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一年。
在泾原幕府中,日子相对是幸福安逸的。如果就这样沉醉,也不失为一种选择。但李商隐知道,这些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一是释褐未能,功名未就。二是,寄人篱下对自幼敏感而又清高的他来说,终不是长久之计。
他内心总有挥之不去的孤寂感,哪怕是在众声喧哗中。
寄人篱下的童年,得遇伯乐的幸运,是的,他获得的关怀并不少,但他接受的心情太过感恩。他得到的,不是让人心安理得的亲情,而是恩情。
恩情,是一种债,一旦背负,需用一生去偿还。
如果可能,他宁愿做一朵篱下的野花,而不是一朵受人恩惠的蔷薇。与其屈己逢迎,不如摆脱束缚,活出一个自如的自己。
所以,纵使他在受照顾,也有一种生活在别处的孤独感,这种感觉萦绕在心,挥之不去。
开成四年(839),李商隐再度入长安参加吏部“书判拔萃科”考试。让他意外的是,这次他轻松上榜,且被授予秘书省校书郎之职。
这是一个正九品上阶的闲职,却又是初入仕途者所羡慕的,因为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很有可能选入翰林院,成为天子近臣。
他对这个职位应该是满意的,甚至一时之间忘记了,在他的生命中,失去才是常态。这种怔忡并没有持续多久,命运果然没有降临奇迹。仅仅过了几个月,在此年初夏,吏部一纸调令忽然命他任弘农县县尉,其官职等级为从九品下阶。扶摇直上的梦还没有来得及做,现实中的他依旧改变不了坠落的命运。
那么,就接受吧。
如果人生已经处在最低谷,你无论向哪个方向迈步,都是在进步,在上升。清闲的校书郎闲职并不能让他在现实社会里得到历练,如果想成就功名,也许到基层去,从那些琐碎和现实的俗务中,他能锻炼另外一种自己素来欠缺的能力。
他无法面对充满希望的岳父,对向来随遇而安温柔贤惠的妻来说,这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实。但他内心对妻子是充满歉疚的,因为作为一个丈夫,一种支撑,他没能许给妻子一个更加安稳而美好的人生。
这个富家小姐跟随他这样的一介寒门,就算她能包容、能理解,可他的自尊心在滴血。他下定决心,在弘农县尉任上好好干,给自己创造一个上升的机会。
到任之后,他确实本着一个儒家士子的仁义与责任,认认真真地了解民生疾苦,倾听百姓的呼声,认认真真地提点刑狱,缉捕盗贼,整顿治安。
在提点刑狱的过程中,他发现人命在当权者手中轻如草芥。一些明明有疑点的案子,却定了案;一些不该被限制自由甚至剥夺生命的人,被缉捕冤杀。他本着仁心和基本的人性,亲自查阅卷宗,试图为冤屈的重判者减轻刑狱。他以为这样才是一个士子应尽的本分,才是一个人之所以立于天地间的最基本的良心。而他所谓的本分和良心,偏偏与污浊的官场规则格格不入。
在弄权者眼里,没有人命和正义,有的只是怎样粉饰太平为自己脸上贴金,有的是昧着良心为自己邀功请赏,哪怕是踩着别人的血爬上去,也毫无敬畏。
他的举动不但没有受到上司的嘉奖,反而激怒了他的上司孙简。在孙简看来,李商隐此举,无异于向天下老百姓甚至是天子昭告他的无能和昏聩。这样一个不识大体、不懂规则的清流或是愣头青,真是让人难以忍受。
排挤、打击甚至是罢官令就要来了。对李商隐而言,个人委屈事小,人命关天事大,平日里那些济世安民的仁义道德为什么在这个荒唐的现实里,如此不堪一击,如此不合时宜?
在现实利益面前,一切理想主义都是虚伪的。而他偏偏不肯戴上面具,将自己变成虚伪者之中的一分子。他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或者,一个不合时宜的人。
这个官职,不要也罢。
在罢官令尚未到达之前,他终于给了自己一次主动的机会。他要告假归京。
黄昏封印点刑徒,愧负荆山入座隅。
却美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
——《任弘农尉献州刺史乞假还京》
在县尉这个职低位卑的角色里,他连小小的活狱之愿都无法实现。如今依旧入座清点刑徒,依旧在做着草菅人命者的帮凶,一念及此,内心的羞愧之情让人倍受折磨。多希望自己像楚人卞和一样,虽然被不识玉的楚武王刖去双足,却再也不用遭受在阶前逢迎屈膝的耻辱。
他不想镇压百姓,更不想曲意逢迎,唯一的选择便是辞职。
如果现实果真是这样污浊,如果所谓的仕途是以牺牲尊严和良知为代价,这样的世界又有何可恋之处?不如归去,做一个清贫却活得像自己、活得像一个人的隐者。
陶令弃官后,仰眠书屋中。
谁将五斗米,拟换北窗风。
——《自见》
解印辞官的陶渊明此刻是他追慕的对象。多想像他一样,弃官归隐,躬耕自给,东篱采菊,南山种豆,北窗高卧,仿佛羲皇上人。一边是充满荆棘和陷阱的仕途之路,一边是自由无羁的北窗高卧,究竟哪一种是真正值得追求和拥有的呢?
在他负气辞官,去留徘徊之际,新任长官来了。他是著名诗人姚崇的曾孙姚合。在姚合的盛情挽留之下,李商隐勉强又待了一些时日。
世事如棋,开成五年(840)正月,唐文宗逝,武宗即位。每一任皇帝的继位便意味着朝政人事的更换。对这个本来不合自己脾性的县尉之职,李商隐是没有多少留恋的。更何况,此时妻子尚在长安,而母亲尚在济源,一家人零落分离。
他希望在朝局更换中,能觅得一丝丝机会。
会昌元年(841),他辞掉弘农尉。在妻舅李执方的资助下,将家迁到长安城南的樊川,一家人得以团聚,他自号“樊南生”。只是这个取代“玉豁生”的新号并没有给他带来新生,接下来迎接他的是更加艰难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