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无端,且思华年(1 / 1)

他一个人独坐在那里,独自喝一杯酒,没有书,没有朋友,没有盔甲,没有伪装。他将自己放逐到无涯的时光与虚无想象的空间里,在生命的尽头,回望自己一生走过的岁月。然后,写下了这首《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关于这首诗,读起来你能感觉到朦胧迷离的美,但又说不清美在哪里。“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这首朦胧诗,因为其迷离的多义性,让无数人颇费疑猜。众多解说,已有很多人归纳过,我只选其中几种主要的且我认为比较合理的说法,撷取于下。

咏物说,宋代苏东坡持此说。他认为“锦瑟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声也适、怨、清、和”。李商隐的这首诗中,“庄生晓梦迷蝴蝶”,适也;“望帝春心托杜鹃”,怨也;“沧海月明珠有泪”,清也;“蓝田日暖玉生烟”,和也。

爱情说,有人认为他写的是艳情。清朝纪昀认为此诗以“此情”二字总承,盖始有所欢,中有所阻,故追忆之而作。至于这个爱情的对象是何人,则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悼亡说,清代朱彝尊持此说。他认为此诗:“意亡者善弹此,故睹物思人,因而托物起兴也。瑟本二十五弦,一断而为五十弦,故曰‘无端’也,取续弦之意也。‘一弦一柱’而接‘思华年’三字,意其人年二十五而殁也。蝴蝶、杜鹃,言已化去也;‘珠有泪’,哭之也。‘玉生烟’,葬之也,犹言埋香瘗玉也。此情岂待今日追忆乎?只是当时生存之日,已常忧其至此,而预为之惘然。”

自伤说。持此说的人甚多,但各有侧重。

明末清初的朱鹤龄认为,这是他的自伤之词,骚人所谓美人迟暮也。“庄生”句言付之梦寐,“望帝”句言待之来世;“沧海”“蓝田”言埋而不得见;“月明”“日暖”则清时而独为不遇之人,尤其可悲。

清初钱谦益也认为这是自伤身世之作。他认为:“无端者,言岁月忽已晚也,玩下句自见。顾其意言所指,或忆少年之艳冶,而伤美人之迟暮;或感身世之阅历,而悼壮夫之晚,则可以一定辞也。”

清人薛雪说:“此诗全在起句‘无端’二字,通体妙处,俱从此出。意云:锦瑟一弦一柱,已足令人怅惘年华,不知何故有此许多弦柱,令人怅惘不尽;全似埋锦怨瑟无端而有此弦柱,遂致无端有此惘望。即达若庄生,亦迷晓梦;魂为杜宇,犹托春心。沧海珠光,无非是泪;蓝田玉气,恍若生烟。触此情怀,垂垂追溯,当时种种,尽付惘然。对锦瑟而兴悲,叹无端而感切。”

现代词学大家叶嘉莹说,李商隐借“沧海月明”“蓝田日暖”两种意象“来表现人生中种种不同的境界和感受,所以这两句乃处处为鲜明之对比,因为唯有在对比中才能夸张地显示出境界之不同的多种变化之可能性;如此则无论其为月明之寒宵,无论其为珠有泪的凄哀,无论其为玉生烟的迷惘,凡此种种乃都成为诗人一生所经历的心灵与情感之各种不同境界的象喻”。

不错,这首诗是“一种糅合了人生总体情境的身世之感。虽由政治生涯的追求与失意、爱情方面的执着与落空等经验同时汇聚而来,却避开了具体事件的有限性,更展现出丰富多义、富于联想的效果……”因此台湾学者欧丽娟说,这首诗是李商隐“在人生最终阶段回首人生时所进行的个人总结与剖析,其中透露了他对自己的深刻认识,以及自己的悲剧性格所在”。这是诗人亲手为自己撰写的墓志铭。

我觉得对《锦瑟》的理解,欧丽娟先生的评说甚合我意,以下我只是将她的意思简述如下。

“锦瑟无端五十弦”,是完备地呈现其一生的整体历程。而“无端”一语,呈现出李商隐回首一生的前尘往事时,那种无以名状的迷惘之感。其意思是人一生的悲欢离合的经历与喜怒哀乐的遭遇是无法解释的,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无名力量的展现,是命运的安排,人在其中无法预知,无力抗拒,只能承受。

“华年”是人生中最值得珍爱的岁月,无论其一生经历多少伤痛苦楚,对命运加诸他的一切,他都珍爱怜惜并缅怀不已。对这段经历,他既有眷恋难舍的耽迷怀思又有悲观察照的自省,两种情感交织,便奏出一首缠绵悱恻的哀歌。

