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去的地方,或许在南方。
处在京城这个权力与是非的中心,一个不善于弄权又孤傲的书生怎能按自己的意愿好好生存?京城再次变成了他想逃离的围城。
只是这次逃离显得太幼稚。他没有按权势的大小和现实的利害来权衡取舍,只遵从情感的驱动和内在的良知。
他终究是一个诗人,而不是一个政客。
明眼的人都知道,牛党现在得势,如日中天。理智的人都会选择与令狐绚重修旧好,以求仕进。他偏偏接受了失势的李党中人郑亚递来的橄榄枝。郑亚曾是李德裕的幕僚,是李德裕深深器重的人。随着李德裕的被贬,郑亚也被贬为桂州刺史。
李商隐接受他的邀请,或许是出自同乡之谊,或许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也或许是一种表明立场的取舍,又或许是郑亚给他开出的条件远远好过在无望的京城里死守。
只是他无法割舍的是妻子和儿女。自此后,山长水阔,他的诗里也多了一份从前所没有过的乡思与牵挂。
谁愿意抛开温暖的家,独在异乡为异客呢?何况家在繁华的长安,而桂州远在蛮荒的南国。无数代码汇成了所谓的“选择”,而无数选择最终编织出了“命运”。
如果说他完全没有一点犹豫,那不符合正常的人性。他其实是有过动摇的,这种动摇,一直持续,一直到他走到了江陵,终于爆发。
行至江陵时,他写下了《荆门西下》这首诗,在这首诗中我们看到三峡的险,也看到了他随江水翻腾起伏的歧路彷徨的心绪。
一夕南风一叶危,荆云回望夏云时。
人生岂得轻离别,天意何曾忌岭峨。
骨肉书题安绝徼,蕙兰蹊径失佳期。
洞庭湖阔蛟龙恶,却羡杨朱泣路歧。
舟行江上,他没有李白“千里江陵一日还”的轻快与洒脱,倒是担心这摇摇晃晃的小舟,不知何时便被风浪掀翻。回望来时路,早已在云雾缭绕中分辨不清。
人生在世,谁肯轻言离别。上天的旨意,莫非故意设置这样的艰险崎岖而打消他的离别之意?对他而言,经历的这场险,是上天故意安排好的,让他知难而退。
家中亲人来信,劝慰我好好在遥远的边塞桂州供职。只可惜,当蕙兰长满家园的香径时,我却要辜负这良辰美景。还有,妻子的一片芳心。
瞻望前路,洞庭波阔,蛟龙凶恶,时时面临着覆舟之险的我,反倒羡慕歧路哭泣的杨朱了。所有的选择都有风险,所有的放下都有代价,站在归乡与继续前行的岔路口上,他内心充满矛盾和挣扎。
他最终选择了将自己放逐在名利场外,继续南行。至少,这样他能获得一点点可贵的自由。
越过了洞庭湖,一路南下,经历了重重风波险恶后,他抵达了桂林。
那时桂林尚是未曾开化的南蛮之地,与北国长安的繁华相比,这里的风景对李商隐而言,特别新异。“城窄山将压,江宽地共浮。”城地狭小,山势嶙峋,江涛汹涌,更让人害怕的是青枫桥附近有蛟精塘,据说塘中藏着害人的妖精。
因为有妖,便有祭祀的祠堂,祠堂内不绝于耳的是喧天的箫鼓和虔诚的祷告声。
好在郑亚的厚待与信任,填补了自然的蛮荒在他心中引起的震动。一到桂林,郑亚便聘他为掌书记,不久又任他为支使、检校水部员外郎,此为从六品上阶职。这是他入幕生涯中,到目前为止的最高点。
但他更看重的是郑亚对他的器重与信任,这种信任,对一个一向自尊而敏感的人来说,是最为珍贵的。心境打开了,所见也会随之罩上一层亮色。在这里,他终于暂时放下了悬在半空中的心,开始享受当下的点点滴滴。
一个阵雨初歇、霞光渐落的傍晚,他写下了这首流传千古的《晚晴》:
深居俯夹城,春云夏犹清。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
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
有人说这是李商隐诗中少有的一抹亮色,的确如此。赏玩一件东西,最重要的是心境。心境不同,所见自然不同。在这首诗中,我们看见了李商隐流露出的少有的欣慰和明朗。
夏日黄昏的雨后,看云开日霁,他的心也变得澄明起来。他放下了平日的琐务,登上了高阁,纵目远眺雨后自然世界中的万物和生命。
时值初夏,没有春的缠绵,也没有秋的萧瑟,一切都是清和温润的。他所关注的,不是宏阔的物景,而是那生长在角落里的一株幽草。雨后的晚晴余晖,给它镀上了一抹温暖的金色,沐浴着这份上天垂怜的恩泽,它显得生意欣欣。
这是自然赐给他的一则人生寓言么?
再平凡的生命也会受到关爱,迎来自己的春天。这云开日出、夕照辉映的晚晴,难道不值得我们格外珍惜吗?对自己当下的处境,也应作如是观。珍视眼前,活在当下,把握手中已有的,你才不会为错失月亮而哭泣时,又错过了群星。
人终归要学会与现实握手言和,与命运达成和解。有了这种坦达,便会拥有一份难得的安详、澄明。
夕阳在一点点下沉,独立高阁,天高地迥,烟尘俱净,一片空明。那流动的余晖淡淡地流注在小小的窗上,给室内带来一片光明。一切都是轻轻的、细细的,不充分打开你的感官和触角,你体会不到这种幽微的变化。
日之夕矣,鸟儿回巢,它们归来的体态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分外轻盈。
这首诗不只是李商隐诗中少有的亮色,放在整个黄昏登高的中国诗歌长河中,也是少有的标新立异之作。登高以消忧,黄昏自关愁,这是历来的诗歌传统。对天生有着悲情气质的李商隐来说,如果不是少有的心境愉悦,怎会与自然界有这样的一种遇合?真希望,这样的好心境一直持续下去,久点,再久一点。因为他的人生底色太过阴沉,他的拥有总伴随着失去。
此间他写的一首咏物诗《高松》,也与他所有自喻身世的咏物诗迥异,可与这首基调明快的《晚晴》参看。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人啊,学会珍惜现实中所拥有的吧。哪怕这种拥有微不足道,甚至不那么完美。
当一切慢慢有了转机,他对家的思念,对亲情的渴望也变得越来越强烈。
他想起他的妻子,那个永远眉眼温驯又体贴不争的女子。无论他是困顿失意还是飘泊无依,无论他是纵情任性还是不合时宜,她没有抱怨,从没有想过要离开。她一直都在,在等着他以任何一种面目归来。
山水迢递,唯有以纸笔传情。在这个秋日里,这份思念尤为强烈。
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
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
这首诗题为《端居》。远书久疏,归梦难成,所有可以缓解相思的出口,一下子全部被堵死了。客居的秋夜,分外寂寥,空****的床,怎敌得住冷冷的秋?悬想此时此刻的妻,恐怕心境与他一模一样。
在这个寂寞无眠的秋夜里,她是否也和自己一样,看着阶下的青苔,看着井边的红树,在雨中、在凄清的月色里酝酿着越来越重的秋怨?这愁啊,越发让人禁受不住。
他写的不只是他自己,还有和他一样正饱受空床独守、饱受思念折磨的妻。作如是观,你才能体会出这首诗中蕴含的深情。这种深情是推己及人,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