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就在李商隐苦苦思索是文才好还是武略好,是卖文求生还是建功立业的时候,大中三年(849),武宁军发生兵变。
朝中派诗人卢纶之子、武宁节度使卢弘止前去平叛并接管军务。此时他府中急需人手,他想到了李商隐。
他聘李商隐为节度判官,带从六品下阶侍御史衔。对李商隐来说,写文书素来是他所长,而身为判官,深入平叛第一线,也给了他从未有过的从军好时机。
他向往成为的另一个自己,仿佛在向他招手。禁不住这种**,一种想实现另一个自己的**,他接受了卢弘止的邀请,再次入幕。
我不得不说,快近不惑之年的李商隐,依然有一种使命感和责任感。生活虐他千百遍,他还是拍拍身上的灰尘,继续在泥泞中朝不可知的命运奔去。
一个人只要不丧失某种使命感,就决然不会把人生之船长期停泊在某个温暖的港湾。他总会扬起风帆,重新起航。
只是,这样做,他不得不再次面对与家人、与妻儿的离别。
这是他心中难以言说的痛,也是今后他永远也无法弥补的创伤。此时,对新生活的憧憬冲淡了他离别的犹豫和感伤,他再次选择出发。
爱一个人,就是给他自由,让他去飞,哪怕留在原地的自己伤心饮泣。妻子是贤惠的,她没有过多挽留的话语,她知道,不给他尝试的机会他会遗恨终生。疲倦的游子,终会归家的。
她要做的,便是做他的港湾,永远停泊在那里,等他憩息。
她默默地为他收拾好所有的衣物,打点好一切行装,想让他走得无牵无挂。小儿女不解离别之苦,依旧在欢嬉。谁又能看见,独处时她眼中闪现的泪水和忧郁。
她感觉生命有种被掏空的虚弱,这种掏空,半是情感的无所依附,半是身体的确越来越虚弱。
但她不能说。
起程时,正值冬日,雪花漫天。
雪地中,她送了很远很远,直到他的身影渐行渐远,远成一个小黑点。她想拼尽全力努力记住他走时的模样,好让梦中能有一个清晰的面影。
今我往矣,雨雪罪罪,不知昔我来思,他能否等到他的杨柳依依。
李商隐什么也不能送给妻子,他能送的就只有诗。也许这《对雪二首》便是他送给妻子的愧疚与承诺:
寒气先侵玉女扉,清光旋透省郎闱。
梅花大庾岭头发,柳絮章台街里飞。
欲舞定随曹植马,有情应湿谢庄衣。
龙山万里无多远,留待行人二月归。
旋扑珠帘过粉墙,轻于柳絮重于霜。
已随江令夸琼树,又入卢家妒玉堂。
侵夜可能争桂魄,忍寒应欲试梅妆。
关河冻合东西路,肠断斑骓送陆郎。
这两首诗充满了典故,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并不觉得这是他在临别时送给妻子的诗。对自己的亲人,最朴实最简单的语言,最动情。而这种遮遮掩掩、云山雾罩的写法,某种程度上造成一种情感上的“隔”,显得有几分不真诚。
一夜雪紧,寒气入户,清光透过帘闱。它催开了不畏冰霜的梅花,它漫天飞舞在天地间,像是二月的章台柳絮因风起。它追随多情才子曹植的白马,它有情地打湿了谢庄的衣衫。龙山虽有万里,只要我们心中有情,再遥远的天涯也是咫尺。你就放心吧,明年二月,杨柳依依时分,便是我的归期。
他蘸着冬的凉,继续写下温情的诗句。
雪花一会扑进珠帘,一会儿越过墙,轻盈似柳絮,冰清如寒霜。它先将脱尽叶子的枯树装扮成长满琼花的玉树,又飘进卢家大院,辉映他们的白玉堂。它要侵入黑夜,与月光一争皎洁,它要落在佳人的眉上,让她一试梅花妆。
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东西无路,天寒地冻。萧萧班马鸣,离人已断肠。
冰凉的雪冷却不了他的热望,拭去离别的泪,他满怀着希望一路前行。
在桂州郑亚幕中,他写下了少有的具有亮色的诗《晚晴》;在赴徐州幕途中,他写下了少有的壮诗《东下三旬苦于风土马上戏作》:
路绕函关东复东,身骑征马逐惊蓬。
天池辽阔谁相待?日日虚乘九万风。
路绕函关,一路向东。身骑征马,追逐惊蓬。天池那样辽阔而壮美,又有谁在那里等我呢?我又何必徒然向往那九万里长风,不如骑着征马,远赴徐州来得实在些。
说它是壮诗,因为李商隐在这首诗中用了比较阔大的意象。盛唐诗意境和意象无比辽远,配得上他们的青春精神和盛世气象。晚唐的诗意境和意象狭小,诗人过多地逼近寒微的物象,瑟缩于内心世界。这首诗一反常态,倒能很好说明李商隐此次赴徐州幕的心境。
接下来还有更加高昂的调子:
旧山万仞青霞外,望见扶桑出东海。
爱君忧国去未能,白道青松了然在。
此时闻有燕昭台,挺身东望心眼开。
且吟王粲从军乐,不赋渊明归去来。
——《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节选)
他看到了万仞青霞外,那轮红日冉冉升起于东海。他爱国忧君,虽然有心却无力。他想到了招纳贤才的燕昭王,挺身东望心眼俱开。他充分打开自己的心胸,乐观昂扬地唱出这句“且吟王粲从军乐,不赋渊明归去来”。
那个要效渊明归去来的隐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高吟从军乐的**四溢的将士。
这是他有生以来唱出的最明亮高亢的调子,是他“偶尔露峥嵘”的时候。如果没有这次入幕徐州,恐怕此生我们也难以见到李商隐的这一面。
但这一切,都只是灵光一现。
因为命中注定,他得到的同时便是失去的开始,一次又一次,从没有例外过。
来徐州一年多,卢弘止因平乱有功,被调往汴州,距长安和洛阳都近了许多。李商隐本打算跟随前往,却没有料到,卢弘止刚到汴州,便因病离世。
入幕的暂时振奋似乎给了他一丝幻想和希望,但随着卢弘止的去世,他的愿望再度落空,心情又跌入了低谷。
徐州幕的昂扬激奋只是他人生后期短暂而珍贵的回光返照而已,是他在彻底沉沦前的最后闪耀。
当他走过漫漫长路来到这片土地,他觉得梦想离自己是那么近,几乎伸出手就能抓到了。但他哪里知道,梦想已经落在他身后,落在黑暗夜幕下连绵不断的原野上,落在中原那广袤无垠的大地上。再难寻觅。
一次又一次,我感到了命运的吊诡。
实在叫人猜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