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有打叠好自己的心情，甚至没有想过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只是，这一切已不需要他去想了，他唯一要回去的地方是长安。因为，妻子已经命悬一线了。

待他赶回长安家中，妻子已经亡故。

想着他在徐州的这一年，为梦想鼓**着，竟然疏忽了对妻子的问候。也许妻的来信中早已透出一些端倪，只是沉浸于兴奋中的他，哪里会细细揣摩。他无法想象一向柔弱的妻子是如何在病重时苦苦支撑的，也无法想象她是怎样独自面对死亡的冰冷和恐惧的。而这个时候，她最需要的人，需要的肩膀，却在远远的地方。

如果用情至深，怎会没有感应？他知道，这个一直在他身后支撑着他、安慰着他、接纳着他、包容着他的妻子，在拥有的时候，他并没有感到那么珍贵，甚至忽略了她的情感需求。

他一次次远走他乡，她一直在原地守望，直到把自己站成一块望夫石，直到生命终结。

她没有等到他回来，便天人永隔。

在生命之灯耗尽的那一刻，她想说什么？她是怎样的眼神？怎样的面容？

不知道，一切都成谜，成为以后他在无数个不眠之夜中悬想痛心、难以释怀的地方。

他在想，妻子这一生，自从嫁给了他，他又带给过她什么？

是独守空房的离别苦。自开成三年嫁给他至大中五年妻子去世，他们一共生活了短短的12年。这12年中，除了母丧时闲居永乐、再入秘省、服阕入京，有几次难得的机会和妻子团聚以外，大部分时间他们是分居两地的。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他何曾给过她应有的陪伴？

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

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她是大家闺秀，本可以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自嫁给他之后，从没有过过舒心得意的日子。他沉沦幕府，梗泛飘零而无力自主，时时陷入生活的窘迫当中。“十年京师穷且饿”，即使有夸张的成分在，那个陪他一起挨饿受冻的是她。

是含辛茹苦操持这个家。只是身处其中的时候，他哪里能体会她的辛苦于万一，当时只道是寻常，直到后来他才慢慢明白。“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家中的旧鸳机旁留下过妻子多少忙碌的身影。“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复补衣”，这一丝一缕当中凝结着她多少心血与关切，他却从没有细细用心去体会。

“寄人龙种瘦，失母凤雏痴”，而今他才明白衮师美秀无匹的背后是妻子的辛勤操劳和拳拳爱心。

是一种精神上的隐忍。丈夫志四海，而妻子则是永远守望在家中的灯。她们内心的苦楚和辛酸，没有适合的渠道可以倾诉，因为那样便不是一个贤妻良母应有的美德。分别前，他已经感受到了妻子的眷恋不舍和异常的忧伤，但看着他“挺身东望心眼开”，看着他人生中少有的兴致高昂，她如何忍心扫了他的兴，如何让他白白牵挂？话到嘴边又咽下，心里流着泪脸上却带着笑叮嘱：一个人在外，要珍重加衣，家里一切有我。

李商隐是个理想主义者，他充满热情的目光永远注目于未来，其生命追求的空间永远是相对现实的高远境界。这种取向意味着他对世俗人伦庸常之情的疏忽。而妻子意味着绝对的此在时间和此岸空间，她细微、琐碎、重要，却极易被忽视。就像空气一样，你每天呼吸着它，并不觉得重要，也意识不到它的存在，可一旦失去，便会感觉它是生命中如此不可或缺的东西，只是自己从来没有珍惜过。

他在想，这短短的12年里，她又给过他什么？

是不带功利的初心。自从在王家宴席上偶然一瞥，她便义无反顾地投向了他。除了低微的出身，满肚子锦绣文章，一身不合时宜的清高外，他什么也没有。而她就那样爱了，嫁了。

这种不染纤尘，未经世俗考量的纯情与初心，是世间奇珍。新婚不久后，他说过“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他说的是帝王，也是对自己平淡而幸福的婚姻的感恩。

是无比体贴的知心。当他应博学宏辞科考试不中时，她没有抱怨，没有指责，唯一担心的是丈夫心中不平，难以为怀。落榜的失意被她知心安抚，他一直记在心上。记得事后他写过一首《无题》：

照梁初有情，出水旧知名。

裙衩芙蓉小，钗茸翡翠轻。

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

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

她有外美，像出水的芙蓉一般，不染纤尘。她也有内惠，识大体，懂大局。她知道长安一向是争名逐利之地，不乏钩心斗角之人，她提醒他切莫误入棋局，亦不必因为心中有遗憾便痛苦不平。她将遗憾藏在心里自己一个人消化，却将充满笑意的明媚交给了他。

命运将她交给他，陪他一起在浪里沉浮。哪怕是在绝境，她是他重新燃起希望的光。不为别的，就为了那份知心。

是不离不弃的守候。贫困也好，潦倒也罢，她始终守候在他的身边。当他灰头土脸地推开家门，迎接他的从来是笑语嫣然和一桌精心调配的饭菜。这一切，暖了他的胃，更暖了他的心。人情凉薄，世态险恶，她的微笑和怀抱是他唯一温暖的退守。

是生命的意义和一个完整的家。人在世间，皆是匆匆过客。只有那些有梦想并且为之努力前行的人，才能赋予生命意义。他的梦想是卑微的，他前行的步伐是蹒跚的，他前行的路径是迂回甚至倒退的，但只要目标还有，梦想不死，活着便有了意义。如果没有她，他的梦想和努力又将附丽在何处？

世界再小，没了她，就没有了那个家。

世界再大，只要有她，哪里都可以成为一个家。

如今，她已不在，他的世界即将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