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成二年(837),对李商隐来说是特殊的一年。
这年春天,朝局在混乱中渐渐趋于常轨,科考依旧进行。他第五次参加科考,终于进士及第。此次及第,是他生命中的新生,也是他自以为可以谱写人生新篇章的开始。
这年冬天,他人生中的伯乐和恩师令狐楚谢世,他痛悼恩师。
一来一去,一生一死,在这年的年头年尾交接。正如四季循环,冬的肃杀和谢幕也意味着春的新生和登场。等待他的又将是怎样的新生呢?也许,事情的转变和推进,连他自己也无法预料。他被命运之手推搡着,在看不见前路的征途上踉跄前行。
在此次科考之前,他曾给令狐绚写过一封信《别令狐拾遗书》,信中有一个失意者的牢骚,也有对社会愤世嫉俗的批判和对人性的洞察与了然。
信中说:“不幸天能恣物之生,而不能与物慨然量其欲。牙齿恨不得翅羽,角者又恨不得牙齿,此意人与物略同耳。有所趋,故不能无争;有所争,故不能不于同中而各有异耳……故近世交道,几丧欲尽。”他看清了人的欲望无穷,而社会资源有限,以无穷对有限,必然带来无尽的纷争。其结果,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之道已丧失殆尽,唯一的标准便是一种有付出有赢利的交易,信义和道义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人们关注的只是现实的利害而已。
他对人性的剖析深刻而冷酷,这与他自幼失去依靠,被抛在社会的洪流当中受尽冷眼和无奈的亲身经历息息相关。在看清了生活真相之后,他说“真令人不爱此世,而欲狂走远题耳”!但他终不能与世隔绝,做个遗世独立的世外高人。
忍辱负重地活着远比弃尘绝俗地逃离要艰难,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泥淖。
他引令狐绚为不趋炎附势且肝胆相照的同道中人,但他的这封陈情信,又何尝不是在乞求令狐绚施以援手呢?“尔来足下仕益达,仆困不动”,此时令狐绚已升任为右拾遗,在朝中也是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而李商隐依然是一介白衣。
李商隐此番来信,一方面是陈情,一方面剖白。陈情是希望得到援引,剖白是因为开成元年(836),令狐楚被贬为兴元尹,希望李商隐入幕随行,但李商隐以母亲待赡养而自己正备考为由没有前去。此举定然在令狐公子心中埋下芥蒂,而他在信中也一再剖白自己并不是趋炎附势随波逐流的势利小人。
令狐绚做出了回应。开成二年(837)春试前,时任主考的高锴问他:“八郎之交谁最善?”他三次回答:“李商隐者。”虽然没有直接的荐托之辞,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这一年,李商隐果然高中。
但进士及第后的李商隐并没有多么兴奋,除了立即向恩师令狐楚报喜表示感恩之外,他的心中又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感觉。
“自卵而翼,皆出于生成;碎首糜躯,莫知其报效”,没有人怀疑他对令狐楚家的真诚,但谁又愿意背着重重的人情债,一辈子直不起腰来呢?这个世界上,欠什么也别欠人情,而最还不起的债,也是人情债。何况,对李商隐这样一个敏感、孤傲却又不得不委屈自己的人呢?
唯有身处卑微的人,最有机缘看到世态人情的真相。
进士及第后,他和其他举子一样叙同年、拜座师,参加曲江宴、在雁塔题名。在表面的热闹与风光之后,在众声喧哗稠人广众之中,他和别人看起来是一样的。但他内心深处是忧郁而孤独的。时令的春天应和着内心的春天,这本来是一个值得欣喜的季节,他却在一派春光之中看到了凛冽的冬。
这首《池边》很好地表达了他这种矛盾复杂的心境。
玉管葭灰细细吹,流莺上下燕参差。
日西千绕池边树,忆把枯条撼雪时。
当十二律管中对应春的葭灰飞出来时,春又回到了大地。流莺上下翻飞,乳燕参差弄羽,它们在春光中尽兴沉醉,此情此景,正好应和了他及第后的好心情。只是这时内心深处有一股不合时宜的悲凉感悄然爬上来,让人猝不及防。谁又能料到,在这个春光无限的日子里,他却偏偏在黄昏时分徘徊在池边,看着繁茂的春树,没有欣然之意,独独想到了这一树枯枝是如何在往日冬雪的袭击下苦苦支撑的情景。
在狂热之中他感受到了寂寥,在春光无限中他看到了冬的萧瑟。也许,生活的重压、人世的艰辛、没落的世道,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拥有了什么。哪怕是握在手中的,他也觉得像是一场梦,梦醒后,他依然会回到灰色而冰冷的现实中。
这种强烈的悲剧感和绝望感,是李商隐内心的隐秘角落。仔细看,你会发现他的幻灭感,比谁都深沉。
在此期间,身在兴元幕府的令狐楚再度向他发出入幕的邀请,他并没立即前去,他先要回济源探望老母并将家事妥善安排后,在中秋前后方可前去拜会恩师。
待他赶到汉中兴元幕府,已是深秋。那时,他才得知恩师令狐楚已病重。至十一月,令狐楚病逝,李商隐遵师嘱,为之写《遗表》,并写了一篇祭文。祭文中他深情追思了恩师对他的提携知遇之恩,对他的包容信任之情,“将军樽旁,一人衣白”“人誉公怜,人谮公骂。公高如天,愚卑如地”,对恩师的这份如同再造的父母之恩,他从内心深处充满感激。
年底,李商隐以从事身份、遵子侄之礼同令狐楚诸子扶柩返回长安。
他们一路北行,翻越秦岭,在将近陈仓的秦冈山上,他乘机瞻仰了著名的圣女祠,并写下了《重过圣女祠》一诗。望着天然神秀的仙姑,他的思绪回到了在玉阳修道时的情形。这圣女多像那在玉阳修道的道姑和他心中永难忘怀的隐秘恋人。几种形象重叠在一起,他一腔痴情深衷再难抑制,写下了“寄问钗头双白燕,每朝珠馆几时归”的深情句子。
他在呼唤心中的恋人归来。可知,在这人间有位痴情的男子一直在苦苦等候,人在天涯,心却从未远离。
在途经凤翔府时,目睹民生凋敝、乱世流离、人命危浅的情形,他心绪难宁,以笔为歌,唱响了晚唐王朝的离歌。在他的笔下,你能看到藩镇的割据叛乱,宦官的专权残暴,统治集团的骄奢**逸,赋税剥削的日益严重,人民生活的极端穷困,财政危机的深化,军事力量的削弱。他从全景的角度,努力展示并思考着唐自开国以来的盛衰历史。在某种程度上,此诗直追杜甫的《北征》。
无论是写情诗还是咏史诗,我们都能看到他的深情。
这就是李商隐,在这个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
北归途中,他还写过一首《自南山北归经分水岭》:
水急愁无地,山深故有云。那通极目望,又作断肠分。
郑驿来虽及,燕台哭不闻。犹余遗意在,许刻镇南勋。
这首诗,在某种意义上,又像是他未来人生命运的一个预言,自此后,他的人生轨迹将改变方向。他无法预知,前面等着他的是一马平川,还是山穷水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