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
虽然没能得偿所愿,可有妻子相守,有娇儿绕膝,无飘泊之苦,无生离之悲,这样的生活也该值得珍惜。
大中三、四年(849、850)的长安生活,对李商隐来说是相对稳定安宁的。在这段难得的安宁的日子里,他开始将目光从历史和渺远的虚幻世界中投向现实的家庭生活,也开始反思自己的前半生。毕竟,他已经三十八岁了。
他已经有三个孩子了,二儿衮师,自幼聪颖。“衮师我骄儿,美秀乃无匹。”他对这个骄儿有掩饰不住的疼爱与期待。
在他眼里,衮师是娇憨可爱的。每日里在院里跑来跑去,欢快得像个小精灵。客人来了,他抢着去开门,客人问话,他又害羞地往后躲。客人走后,他会模仿客人的样子走路说话,惹人怜爱。
他也是安静的。有时学母亲拜佛,有时学爸爸看书写字。这让李商隐看到了希望,“安得此相谓,欲慰衰朽质”,这是失意的生活中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地方吧?
这样的骄儿,等待他的会是怎样的人生?他不希望儿子会重复自己。一辈子就是一个代人起草文书、依人作幕的文人。“儿慎勿学爷,读书求甲乙”。
他希望儿子像司马穰苴,像张良,能学一些经世致用的东西,成为一代帝王师。何况现在时局正紧,正有用武之地。最好做个万户侯,而不要做一个皓首穷经、全无是处的寒酸腐儒。
李商隐以自己的切肤之痛现身说法,他做不到的,恰恰是他希望儿子能做到的;他的为人,恰恰是他希望儿子不要成为的那种人。
文也好,武也罢,振兴家族的愿望是一致的。
在李商隐的示儿诗中,我们看到了他高华的一面,也看到了他世俗的一面。他有对家族的爱与责任,也有多言利禄的俗人心态。
他的特殊身世、早年经历、人生格局及生活的时代,决定了他在这首示儿诗中表达出他的矛盾心态。
历来的示儿诗,大多在主旨上和李商隐的并无二致。
可怜天下父母心,父母心原本是相通的。
在这众多的示儿诗中,唯有苏东坡有点不一样,他说“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他希望儿子愚且鲁,真是让人大吃一惊。但旷达如他,洒脱如他,依然没有放下那点点俗念:无灾无难到公卿。
在对儿子寄予期望时,他同时也在回顾自己的前半生。
《漫成五首》可谓他历叙平生之作,颇有模仿杜甫漫成诗之意。这五首诗其实也是对示儿诗的某种思考的延续,主要探讨了两个关键词:文才和武略。世人以“能文”视他,在他们的眼中他就是百无一用的书生,但他的“能文”,也只是他养家糊口的工具而已。因为“能文”,他一辈子也只能充任耍耍笔杆子的幕僚,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和悲剧。
沈宋裁辞矜变律,王杨落笔得良朋。
当时自谓宗师妙,今日惟观对属能。
李杜操持事略齐,三才万象共端倪。
集仙殿与金銮殿,可是苍蝇惑曙鸡。
生儿古有孙征虏,嫁女今无王右军。
借问琴书终一世,何如旗盖仰三分。
代北偏师衔使节,关中裨将建行台。
不妨常日饶轻薄,且喜临戎用草菜。
郭令素心非黩武,韩公本意在和戎。
两都耆旧偏垂泪,临老中原见朔风。
前二首重在“论文”。他写了初唐诗人沈宋和四杰。沈宋奠定了初唐诗从古体到近体格律的基础。四杰有意识地组成一个朋友圈,试图以自己的努力变革初唐脱胎于五代的华靡柔艳的诗风,是他们让初唐的诗歌从闺阁走向亭台,从宫廷走向塞漠。李商隐感慨自己徒然学习了一些格律诗的体制和属对用事的本领,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当时拜令狐楚为师,写得一手好骈文,自以为能登堂入室,如今看来不过是一些雕虫小技而已。
第二首诗写盛唐两大诗人李白和杜甫。李杜各持妙笔,驱遣天地万象于笔底,这种气势何人能及。可是被召到集仙殿召对文章的杜甫与被召到金銮殿入充翰林的李白,最终又流落到何处?小人的谄媚与惑溺,最终胜过了英才的文采与风流。
文才是没有用的,它除了给你贴上一个好看的文人标签之外,什么实际用处也没有。才高八斗敌不过巧言佞色,“笼天地于形内,措万物于笔端”又有什么用?它不能在现实世界里为你谋得斗室寸方的立锥之地。
第三首诗是承上启下之作,上承“文才”,下承“武略”。
曹操说“生子当如孙仲谋”,他们在乱世中建立了不世之勋。王羲之以坦腹东床的绝秀风神被郗鉴看中,成为他的乘龙快婿,只是如今哪里找得到像王羲之那样的人?请问,像王羲之那样抱琴书终老,毫无政治建树和像孙权一样,举起大纛,成三分天下的盖世功勋,哪一个更好?
李商隐没有给出答案,但私意以为,他是以后者为胜的。若不然,他为何期望儿子不要像他一样成为一个百无一用的文人,却希望他封侯万里,成为一代帝王师?
后二首重在“武略”,且这个有武略者不是别人,正是现在被牛党贬至天涯的李德裕。李德裕有识人之明,拔英雄于草莽。此一举足以堵住汹汹物议。李德裕在会昌之朝用武功平定吐蕃、回鹘,朝廷内外有目共睹。他的本意并非穷兵黩武,四处扩张。现如今东都和西都的耆旧却不得不落泪,因为在他们白发暮年之际,偏偏又嗅到了战乱将至的血腥之气。
半生的经历,让他明白,在这个乱世里,铁血和强权或许更有用,更有立竿见影之功。
人就是这样奇怪,总是向往成为另一个自己,总是生活在别处。
让人不得不再次惊讶的是,李商隐在这后二首诗里,又不合时宜地为失势的李党核心人物李德裕辩护。说李商隐是见风使舵的无行小人,那真是冤枉了他。他最多只是一个不管不顾、以自我判断和感觉为中心从心所欲的幼稚派,他根本不知道哪个才是吹往正确方向的风,也不会根据这个风向来及时调整自己的舵。
这种人在现实社会里,注定会处处碰壁。只有在那个以情感为驱使的虚构文学世界里,他才能呼风唤雨,惊艳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