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天涯,入幕东川(1 / 1)

大中五年(851)七月,柳仲郢任东川节度使,急需公文高手。以李商隐的文名和资历,无疑是他很好的人选。除此而外,他还有一点点私心。

柳仲郢出身名门世家,父亲柳公绰、叔父柳公权都是中唐名臣。而他本人以独特的处世之道和个性,赢得牛李两党的器重。在党争激烈、非黑即白的晚唐,他确实算个异类。李商隐本无意于牛李党争,结果仍落得了两边都不靠、两边不讨好的尴尬处境。也许,正是这点非牛非李、亦牛亦李的态度,让柳仲郢心有理解和同情。他以优厚的入幕条件,向李商隐伸出了橄榄枝。

何去何从?李商隐心有犹豫。

太学博士是个闲官闲职,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有如鸡肋。还没有走出丧妻之痛的他,在这个熟悉的地方任何一点刺激都会让他睹物思人,哀伤不已。也许,去一个全新的地方,可以让他透透气。

柳仲郢出厚资安抚其家人,对他而言,这不只是一笔钱,而是一种了解和信任。士为知己,伯乐难遇,心中的那点仕进执念也一直未曾磨灭。

他选择了再次入幕,再次流浪。

他唯一放不下的是娇儿衮师,刚失去了娘,又要和爹爹离别。但姨娘待他有如母亲,表兄韩冬郎又只比他大几岁,也许这样反而适宜他的成长。

临行前冬郎写诗请教于他,他从这个十岁的孩童身上看到了他的天赋才华,以“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相勉;连襟韩瞻一路送行至咸阳,这份情谊,是李商隐在苍凉人生之途中的温暖和光亮,他以诗留别。“京华庸蜀三千里,送到咸阳见夕阳”,夕阳映照的古道上,他挥手自兹去,心中无限惆怅。

入蜀的路向来难行。在经过大散关时,已是冬季时分,天空中下起了雪。

这场雪,是从前年与妻离别时的时空里飘过来的吗?那时他向妻承诺,“留待行人二月归”。妻在,家在,而归去也就有了意义和方向。此时,哪里才是归处?心若在飘**,哪里都不是故乡。

对妻的想念和对家的渴望,就在无法归去的飘泊之旅中显得越来越浓烈。

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

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

散关三尺雪,却无家与寄衣。回想上次入幕徐州前,妻为他准备了厚厚的冬衣,她在织机旁忙碌的身影,至今犹历历在目。只是那时的他,尚不知道这才是人世间最可把握的温热与幸福。

大散关是关中四大关之一,西部是大散关,南是武关、北是萧关,东是函谷关。大散关地处黄河渡口,是川陕的咽喉之地。自古以来,它见证了无数血雨腥风、金戈铁马的岁月。在这样一个充满历史感与苍凉感的时空背景里,李商隐心中渴望的却是那样细微而又真实的一点点温情。

也许,他心中所谓的理想,所谓的执念,也只能在现实中越来越随遇而安了。

在柳仲郢幕,宾主相得,这点颇让他感到欣慰。

在尽心尽力做好应做的事情为幕主分忧外,他的心境日渐趋于平和。一方面开始着手整理自己的另一个集子,一方面编一些有关当地民间掌故风闻的小册子《杂纂》。

也许,在这个人世,文字才是他唯一真正的依归。

文字是有生命的,它能抵达一个人的灵魂。文字是坚韧的,它能穿透厚厚的坚冰。文字是自由的,它能跨越时空的藩篱;文字是解药,它能让一个濒死的人,得到某种宣泄。

我们疯狂地迷恋文字带来的温暖感觉,就如同孔雀迷恋自己的羽毛,飞蛾迷恋灼热的火焰,水仙迷恋清澈的倒影,流星迷恋刹那间的坠落。我们以文字为生,以文字取暖,假如有天我们没有了文字,那我们就彻彻底底地死掉了。

不是所有的悲伤,都能用文字诠释。但所有的悲伤,都能从文字中得到安慰。

在文字中得到安慰的李商隐,几乎忘记了世俗的功名欲念。对妻的悔恨与思念,也在日复一日地消磨中慢慢淡了下去。

这样也好,就让她活在心底。

只是他才四十岁,是人生中正当盛年的时期。长时间的独居,他不以为意,却让周边的人暗暗替他着急。

柳仲郢替他物色了府中一名乐伎张懿仙,此人色艺皆佳,尤为难得的是,她还有一些文才,对府中这个才子李商隐,也一直心有所慕。

令柳仲郢想不到的是,他精心的张罗换来的是李商隐的一封拒绝信——《上河东公启》:

商隐启:两日前,于张评事处伏睹手笔,兼评事传指意,于乐籍中赐一人,以备纫补。某悼伤以来,光阴未几。梧桐半死,方有述哀;灵光独存,且兼多病。眷言息胤,不暇提携。或小于叔夜之男,或幼于伯嘴之女。检庾信荀娘之启,常有酸辛;咏陶潜通子之诗,每嗟漂泊。所赖因依德宇,驰骤府庭。方思效命旌旄,不敢载怀乡土。锦茵象榻,石馆金台,入则陪奉光尘,出则揣摩铅钝。兼之早岁,志在玄门,及到此都,更敦夙契。自安衰薄,微得端倪。

