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九年(855),李商隐在梓州幕府已有五年,这是他入幕生涯中连续待的时间最长的一次。
这一年柳仲郢被召为吏部侍郎,要回京任职,思乡情切、渐呈老态的李商隐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随他回京。
大中十年(856)春,一路辗转,他回到了长安。见到了久别的儿女,尤其是衮师已十余岁,他心中甚感欣慰。只是孩子似乎对这个远道而来的父亲,有些陌生。毕竟自幼丧母,与父亲分离已五年有余,寄人篱下再好,也比不上在父母身边。从他的眼神中,李商隐看到了儿时的自己,早慧、敏感,还有一点点与年龄不十分相称的忧郁。
已有四十五岁的他,心里暗暗感叹,此次回来,若谋得合适的位置,便不再离京远游。他要好好弥补一下对儿女的亏欠,也要开始教育他们成人。
只是在京中谋职,少不得柳仲郢的提携,也少不得已身居相位的令狐绚的关照。上次太学博士之职没做多久,他便离任,想必令狐绚心中已存芥蒂。
他只能静静地等。
在等待的日子里,他借机好好将长安游览了一回,仿佛要把它牢牢记在心里。一切都在变化中,不知眼前长安这样的繁华能持续多久,而繁华的主人再过多久又会换了谁。
年轻时“欲回天地”的豪情此时已化为曲江水边悠长的叹息,他知道在今后的日子里,他别无奢想,只能做好自己——一个诗人,一个理想主义者。
他也常常去大兴善寺,继续在佛法中修行。他曾在《樊南乙集》自序中说:“三年以来,丧失家道。平居忽忽不乐,始克意事佛。方愿打钟扫地,为清凉行者。”那时他在梓州幕中。
大兴善寺有他敬重的知玄法师,正是这个法师治好了他的眼疾。回长安后,他常感两眼昏花,视物模糊不清,这对一个以文为生的书生来说,无异于要了他的命。多方延医无果,消息传到知玄法师那里,法师派人给他送去《天眼偈》,让他虔心念诵,念诵了一段时日后,他的眼疾果真痊愈。
自此后,他更加虔信佛教。佛教的思想一点点渗入他的心中,也一点点渗透在他晚年的一些诗歌里。他的诗歌世界里有着一般诗人没有的丰富,早年充满浓浓的道家色彩和气息,晚年又沾染了佛教的色空和虚无。
“达则兼济,穷则独善”,这种出世与入世的互补和平衡,是中国传统士大夫寻得心灵平衡和安身立命的精神信条。每一个在红尘途上奔波的士人,当滚滚车辙带着他们奔向名利场时,他们的枕头底下一定藏着一本厚厚的庄子。没有这种互补和平衡,他们如何面对人生中的种种无常和挫折?
如果儒家教他们的是拿得起,佛家教他们的是放得下,道家教他们的则是想得开。以佛家的出世心态,道家的超世眼界,做儒家的入世事业,这便是人生最高境界。所谓佛为心,道为骨,儒为表。只是,这世上能做到这样的人,又能有几个呢?大多数人,在矛盾中纠缠。
“欲回天地入扁舟”而不得,“永忆江湖归白发”而不能,李商隐只能在这个尘世中,以红尘为道场,在佛法中学会去安放自己的一颗心。
很快柳仲郢被任命为兵部侍郎,充诸道盐铁转运,借此机会,他推举李商隐为他治下的盐铁推官,李商隐再次面临离京的选择。
本打算留任京城,再不离京漂泊,却奈何命不由人。
在尚未到任的日子里,李商隐继续留在长安城。
暮秋的一天,他出门信步,来到了曲江。曲江是唐代的皇家苑林所在地,见证了大唐的繁华与奢靡,也见证了一个寒门士子的辛酸与悲苦。“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曲江水边,丽人如云,而我们的诗人杜甫却是“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羹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历史并没有走远,仿佛就在眼前。杨贵妃的翠辇遮天蔽日从曲江逶迤而过,隆隆的车辙声依然碾在诗人李商隐的心窝,如今只听见子夜时分,她的冤魂在悲歌。多年前,在长安时他曾从曲江边走过,写下了“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的诗句。
旧地重游,曲江中的枯枝败荷在深秋的萧瑟中显得异常冷清寂寥。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暮秋独游曲江》
有人说它是悼亡诗,不错,他是在悼亡,但这个“亡者”,不只是他的妻子,而是世间一切美好与繁华的衰歇。荷是美好的象征,春天初长成时,春恨便已埋在它的血脉中。世间万物莫不有成、住、坏、空的发展过程,有生便有死,有住便有空。秋天荷叶枯时,秋恨便生成,这是它生命的谢幕,也是繁华的落幕。但你不必讶异,在它春天长出第一抹绿的时候,你便要想到它秋天的枯萎失色。聚积的终将分散,高贵的终将衰微,美好的终将逝去,世间有情,莫不如此。
生命长存,情长在。情长在,遗憾就不会停止。悲剧在生命生成时就播下了种子,随生命的成长而成长,随生命的结束而完成,这才是生命的本质。
独立江头,望着东逝的江水,不舍昼夜如斯。正如身长在,遗憾愁恨就会绵绵如江水,永无止息之日。
沿着曲江,再往南,便是地势高敞的乐游原了。乐游原是长安城中的高平地带,自汉代开始,这里便是贵族男女登高览胜的场所。
李商隐独自伫立在乐游原上眺望,长安城尽收眼底。城的中轴是朱雀门大街,城北是巍峨的皇城和宫城。一轮斜阳悬在天幕,整个长安城染上了一抹残红。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登乐游原》
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诗人们咏月的诗远远多于咏日的诗,同样是咏日,礼赞朝阳初升的多,惋叹夕阳沉落的少。随便举个例子:《诗经?小雅?天保》:“如月之恒,如日之升。”简简单单两句话,就把日月说完了。
但是,多愁善感的“诗神”李商隐与众人不同,他似乎对夕阳沉落独有会心。他的眼前是一片灰色的朦胧,不知道风是在哪个方向吹,也不知道路该往哪个方向走。他望着逐渐黯淡的夕阳,低回吟唱:“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是在哀叹自己的不得意,还是在哀叹唐王朝的日暮途穷?
