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情缘,相思不灭(1 / 1)

他只能用回忆来祭奠她,在回忆里与她细数缠绵。

她在那端,我在这端。世界很小,每逢我睡至沉酣的时候,每逢我纵酒麻醉的时候,总会突然遇见你的脸。她很近,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

不忍心走进房里,那里分明还留着你的气息。不忍心看见你用过的一切旧物,睹物思人,只会让我更确切地知道我已真的失去了你。在苍茫凉薄的人世间,我将怎样独自去面对?这首《房中曲》,我念给你听,不知你能否听见?

蔷薇泣幽素,翠带花钱小。娇郎痴若云,抱日西帘晓。

枕是龙宫石,割得秋波色。玉簟失柔肤,但见蒙罗碧。

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

今日涧底松,明日山头蘖。愁到天池翻,相看不相识。

窗前你最喜欢的蔷薇花还在,盈盈露珠是你的眼泪,细长的枝条是你翠绿的衣带。日已高,帘已卷,痴儿不知失母悲,仍在抱枕晏眠。玉石般的枕头,光可照人,仿佛割得你的秋波之色。簟席上已不见往日的你,只有翠被蒙盖着,仿佛你不曾远去。

记得前年春雪中,你为我送行,欲言又止的样子隐藏着悲辛,那时的我竟没有留心。现在我已归来,却不见了你的身影,只有你抚弹过的锦瑟依旧长存。今天我是那生长在涧底的松树,低贱沉沦;明日我是那山顶的黄蘖,长日苦辛。这无望而悲苦的生啊,这如波涛翻滚的愁啊,直教人形销骨立,痛不欲生。如果再看到了我,恐怕你已认不出我这个未亡人!

他用语幽艳,但笔调纤冷。凄凉寒彻的痛包裹在幽艳滞涩的表象之下,欲吐还吞。也只有失去的时候,他才深切体会到妻子对自己、对孩子、对这个家多么重要。他如涧底松般沉沦、如黄蘖般苦辛,如今再无人能懂,无人能共。一直以为,自己是她的庇护与依归,现在才发觉,她才是自己温暖的港湾和明灯。

她的魂灭,是他的心死。一个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人,阴阳界上再相见,早已面目全非。“相看不相识”,他其实是在告诉妻子,失去了她,他就是一个丢了魂、迷了路的游魂。

妻已逝,幼子待哺,自徐州幕散,回到长安后,他至今生计无着。

万般无奈之际,他只得再次以文章干谒令狐绚。

对这样一个已被生活逼至绝境的人,令狐绚还能计较什么呢?对一个即将坠入悲伤深渊的人,一点点施舍似的安慰,也能让他坚持住,维持在深渊边缘的脆弱平衡。

对李商隐而言,不管生活是多么卑微,他只能面对,只能继续,因为他无法逃避,也不能诅咒。无论怎样,他都要生活,甚至要心平气和地接受别人的施舍。

令狐绚为他谋了一个冷官闲职:太学博士。就是给太学生当老师,平心而论,这个职位适合李商隐的个性,也配得上他的学识,唯独匹配不上他内心一直不曾死去的仕进幻想。

这段时间,他要将妻子的灵柩送往郑州荥阳坛山的家墓落葬。途经洛阳时,他去了一趟妻家在洛阳的老宅崇让宅。

这是妻子的生长地,她纯真欢乐的童年、豆蔻梢头的少年、蓓蕾初放的青春,都曾在这里留下痕迹。来到这里,回味着她短暂如花般刚刚开放便已凋零的一生,他泪如雨下。在这个人世,她只生活了短短的29年。

可是,除了手中的一支笔,他又能给她什么,又能怎样安慰这个黄泉路上的孤魂?他蘸着血泪,写下了这些悼亡的诗句:

树绕池宽月影多,村砧坞笛隔风萝。

西亭翠被余香薄,一夜将愁向败荷。

——《夜冷》

此夜西亭月正圆,疏帘相伴宿风烟。

梧桐莫更翻清露,孤鹤从来不得眠。

——《西亭》

西亭是妻生前常来的地方,亭边有池,池边多植秀竹,池内有清荷。竹影筛下斑驳的月色,给枯败的荷叶镀上一层清冷的水银般的光泽,像梦一般虚幻。她的影仿佛就在周遭,伸出手去,捕捉到的是空无。这样的夜,这样的月色,万物都已入梦,岑寂静默。他只能在无眠的夜里,独自用脚步丈量着妻从前走过的每一寸土地,用心感受着妻从前赏玩过的每一处景色。

夜太漫长,凝结成了霜。薄薄的翠被挡不住寒凉,那寒凉从周身涌向心里,又从心里散发出来,笼罩着败荷、梧桐、清露。

你可知道,自你去后,我便是那从来不得眠的孤鹤?