以下四句,便是他所怀思的华年中令他缅怀不已的部分。

“庄生晓梦迷蝴蝶”,借庄周梦蝶呈现出他对人生中美好事物的深深沉溺。他没有庄子的达观自适,而是一往情深的执迷不悟。晓梦的短暂易逝又让他的全部投入与沉迷失去重心,无所依凭,于是他的一生便在幻灭与迷醉中摇摆。

“望帝春心托杜鹃”,从今生延续到来世,表达了一种永世不息的期盼。其珍贵芳美的春心将如望帝一般寄托在杜鹃鸟世世代代的啼鸣中,永世不绝,生死不灭。

“沧海月明珠有泪”,是他人生境遇中令人哀彻伤心之境,是漂泊之苦、丧妻之痛和失志之悲种种不幸的结合。

“蓝田日暖玉生烟”,是浮光掠影的往事中闪现出的几许温存记忆,是他过去所拥有的美好经历和温暖感受,只是其存在如烟似雾难以把捉。

这四句有喜有悲,有无尽的期望与追求,有的温暖如沐春风,有的悲哀凄苦,有深刻的执着,也有对人生美好的耽溺,种种体验便是第七句中的“此情”。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些情感何必等到时过境迁之后才成为追怀的珍贵记忆?就在当时,便已深心爱惜而心下惘然了。

惘然不是惆怅伤感,它是一个习惯于失去的悲剧心灵,预知世间所有美好必然失落、必然幻灭,在感受现在拥有的幸福同时交织着未来失去的恐惧,而在当下被幻灭的虚无所笼罩的不真实的感觉。

那不必等到追忆的“当时”,就这样深深陷在循环纠结的煎熬中以及一点点失去的凌迟里。

《锦瑟》这块美丽与哀愁的结晶,是他将自己化身为病蚌,椎心泣血,孕育出的一颗最美丽的珍珠。

如果,我们跳开这首诗和李商隐的关系呢?

一首诗之所以成为经典,是因为它蕴含了超越时空的普适性意义和情感,是因为我们每个人在其中都看到了自己。

它讲的不是个人,而是生命,属于每个人的生命。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从赋予生命的那一刻起,你就像一个没有排练的演员登上舞台。生命就是一张草图,没有方法可以检验哪种抉择的好坏,也不存在任何比较,一切都是仅此一次,马上经历。

每个生命都在努力绽放,要看懂生命,只能站在生命之外。

死亡是我们即将站在生命之外的时刻,是一个生命将要到达旅程终点的时候,此时回望和返观,你才能看清一些什么,看懂一些什么。而在生命正在绽放的过程中,你只是局中人,参与者,你是惘然迷茫的。

这便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你生命中经历的一切,无须等待成为回忆,但不通过生命终点的回忆和返观,你无法明白,你只能惘然。

那么,我们的生命里经过了什么?又拥有了什么?

别追问锦瑟无端端地为何偏有五十弦,正如每个生命的到来都是偶然。循着生命走过的每一个驿站,每一个阶段,我们去追寻生命的每一根琴弦为我们奏出了什么样的乐音。这不同声部、不同音质、不同色彩的乐音汇聚在一起,便是我们整个生命奏出的乐章。

有的华美,有的质朴;有的低昂,有的激扬;有的欢悦,有的悲凉;有的奇幻,有的现实。无论是怎样的乐章,我们为此奉上了一生的热情和真诚。

每个生命都有过美好的梦想。像庄周梦蝶一样,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追寻着象征美好的蝴蝶,沉入生命的梦境。蝴蝶的美太短暂,它们拼尽全力殉一季美丽的春光。晓梦是短暂而清晰的,你会带着痛深深体味它的美。

每个生命都有过不死的执着。像死后化为杜鹃的望帝一样,今生未偿的夙愿在来世也要继续,只到啼出自己的血,染红生命之花。这种不死的执着,彰显了生命的宏壮和力量。

每个生命都有过纯净的悲伤。像明月升起在长空,照在无垠的沧海上,海底的珍珠感月而泣,倾泻出纯净的悲伤。这种悲伤不掺任何杂质,有一种纯净的美好。每一滴泪是每一颗纯净的初心捧出的一颗珍珠。

每个生命都有过温润的欢乐。温煦的阳光普照着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哪怕是掩埋在蓝田之下的玉,也感应到了它的光芒。良玉生烟,是它温润的光泽在应和着阳光。这种欢乐很短暂,很美,美得像一个梦。

梦想、执着、欢乐、悲伤,这就是生命。

没有谁的人生是完美的,但生命的每一刻都是美丽而真诚的。

生命高贵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尊重生命的存在;在生命还在的时候,怀着自己的那颗初心,永不停息地去追寻,去绽放。

直到终点,你会死亡,但你已证明生命有多么强大。死亡的只是躯壳,生命将涅槃,生生不息,并会以另一种形式永存。

只要春天不死,就会有迎春的花朵年年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