他的音调显然低沉了许多,既没有初唐时陈子昂登上幽州台时的歌唱那样雄浑慷慨而又意气风发,也没有杜甫“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沉郁顿挫和悲壮苍凉,诗人面对夕阳想到的究竟是什么呢?
周汝昌先生在赏析这首诗时动情地说:“你看,这无边无际、灿烂辉煌、把大地照耀得如同黄金世界的斜阳,才是真的伟大的美,而这种美,是以将近黄昏这一时刻尤为令人惊叹和陶醉!我想不出哪一首诗也有此境界。”
人力不能改变太阳运行的轨迹,那么,太阳的西沉就是必然的了。面对这个必然,无能为力的诗人是不是隐隐感到一种无奈的沉痛呢?王国维《人间词话》说,李白“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也许,典型的夕阳情景就是李白所说的西风伴着夕照,一片萧飒凄凉。李商隐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夕阳再好,毕竟已届黄昏。那就让我们姑且接受现实,抓住这最后一瞬的辉煌,尽情享受夕阳带给我们的美吧。
鼓吹英雄创造历史的卡莱尔曾经面对夕阳说过这样一句话:“一个英雄就这样死去。”我想不出,对于夕阳的礼赞,还有哪句话比它说得更加豪迈。
太阳升起的时候,移动的速度很慢,像一个漫长而痛苦的分娩过程。但太阳要落下的时候,尤其是接近地面的时候,移动的速度非常快。
如此看来,一切美好的事物,结束得都非常迅速。其衰败的速度要远远大于生成的速度,有情的生命如此,无情的生命如此,一个人一个王朝一个时代莫不如此。
从乐游原的夕阳中,李商隐悟得了某种天机。
大中十一年(857)冬李商隐赴任盐铁推官,途经洛阳,已是正月。他再次来到崇让宅中。
夜宴之后,他去了以前和妻子住的屋子里。他不知道他要寻找什么,他只是想和妻子再次道别。仿佛,她的魂魄一直没离开过,在注视着他。她的爱一直在身边,未曾走远。
越是接近暮年,越是频频在梦中见到她,越是想起她。
当夕阳染红大地时,我想起了你;当月光穿透了竹林时,我想起了你。
当遥远的路上,扬起沙尘,我看到了你;当漫天飞雪弥撒空中时,我看到了你。
浪起来了,在深沉的涛声里,我听到了你。
夜静下来了,在无边的夜幕中,我听到了你。
你离我那么远,又这样近。
通往曲廊的小径上已满是苔藓,打开重重上锁的房门,一股幽寒之气扑面而来。这个时候,我并不害怕,我想在这夜阑人静的时候,正适合你我谈心。你也不必害怕,来吧,我在这里等你。
密锁重关掩绿苔,廊深阁回此徘徊。
先知风起月含晕,尚自露寒花未开。
蝙拂帘旌终展转,鼠翻窗网小惊猜。
背灯独共余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
——《正月崇让宅》
我在深廊迥阁间独自徘徊。天上一轮寒月,朦胧带晕,似要起风;庭中的幽花,怯于夜露风寒,尚未开放。室内蝙蝠拂动了帘旌,我疑为你要到来。窗前小鼠蹿出了窗网,费人惊猜。若你有知,魂兮归来,我在长夜里辗转,你在黄泉路上徘徊。
莫非你已到来?我分明闻到了你残留在房内的一缕余香,情不自禁地共余香私语起来。耳畔《起夜来》的歌声响起,那是你为我歌唱的清音吗?在这里,我看到了李商隐因情成痴,因痴成幻。他把幻想当成了真实,在冷冷的月夜,傻傻地和妻的亡魂交谈。
想起纳兰性德在悼亡诗中写过类似的感受,“乍偎人一闪灯花堕,却对着琉璃火”,纳兰深夜在萧寺感觉亡妻前来依偎,只一闪,却发现自己对着的是闪烁明灭的琉璃灯火。
哪怕这就是一场幻觉,我却能感受到这幻觉背后的期待与执念。期待是一种半清醒半疯狂的燃烧,它让焦灼的灵魂产生幻觉。这更是一种执念,一直未曾放下,素衣罗裙的妻子像初见时那样缓步向他走来,在清冽的月光下,像一枝永不凋谢的白梅。
天不绝人愿,故使郎相见。爱是生命里最绚烂的一场幻觉。有时候,走完天涯路也不愿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