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褐未能,入幕泾原(1 / 1)

护送令狐楚的灵柩回到长安,已是年底。来年初,正好又赶上开成三年(838)春天的制科考试。

在唐代,进士及第只是取得一种资格,必须通过吏部制科考试这一关,方能脱下白衣,穿上官服,因此这种考试又称“释褐”试。

制科考试名目甚多,如“书判拔萃科”“辞藻宏丽科”“有道科”“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等。有些人进士及第后,无法过此关考试,仍然长期为布衣。比如韩愈中进士后三试吏部而无果,又蹉跎十年之久。

开成三年的制举是“博学宏辞科”,这正是李商隐的专长,怀揣着满满的自信,他等待考试来临。

考试前的这段日子里,他与同年在长安宴集酬唱,过了一段少有的舒心日子。

同年中有名韩瞻者,与李商隐相处甚洽。有时候,你交往的那些人,会在冥冥中改变你的命运轨迹或走向,李商隐怎么也没有想到,韩瞻此后会成为影响他命运的一个契机。

金榜题名日,往往紧跟着洞房花烛夜。人的天性便是乐于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因此,每当进士及第的榜单公布后,那些名宦公卿便倾巢而出,上演榜下抢婿的热闹戏份。韩瞻或许正是因此而成为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佳婿的。

李商隐在写给他的诗中,戏称他为“南朝禁脔”,戏谑中带着落单的酸楚。是啊,年已二十七岁的他,至今仍是单身。古时年过弱冠,便已成婚,他二十七岁尚无妻室,属于典型的“大龄青年”。此前李商隐应该有过一段婚史,但不知何故,无子女也无果而终。

一次参加王府的宴请时,韩瞻约上了李商隐一同前去。

王茂元府中,帘外厅堂里青年才俊们觥筹交错、吟诗作赋。帘内厢房里,王家的几个小儿女正芳心雀跃、情丝流转。

许配给韩瞻的是王家六女儿,最小的七女儿尚待字闺中。有意无意间,她在偷窥着。

席间那个身着白裕衣、风神秀雅的士子,便是李商隐。除了极高的文采让他有木秀于林之姿外,更能吸引她的,恰好是他独有的忧郁而沧桑的气质。

这样的男人,惹人怜惜。

隐隐中,李商隐感觉有人在注视着他。回头一瞥,四目交会之际,她低下了头,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正是这一瞥,在彼此的心灵水域上激起层层涟漪。而这被吹皱的一池春水,要何时才能平复?要等到李商隐再次做出人生抉择之后了。

初入王府,王茂元对这个才名甚高的举子,也颇为中意,甚至向他发出请他入幕的信号。对李商隐而言,若释褐试能顺利过关,膺朝命而为官总比依人作幕要强得多,毕竟幕僚始终摆脱不了其依附性。在心存感激之际,他婉言推却了。

博学宏辞科考试在即,对他来说这应该如探囊取物般容易。可是,经历过四次落第的他,本应该知道在这个世俗的权力场上,不是单凭他的一腔热情和满腹经纶便能得偿所愿。这个世间,自有它潜在的运行规则。

主考官对他很欣赏,将他录取。但在最后过中书省这一例行公事的关口时,他却被人以“此人不堪”的理由不明不白地黜落。这一笔划下去,抹杀的不只是李商隐的前程,还有他作为一个人的自尊和自信。

命运冷冷地在发笑,他在这笑中,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他甚至怀疑,不断失去是不是他的宿命?总是看到一点曙光或转机之际,紧随而来的是更深更黑的绝望和窒息。

五次科考,他依然是一介布衣。

他在思索,自己的“不堪”到底在何处。是令狐楚几次邀他入幕,他几次推脱,埋下了裂隙?是在恩师尸骨未寒之际,他和王茂元有了某些交际和瓜葛?难道,他真的不小心陷进了牛李党争的泥潭中?

是的,他厌恶以势利交,他懂得感恩。他知晓人性的劣根性,但他不愿意违心从俗,更不懂得在政治上站队。

自唐宪宗时起,以李德裕为首的李党和以牛僧孺为首的牛党便相互倾轧,长达近四十年。而这四十年,正好伴随着李商隐的一生。他先是接受了令狐楚的恩,继而为萧浣写表表示感恩,在他人眼中,他便是牛党中人。但在令狐楚去世才不久,他偏又和王茂元有了某些交集,误打误撞地闯进了李党的阵营。

李商隐可曾知道,即使他无意于党争,无意于站队,他的这一举动,恰恰犯了另一个深忌——恩门。一个寒士一旦居于某位达官望族之下,就得一生供他们驱遣,为他们效忠。而他的举动,无异于“背恩”。

对于加于己身的不公和损害,他只能选择沉默接受。不知道这是一种世故的成熟还是一种致命的软弱?