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况张懿仙本自无双,曾来独立,既从上将,又托英寨。汲县勒铭,方依崔瑗;汉庭曳履,犹忆郑崇。宁复河里飞星,云间堕月,窥西家之宋玉,恨东舍之王昌。诚出恩私,非所宜称。伏惟克从至愿,赐寝前言,使国人尽保展禽,酒肆不疑阮籍。则恩优之理,何以加焉。干冒尊严,伏用惶灼。谨启。

他婉拒的理由是:自悼伤以来,心已半死;且身体欠佳,多愁多病。晚境飘泊,骨肉分离。早岁学道,又志在玄门。来到幕府,但效驱驰,哪有心思揣摩自己的私事?我的诗文幽艳**,我的为人实无半点风流。像张姑娘这样的佳人,自有更好的大枝可栖,勉强予我,自是唐突佳人。

有人从中看到了李商隐对妻的一往情深,我也同意。

但我认为真正让他拒绝的理由,他并没有摆上台面。也许,这种理由,只是隐隐在他心底打转,他自己也分辨不清。

他其实不相信。不相信明天在哪里,永远有多远。他是浮在尘世中的柳絮和飘萍,永远投向未知和不可测的前程。一个无力自主、没有明天的人,又怎可许别人一个明天和安稳的未来?

他其实很害怕。害怕宿命般的失去。没有什么缘分可以维系一生,没有什么筵席永不散场,我们都是人生驿站中的匆匆过客,得到的终究会失去。既然如此,又何必聚散两依依?

一个人怕孤独,两个人怕辜负。

如果命里注定他是一个孤独的人,还不如不辜负。

只是,这样的深衷,又能向何人说?说了又有几人懂?

既然选择了孤独,又何必将自己的伤口展览给别人观看?

所以,你眼中的那个李商隐,同僚眼中的那个李商隐,在尘世途中为生计稻梁谋的那个李商隐,只是他不得不展现给大家看的那一个他,一个世俗的他。

所以,他一如既往效力幕府,供其驱驰。

大中五年(851)底,李商隐受柳仲郢之托,以节度判官、侍御史的身份出使西川成都,参与推狱。

在那里,他参观了武侯祠,缅怀诸葛亮忠于先主、功高不伐的品德,对他遭逢末世、志业难成深深叹惜。“玉垒经纶远,金刀历数终。谁将出师表,一为问昭融”,他心中渐渐隐去的历史感与责任感,再度被激发唤起。

他拜访了时任西川节度使的杜惊。杜惊是中唐宰相杜佑之孙,也是杜牧的堂兄。让所有现代人都费解,也许连李商隐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他又开始写诗干谒杜惊,以期他的提携。在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后,为讨好杜惊,他在诗中一反常态,骂他一直从情感道义上支持的李德裕。

他的诗,没有收到他想要的效果。

在杜牧那里碰了钉子还不够,在杜惊这里接着碰。这个愚蠢的幼稚派,这个天真的不识时务者!

他以为凭自己的一支妙笔和文名,便会得人垂青,不管这个人是什么来历和身份;他以为他心中无“党”,便可眼中无“党”,所有人和他一样就是一个纯粹的士人,见千里马而愿当伯乐;他以为所有的人情世态,都是情感的自然流露,可以超出常理之外、规则之外。所以,当他有所求或有欲望要表达时,他从来只依着他的本心、他的逻辑行事,哪管自己的举动,在世人眼中看来是多么无稽和荒谬;哪管别人骂他诡薄无行、放利偷合。

大中六年(852)春,他结束了成都之行。这段不愉快的插曲,他埋在心底,在临行前的饯别宴上,他的文才再次惊艳了世人,时人以“杜工部”目之,这首《杜工部蜀中离席》便是他即席而作:

人生何处不离群?世路干戈惜暂分。

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

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

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

这首诗的确写出了杜诗的精气神,流露在其中的忧国伤时之情也让人警醒叹惋。不知杜惊或是时人看了这首诗,会不会对他的干谒之耻有一个新的评定呢?

人生本来欢会少,别离多。在这世路干戈的非常境遇下,离别就显得尤其可贵。因为,彼此都不知道,此次一别是终结还是下一次重逢的开始。

遥远的雪岭那边,吐蕃进犯,朝廷的使臣羁留天外未归。松州一带,为防动乱,还驻守着朝廷的边防军。

离宴上,座中醉客延醒客,像是末日狂欢;江面上,晴云杂着雨云,天气如时局般阴晴不定。哪管身后洪水滔天,我只管眼前的歌舞管弦。纵情于成都的美酒之中,我们都忘了今夕何夕,当垆的仍是美艳的卓文君。

最后一句,说是自谦,说是不想走,在我看来,他说的不是自己,而是眼前这群“醉客延醒客”的众生。

说的是离情别绪,指的是世态人心。

沉醉在宴席中的人,有没有人听出了他曲中的真意和没有说出口的话外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