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第一次修道,十七八岁的他,还在懵懂青春,还在和弟弟苦苦支撑着门户,他无法放下一切,不管不顾;第二次修道,二十三四岁的他,在经历了一些人事之后,在现实苦闷无法纾解的情形下,再入玉阳修道,是一种不得已的迂回,也是为自己受伤而疲惫的心灵找到一个暂时的栖息地。
人在脆弱的时候,感情有时会成为救命稻草。
这一次,他不只是旁观者,他也成为暖昧故事的主角之一。
对于与他相恋的,到底是一个贵族宫女,还是一个普通的女冠,是实有其名诸如宋华阳还是查无实据的一个神秘女子,我觉得不重要,也不想知道。
考证出是哪一个人又有何意义?我们只需要知道,在那样的一段青春岁月里,在那样一段失意迷茫的日子里,在四次科举不中迫不得已而寻找迂回的无法预定的命运推操里,他深深陷溺在一段情感里。
情感是一条暗涌的河流,奔腾不止,躲无可躲。他被裹挟着,被卷载着,在刻骨的甜蜜和痛苦中沉沦。
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便历历可见。
他在诗中编织谜语,在谜语中掩藏对方的身份,也掩藏自己或明或暗的悸动,掩藏着每个人都曾经历过的那段青春。它不是桃面、丹唇、柔膝,而是炽热的情感、恢宏的想象、敏感而又繁复的心境。
拨开谜之面纱,你会看到掩藏在其后的生命,在春光中复活,那样真实,那样蓬勃。它让李商隐在暗淡无光的现实里,涅槃,发光。
我们不知道李商隐诗中的爱情主角是谁,但有人根据他所写的一首诗《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推测他与宋华阳相恋。在这首诗里,在诱人的月色撩拨下,他希望邀她出来,与她一同赏月。诗中颇有几分暖昧和隐晦的意味。
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
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精帘。
窃药指嫦娥偷食仙药、奔上月宫的故事。此处喻指神仙下凡,甘愿过凡尘的日子。偷桃指西王母与汉武帝的故事中,三次偷食西王母蟠桃的东方朔。这里喻指凡人修仙,梦想飞升天域。凡尘生活与修道成仙本来是难以两全的矛盾,世上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呢?
道观的十二城中被幽闭了青春的女子,就像幽居在月宫中的彩蟾,她们无法随意跨越清严的戒律,出来与我相会。十二是一个有神秘色彩的数字,并非确指。秦汉以后,人间帝王以九五为尊,神仙世界以十二为贵。所以皇帝号九五之尊,而天庭则有五城十二楼。
月是触**感的媒介,也是无数文人雅士表达相思乡思之情的心灵密码和接头暗语。整个中国传统诗词中,那些或优雅、或感伤、或深沉、或轻灵的世间情感,无不浸染在月光之下。
此时此刻,月光皎洁,温柔得像一个不忍触碰的梦境。这样的美,让一向对美有着敏锐触觉的李商隐有些无措。美的东西,要有人共享,才不算辜负。月色中飘浮着芳香的气息,也飘浮着他幽微莫名的情愫,人在月光中陶醉沉溺。
他发出邀约,邀三英共赏。
而答案便是:玉楼仍是水精帘。高高的玉楼上,帘幕依旧低垂着。帘幕阻隔着的,是躁动的春心、是青春的芳华,是人世间无法两全的宿命与无奈。
事过多年,回想起这个夜晚,李商隐写下了这首诗。他以时光为笺,蘸月色为墨,镌刻了这夜色之美,却唤不出藏在这美之后的那个有情人。
公然亮出对方身份的情诗,在李商隐的诗中并不常见。更多的时候,他着力描述的是深陷其中的幽微心绪。相见欢、离别痛、相思苦,情有多深,爱有多浓,只有自己懂。这些情感和心绪,多被在写在《无题》诗中。
无题,是欲言又止的迟疑,是想说不能说的伤痛,是想见而不能见的无奈,是藏在每个以青春为底色的生命深处的一个谜,是用心血酿就、待岁月发酵的陈酿。
它适合独饮,一饮便醉。
往事若能下酒,回忆便是一场宿醉。
他醉倒在自己的回忆里,我们就醉倒在他一首首绮美而深情的《无题》诗里。
他写尽了等待之折磨。
这种等待注定是漫长的,她在深似地狱的没完没了的夜里等待,生怕在哪个没有星光的夜里就会迷失了方向。开始是等待,后来她发现等待成了一种习惯。
美好的岁月和青春就这样消耗在日复一日的已经成为习惯的等待里。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东风细雨,隐隐雷声。室内金蟾香炉燃着沉香,户外玉饰的虎状的辘悬着丝绳。在这个华美幽闭的居室里,储存着一个女子金碧辉煌的忧伤。
东风细雨中,有过山鬼无望的期待,隐隐轻雷,曾被弃妇阿娇疑为车声。香烟缭绕有如她的缠绵,玉绳垂**于井底是她无望的深情。
她在等待。
像是等待一个生死未知的结局,像是有一把钝刀在挫磨着她的心。这种感觉凄凉而绝望,但她除了等,就是等,什么也做不了。
一旦付出真情真心,一旦有所期待,便会处在被动地等待中。
而她曾经是那样热烈、主动地追求那绝美的爱情。
贾充之女爱慕韩寿之少俊而大胆与之私通,甄后爱慕曹植的才华而留枕托梦。她们的热烈和奔放,也是她的热烈和曾经。
