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乡情切,刻意礼佛(1 / 1)

这次干谒,是他最后一次不甘心一跃。

对山雨欲来的感知,对世道人心的失望,让他真切意识到,他无须在自己之外寻找自己,他就是一个书生,一个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者,一个以文字为生的孤独之人。

回到梓州后,除了克己奉公,做好分内该做的事之外,他越来越沉浸于自己的世界。

一边思乡,思念远在长安的小儿女;一边礼佛,在佛的清凉中安放心灵。

此时,弘农同乡杨本胜因心慕他的文才,从长安到了梓州,特地来拜会他。他给李商隐带来了珍贵的消息,那便是在长安的小儿女的近况。

闻君来日下,见我最娇儿。

渐大啼应数?长贫学恐迟。

寄人龙种瘦,失母凤雏痴。

语罢休边角,青灯两鬓丝。

——《杨本胜说于长安见小男阿衮》

“寄人龙种瘦,失母凤雏痴”,读来调苦心酸。他深知寄人篱下的个中滋味,自幼失怙,他比别人更早体尝到了世态的凉薄。他一生试图摆脱寄人篱下、依人作幕的境遇,却在这个泥潭中越陷越深。如今,他的儿女,难道不会重复自己的路?对儿女的歉疚,对无力摆脱的境遇之悲,对他们的深深思念,让他想说什么,却再也说不出口。

夜已深,边城的角鼓声已渐渐消歇。在无边的黑夜里,闪烁跳跃的青灯下,赫然映照着他双鬓如雪。

我的孩子,你已渐渐长大,渐渐懂得了离别思亲之苦。你的哭泣,我能听见。我的呼唤,传送在风中,你是否能感应?

来梓州已三年有余了,对家的思念越来越浓。

思念无时不在,在晨起时,在夜饮中。

思念无处不在,在数九寒冬的梅边,在二月二日的柳下。

这一首首诗,是思念之病蚌结成的颗颗珍珠。

初起时,他恨太阳本无偏私,照天下万物,却偏偏不为他这个羁旅异乡的人一照屋梁。

想象咸池日欲光,五更钟后更回肠。

三年苦雾巴江水,不为离人照屋梁。

——《初起》

想象着太阳正在咸池洗浴,就要放出夺目的光芒了。奈何,五更钟已响过,却仍然不见它的踪影,令人愁肠百结。三年来,巴江烟雾笼罩,像一张冲不开的罗网罩在我心上。我这个飘泊在网中的异乡人,怎么也感受不到一点点太阳的光芒。

夜里无法入眠,借酒买醉,暂遣愁肠,哪管它“乾坤百战场”,我只想“淹卧剧清漳”,像当年刘桢醉后病卧漳滨一样。

卜宴容衰鬓,开筵属异方。烛分歌扇泪,雨送酒船香。

江海三年客,乾坤百战场。谁能辞酩酊,淹卧剧清漳。

——《夜饮》

在异乡的土地上,昼夜开宴,我这个“衰翁”杂处其间。蜡烛的脂泪流到歌女的扇上,船上的酒香在雨中飘溢。浩歌狂热、稠人广众,我感到分外孤独和寒凉。我笑着、醉着、谐谑着、应酬着,耳中听不到四起的干戈声声,我只想在这样的狂欢中,长醉不复醒。

冬来了,不共三春华的寒梅,在新年将至前,寂寂开放。一年一年,走不进春天的序列,多像我这个沉沦羁旅的异乡人。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

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

——《忆梅》

冬去了,春天来到了人间,却不曾住进我的心。热闹是他们的,我心里奏响的是风檐夜雨声声。

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

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

万里忆归元亮井,三年从事亚夫营。

新滩莫悟游人意,更作风檐夜雨声。

——《二月二日》

归去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在二月二日踏青时节,在东风日暖笙声阵阵时分。花蕊如须,柳叶初生,美好的春光这样怡人。紫色的蝶,黄色的蜂,在春光中尽兴沉酣起舞。这个时候,一股浓浓的乡愁爬上了我的心头。

灵魂来到这个世界上,漂泊了很久,寄居在一个躯壳里,忘了家乡的一切。但当它看到、听到或感受到这个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时,它就会不由自主地感动。因为那美好的东西来自它灵魂的故园,那种似曾相识的美唤醒了它的记忆。

客居万里之外的异乡,我想像陶渊明一样归去,守着植有桑竹的井。来蜀地已有三年了,新滩流水声声,哪懂得游子心中的悲凉,偏偏奏出如风檐夜雨般的阵阵悲音,逗惹出我本已不自胜的乡愁。

无法排解的思乡愁,无法排解的忧患意,无法摆脱的羁旅命运,人在其中,艰于呼吸。求仙问道终归太虚无,佛音梵呗方能洗尘心。

他一点点向佛音靠近。

附近的慧义寺,成了他常去的地方。也许越是到末世,人的心态越微妙复杂,一边在醉生梦死中及时行乐,一边在经声佛火中寻找寄托。慧义寺的香客越来越多,柳仲郢出资捐助慧义寺,李商隐身家微薄,他决定亲自用金字抄写一部“诸经中王,最尊最胜”的《妙法莲华经》,他供出自己的俸银,时时在院旁的石室里抄经。在抄经的过程中,一颗心渐渐得到抚慰,暂时归于平静。

只是当每个春天来临,当逝年如水,而青春不再,一切都不可挽回的时候,他心中的那根弦,总是被拨动,于是再次弹奏出凄凉的悲音。如这首诗《天涯》: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

天涯,我一直认为这是个很现代、很有张力的词。李商隐以此为诗题,让我感觉到有些讶异。

春日是暖的,是充满新生和希望的。天涯是冷的,是极具萧瑟和飘泊感的。其实,这个诗一开始,就为我们定下了基调,一冷一暖,一新生一结束,他不用再说什么,我们已经感知到那站在天涯边孤独眺望的清瘦身影。

这样还不够。人在天涯,而天涯偏偏是日落黄昏时分。“日之夕矣,牛羊下括”,黄昏是回家回巢的时分,黄昏也是乡思相思盛开的时分。无边的心绪,在金色夕阳下,染上了一种绝美却又美得像幻觉的悲情,因为黄昏是夜与昼的分界,它只存在于短短一瞬。回光返照的一瞬,带给人的是更深的惆怅和悲伤。

黄莺儿是春的使者,巧啭有意,欢喜雀跃。在他这个身在天涯、独对黄昏的人的心里,它的鸣叫竟似声声哭泣。它哭泣是为了什么?为湿最高花。最高花通常早秀,最美也最引人注目。而早秀也意味着早凋,这个世界上,走得最快最急的,恰好是最美的风景。

它的泪,是为美的急剧消失而流,是为美的无法挽回而流,是为人世间一切美好但如梦幻般短暂而虚幻的事物而流。

比如不到三十便早夭的妻,比如年少才高但沉沦下僚的他。哪一个不是早秀的“最高花”,哪一个不是绝美?

而命运就是这样残酷,偏偏要将美的东西毁灭撕碎,再将它扔在风里。

是为悲剧。

天涯到底有多远,是一个春天到秋天的距离,还是一生的距离?

很快,他便会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