百余里,照耀川陆。两岸护卫随行,旌旗蔽日。

李商隐的《隋宫》选取的正是隋炀帝南游江都这一**片断:

乘兴南游不戒严,九重谁省谏书函?

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

沉醉在南游的奢华梦境中,哪管得了臣子的进谏,民生的荒废,还有风起云涌的民变?

春风和煦的季节里,举国上下正忙着裁宫锦,一半用作马鞯,一半用作船帆。极致的奢华蕴藏着极致的荒凉,盛极便是衰。隋炀帝哪里知道,在满目的春光里,丧钟已经敲响。

李商隐的咏史诗,善于选取富有包孕性的片断或场景,然后,在不动声色地客观描述中,透射着惊心动魄的荒凉。

江南之行,让李商隐看到了历史中不断循环的荒谬。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难道人世注定了是兴亡相续、悲喜交替?就像一个还没有学会走路的婴儿,尽管经历了一次次的跌倒和摔打,却始终不曾站起来,步履稳健而又轻盈地走向前去。难道历史的教训是写在沙上的,风上的,丹青上的,却从来不曾写在后来者的心上吗?当不肖的后来者还没有来得及读懂沧桑之时,自己又在续写着沧桑,交付后人去读。

那么,自己所处的晚唐呢?

它也是这循环链条上的一环,也逃不开衰亡的命运。同样,在它的死亡中,也孕育着下一个新生。

不能不说,李商隐对历史的思索是深刻的,冷静的。只是他的眼光并没有洞穿历史,与刘禹锡和杜牧的咏史诗比起来,少了一点穿透力。

让人惊讶的是,他把几代王朝的颓败都集中在君王的奢靡和享乐上,尤其是那些误国误民的红颜祸水身上,这是他的局限。

江南,江南。本该在春光里静静流淌,看盛夏将温柔隐藏,当秋风绕过指尖微凉,在冬雪下氤氲着岁月恒长。

他的江南行,却只收获了历史的沧桑。

童年的橹声被抛在身后,隐隐约约发出喑哑的暗响。

回去,再也回不去。

历尽千帆,归来他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少年。

此时的李商隐,在看透了历史的虚无后,心境更加寂寞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