七月二十九日,他又一次来到这里,向亡妻辞行。

在他心里,她一直都在。

他要告诉她自己又将去向哪里,好让她孤独游**的魂知道方向,免得挂念。

王家人为他办了饯行的宴。宴后,他又一次到了西亭。

露如微霰下前池,风过回塘万竹悲。

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菜何事亦离披?

悠扬归梦唯灯见,漢落生涯独酒知。

岂到白头长只尔?嵩阳松雪有心期。

——《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

前池露冷,回塘风寒,万竹都发出悲秋的萧瑟之声。池内红藁散落离披,好像人世的虚浮不定、离合无常。无情之物,亦是如此,叫人情何以堪?

还记得生前,每次离别,你都会问我归期,我能给你的回答总是归期无期。如今已无人再问,无人守候。今后他乡归梦,能见到我魂魄归来的也只有眼前这闪烁明灭的孤灯。我空廓无用的一生,除了酒,还有谁知?

如何忍受人到白头,依旧孤独溲落?如果这就是我的命,我无话可说。

不如遂了旧愿,到嵩阳旧庙,寻仙问道,终了此生。

在这首诗里,我看到了李商隐心境的变化。

初知妻亡故时,他难以置信,惊惶无措。一阵忙乱后,他渐渐学着面对,常常沉浸在孤独自怜的心绪里。到如今,他感觉万事成空,只想将余生交付给求仙修道中。

这才是心死。

悼亡诗,是中国诗歌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章,这类诗传统的价值取向是对亡妇母性美德的颂扬。她们是为家庭奉献一切的默默的牺牲者,而不是丈夫精神上的恋慕对象。

最早的悼亡诗是《诗经?掷风?绿衣》:“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就兮!绣兮绺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诗中的丈夫,因一件旧衣,睹物思人,悲痛不已。这衣物是妻子生前亲手为他缝制的,仿佛带着她的气息和体温。看着衣物,想着亡妻,他才知道往日的寻常琐碎,如今已是一种奢侈。“我思古人,实获我心”,这朴素诚恳的感叹,听了让人心里疼。

唐代元稹的《遣悲怀》也比较有名。诗中说妻子“顾我无衣搜画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他在怀念亡妻与他同甘共苦的美德。而他发出的“愿将终夜长开眼,抱得平生未展眉”的深情誓言,感天动地,却并未兑现。

李商隐的悼亡诗,不只是在抒写亡妻的美德和母性光辉,他已将妻子作为一个精神知音,一个情爱意义上的恋慕对象。随着悼亡之吟越多,知己之恨也渐深。这点,在以后他的悼亡诗中会一点点体现出来。

宋代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重在抒发自己对亡妻的深切思念和一腔真情,此诗已淡化了传统悼亡诗中对妇德的赞扬,在某种程度上,妻是她的精神安慰。

李商隐的悼亡诗中,亡妻的审美价值是一点点突显出来的,由于他敏感幽微、深于情的独特气质,他的悼亡诗中的追悔之痛,尤其令人黯然神伤。从这一点看,清代的纳兰性德与他是异代知音。

纳兰的悼亡词中,有对“从前真草草,等闲看”的悔,有给亡妇“添个纸窗疏竹影”怕她孤独的痴,有想给亡妇指路的狂,更有今生不能、还求来生的一往情深。

他在《眼儿媚?中元夜有感》中说:“手写香台金字经,惟愿结来生。莲花漏转,杨枝露滴,想鉴微诚。”他亲手写佛经,为的是乞求与亡故的爱妻再结来生,和李商隐的“嵩阳松雪有心期”何其相似。

纳兰性德和李商隐,两个古今之伤心人,两个深于情纵于情的情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