释褐无望,生活还要继续。

他选择了入王茂元泾原幕府,这是他人生中第三次入幕。

从郑州到太原,从太原到郓州,从郓州到兖州,从兖州到泾原;从中部腹地到东部沿海,从东部沿海又辗转来到西北边陲,他就像无根的浮萍和飘蓬。前途在哪里,落脚点在哪里,他无力自主,也不敢自问。

儿时随父亲从中原飘泊到江南,便是他一生的命运隐喻。

难道此生他只能奔驰在轮回途中,飘泊不息?到底哪里才是他的安身立命之地?天意从来高难问,他只能在逼仄的现实中选择再次踏上飘泊之旅。

到达泾原幕府后的一个黄昏,他登楼远眺,触绪纷纷,写下了这首有名的《安定城楼》: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鹅雏竟未休。

李白“登高壮观天地间”,看到了“大江茫茫去不还”,看到人在宇宙光阴间只是匆匆过客。

柳永登高,“望故乡渺渺,归思难收”,他在寻找心灵的原乡,以安慰失意游子的落寞。

李商隐登高,在茫茫天地间,有种无路可走的绝望。

站在百尺高楼上,远处绿杨披拂,更远处是泾水岸边的一片沙洲。在这样柔曼的春光里,涌动在他心间的却是愁。想西汉贾谊少负才名,被汉文帝召为博士,“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才华不得其用不算,还因种种诽谤被贬至长沙,郁郁而终。想“建安七子”之一王粲流落荆州,依附刘表,却郁郁不得志,在一个秋天,他登上当阳东南的一个城楼,作《登楼赋》以抒忧伤。

他们都是找不到自己位置的失意人,如今自己的境遇又何尝不如是?苍茫人世间,他找不到自己的立锥之地、驰骋抱负之所,真希望乘一叶扁舟,归隐江湖。可功没有成,又怎甘心身退?进退失据的他,有一种被绝望窒息的感觉。

我何曾想趋炎附势,攀上高枝,不过是想尽一个士人的本分和责任,不白白在这个人世上走一回而已。而那些心怀叵测之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非议不已。他们就像那以腐鼠为美味的猫头鹰一样,哪里知道鹅雏“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的高洁呢?

这里,我看到了他人对李商隐的非议和诋毁,也看到了李商隐内心的脆弱。

有才华的人难免招致诽谤,没有人会去踢一只死狗。这是一条古老的定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他无法对非议一笑了之,终究要发出辩白的声音。

如果他果真人情练达,世事洞明,他便会失去他可贵的诗性与赤子之心。

如果你害怕孤独,选择群居,你注定将泯然众人。

此时的李商隐还没有真正活出内在的自我,他太在意别人的目光与世俗的评价。

入幕之后,李商隐完成了他人生中的一件大事:结亲王茂元,成了他的女婿。对李商隐而言,爱便是爱,中间没有掺杂任何功利或杂质。这是他可贵的真诚,也是他不谙世故的愚拙。也许,他是知世故而不世故。

他做出的这个选择,凭借的不是审时度势、权衡利弊的理智,而是听任内心、发自本真的感情。

他终将为他的选择付出代价。

有爱人相伴,有岳父“忘名器于贵贱,去形迹于尊卑”的融洽相处,在泾原幕府的这段日子,可以说他是愉悦的。

只是,当幸福来得太突然时,总让人有种难以置信的感觉。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害怕失去。而他一生中,不断失去的打击,让他即使身处幸福当中,内心也时时会有悲凉之音响起。

这年春天,他看到散落在雨中败落的牡丹,在这西北边鄙之地显得分外狼藉。他百感交集,写了二首《回中牡丹为雨所败》:

下苑他年未可追,西州今日忽相期。

水亭暮雨寒犹在,罗荐春香暖不知。

舞蝶殷勤收落蕊,有人惆怅卧遥帷。

章台街里芳菲伴,且问宫腰损几枝?

本该生长在长安宫苑里的牡丹如今却在西北边地偶尔遇见。这花和他一样,出现在自己不该出现的地方,昔日的荣宠已无处寻觅,今日的憔悴不忍直视。水亭暮雨之下,春寒逼人,当年下苑的罗荐春香之暖,今时今日竟恍如梦境。这是在怀念自己初中进士时曲江赐宴的荣光吗?如今飘零至此,人世间的荣辱升沉真的也是一场梦。人与花,一样无人怜惜,它们从彼此身上都看到了自己。只有飞舞的蝴蝶殷勤地收拾着花的落蕊,它们哪里知道牡丹的感伤呢?如佳人般的牡丹只能在惆怅中卧于罗帏。更令人不堪的是,章台柳在春风中正得意,几乎舞损了纤腰,而牡丹只能在失意里冷暖自知。

想想那些同年在长安谋求仕途,升沉荣悴与自己也是截然不同。他们在春风里招摇着自己的得意,而他却在偏远的西州,同零落的牡丹一样,憔悴散落了一地。

他又陷入自怜的泥淖中,不可自拔。

在第二首诗中,他已不是自怜,而感到一种宿命般的孤寂。从骨子里、从生命深处透出来的孤寂,与死亡融合在一起。生命仿佛随时都会在这种孤寂中消失,而你什么也抓不住。

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

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

万里重阴非旧圃,一年生意属流尘。

前溪舞罢君回顾,并觉今朝粉态新。

牡丹曾嗤笑榴花开得太晚,赶不上春。孰料自己先期零落,更是不堪。正如他天才早慧,却因出身寒微,在仕进之路上远远跟不上他人。

那花冠上飞溅的雨珠是它的伤心泪,一阵阵急管繁弦般的雨打来,惊破了它残存的一点春梦。连绵万里的阴霾中,这个远离故土的游子,一年来,所有的期待与梦想,就这样在急雨阴风的摧残下,落红委地,化为尘泥。这彻骨的寒,已让人难以禁受。但还没有到达极致,在他的人生中,远远有比黑暗更黑的境地。今日的凋零固然惹人伤心,来日回过头来看看,你会觉得它今天雨中的粉态犹算新艳。他对将来,不敢抱任何期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现在,对他来说已是难得的境遇。

仰望星空,梦想的远方还是梦想,绝望的尽头依旧绝望。

真正的绝望是从放弃希望开始的。未来还没来,他已经预言了它更加不堪的结局。

叫人说什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