然而,一切都是无望的,都趋向毁灭。
热烈的春心啊,不要企图与美丽的春花争艳比美,也不要随着春光寸寸拔节生长。层层绽放的花儿,最终会消逝在暮色里,红颜凋零、香消玉殒是它们的宿命。就像此时的她,青春已逝,满腹相思只是徒劳地燃烧着,最后如线香般化为寸寸灰烬。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因这无望,因这毁灭,这个充满渴望和美丽的生命格外让人动情。
他写尽了相思之无奈。
囚禁在无望的等待中,望着无法超越的千山万水,人唯一能做的,恐怕是做梦吧。
趁此刻月色明媚,趁鲜花娇艳芳菲,趁光阴在香烟中缓缓流动,你且入梦。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流泻的月华把这真幻难辨的世界罩上一片朦胧,被五更钟敲醒的人依稀在残梦中。长夜将逝,重来的誓言已然成空,就连你入梦的身影,也渺然无踪。
梦里那人曾为远别啼泪,只是千呼难应;急切挥毫抒写久积的情愫,却又是墨色模糊不知所云。
雾散,梦醒,我终于看见真实,那是千帆过尽的沉寂。
室内帐帷上金色的翠鸟图案分外惹眼,绣着芙蓉的锦被还飘散着麝香的香气,依稀跳跃的烛光中,梦中欢会的痕迹历历如在目前,那绣被上分明还留着你的余温。
梦终究要醒。
如果梦醒,总是这般折磨,还不如未曾人梦。现实中的你,依然那么渺远。刘郎已恨蓬山渺远,仙凡难通。我和你的距离,竟然还隔着蓬山一万重。
刘郎用刘晨入天台山采药遇仙女典故。刘晨遇仙女后,经仙女同意,在天台山上居住半年,半年后返乡,方知白云苍狗,人间已有七世孙。待他重寻蓬山,却发现早已经无法寻找到通往仙山的路径。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人最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以走的路,还不如不要去惊醒她。
他写尽了离别之苦痛。
如果这一次的离别,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相遇,这样的离别伤感却甜蜜。而有的离别,成了句号,此次一别,渠会无期,这样的离别是艰难的。
他们的相恋是一种禁恋,有形的距离和围墙,无形的戒律和人心,都让相见变得分外奢侈。相见时难,此言不虚。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因为相见不易,所以离别更难。
这一次离别,也许永无下一次重逢。相见时难别亦难,不是身在其中的人,断难体会。
说离别,离别终要在眼前。暮春的东风摧折了百花,随着春光的逝去,它们的生命也面临陨落的结局。这像是一种暗示吧?东风无力百花残的物景,正是离别之人的心境。
此一别,思念这种东西,便如形随形,无声又无息,触摸在心底,让身在其中的人,无法呼吸。
思念是黏滞的,撕扯不断,绵绵不绝。像春蚕吐丝,至死方尽。
思念是燃烧的,像那根蜡炬,不烧成灰烬,泪不会停歇。
思念中的人儿,我触碰不到你。却看见了你清晓对镜,镜中青丝变成雪。却听见了你月下独吟,不知道你会不会感受到月光的清冷?
想念你,一切成了你的影子。如果我的思念可以穿越时空,就让它能探寻到通往蓬山的那条隐秘的路径,让青鸟为信使,带去我对你的殷殷问候与思念。
因为是禁恋,注定了这场爱是不会修得正果的。有人据此猜测义山这场恋情的结果,从他日后所写的充满了回忆与悬想的几首诗《圣女祠》《重过圣女祠》中,似乎也能寻得蛛丝马迹。
《圣女祠》中“寄问钗头双白燕,每朝珠馆几时归”,是对深处宫门中的恋人的切切怀想。有人说,义山和女冠的恋情败露后,女冠随公主遣返皇宫,从此宫门深似海,萧郎是路人。
《重过圣女祠》中更是将一腔惆怅化为相见无由却无法割舍的浓情。诗中有“何年归碧落,此年向皇都。消息期青雀,逢迎异紫姑。肠回楚国梦,心断汉宫巫”的句子,皆与皇宫和道观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
另外一首《重过圣女祠》则有“上清沦谪得归迟”的句子,再一次道出恋情败露后,女方被遣返的消息。
种种猜想,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这场苦恋中,我们看到了一颗为情所困、为情所苦、为情迷狂而最终情感的炽焰燃烧成灰的真诚。他捧出了灵魂,寻找着另一颗独行的灵魂的深切呼唤与应答。
而真诚,恰是最动人的力量。
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
没经过失意的人,不懂得人生。没经过失恋的人,不懂得爱情。
失意与失恋交织在李商隐的生命中,他的一生,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
但所有失去,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这一首首用心灵织就的诗篇,便是他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