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瑟秦箫,原自有情(1 / 1)

唐代的女冠分为两种,一种是清修的道人,一种是来自皇宫的公主或宫女;李商隐所在的清都观的主持,正是唐穆宗的女儿安康公主。

这样的道观自然不同凡响。随着公主入观的,是皇宫的奢靡和排场,是精致华美的一应器物,还有莫名躁动的青春和**。

第一次修道时,李商隐十七八岁,正是春心萌动的时节。

在那里,男道士和女道士时时可以见面,还有风雅的文人骚客。不甚严密的清规戒律和有形的围墙,禁锢不了朦胧的青春情愫和火热的欲望追求。

在那里,李商隐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这是一个理智与情欲交织的世界,世俗的情感和欲念在神圣的仪轨和冰冷的戒律之束缚下,不但没有消歇,反而以一种更激烈的形式寻找着出口。

越是被压迫的越是要反抗,越是被禁锢的越是要突破,所以用堵的方法治不了泛滥的洪水,用疏的方法却能让宇内澄清。

生活本来都是由矛盾构成的,哪里没有矛盾了,哪里就将是一片荒芜。

一个人的心灵世界也是如此,如果没有那些激烈的理智与情感、上升与堕落、道德与欲念的纠缠,这样的心灵也将荒芜。荒芜的心灵原野上,开不出人世间最美艳的花。

如果这样,你也无法看见盛开在李商隐笔下的那些哀感顽艳、深情绵邈、幽深迷离以血书写的诗之华。

李商隐用他敏感的诗心捕捉到了这一切。

在那个修真的岁月里,留给他最深感受的不是道教的教义,而是涌动在青春心灵之中的摧毁一切的情感激流。

没有事实证明,第一次修道时李商隐便是突破清规戒律的一分子。但他一定是一个忠实的旁观者和记录者。虽然没有一一经历,但那份懂得是真诚的,是感同身受的。

你的孤独与痛苦,迷乱与执着,期盼与失落,我一一收在眼里,感同身受。

而我能做的,就是将它们变成一首首心灵之歌,在此时此刻为你呈上。

让我们通过《碧城》和《银河吹笙》,走进这样一个多情暖昧的世界。

碧城原指仙人居住的地方,这里指道观。三首《碧城》诗,有幽期密会后的孤寂与惆怅,有纵情欢会时的耽溺与沉醉,还有珠胎暗结后的忧惧与烦恼。三首诗,可单独成篇,也可连起来看。连缀起来竟然像一篇完整的爱情叙事诗,从密约到欢会,到珠胎暗结,步步推进。

诗中充满了道教术语,充满了双关、隐喻、象征。就是在这样的隐隐约约、欲盖弥彰中,我深深体会到那份被**焚烧的狂乱与惑溺,这是道观中燃烧的青春,也是李商隐隐密而幽深的青春。

这些诗,是记录,它真实地记录了在道观里正在发生的情事;也是宣泄,更是对那段**燃烧的日子的深情祭奠。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精盘。

——《碧城?其一》

让我们沿着曲曲折折的栏杆,走近那个远离尘嚣的碧城仙居。辟尘的犀角,让那里显得异常清幽;辟寒的玉石,让那里温润而和暖。

碧城仙境里,有两个仙人居住的地方,一个叫阆苑,一个叫女床。前者是传说中西王母居住的地方,后者是一种叫鸾的鸟栖居的地方。如今它们是男女道人清修的地方。在这个世界里,阆苑里的人将书信系在鹤的脚上,让它飞到女床。而女床里,每一棵树上都有鸾凤偷栖,每一处居所里都有恋人在突破戒律和清规后,紧张又甜蜜地幽会。

突破禁忌,只会带给人更大的刺激。

浓情蜜意犹酣,窗外的星群已经隐没。夜太短,而欢情正长。

他们只能在窗前隔座对望,望着夜幕渐渐散去,望着雨过河源天色微微泛亮。而他们的恋情,竟然禁受不起次日的阳光。

真希望白昼永远不要来到,真希望我们的恋情不要像清晨的露珠,明亮却又不恒定。如果能化为明亮又恒定的珍珠多好,那样我们就可以一生一世地待在水晶盘里,两两相望。

热恋中的人都贪心,都希望时光能在这一刻永驻。

在第一首《碧城》里,我看到了一个“贪”字。

人心确实是贪婪的,总是进了一步,还想再进一步,有了一次,还想再有一次。懂得适可而止,才能存长久之道。所有的禁恋,又哪有长久的呢?

欢会时的快乐有多强烈,离别后的相思就有多蚀骨。

在第二首《碧城》里,我看到了一个“痴”字。

对影闻声已可怜,玉池荷叶正田田。

不逢萧史休回首,莫见洪崖又拍肩。

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鳞狂舞拨湘弦。

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

一个在阆苑,一个在女床,看得到彼此的身影,也听得到彼此的声音,咫尺如天涯,对面不相亲,这种滋味对热恋中的痴情男女来说无异于一种酷刑。玉池里的荷叶田田,你我的心却如莲子一般苦涩。

你一定要认清我的声音之后再回头,就像萧史吹箫引来了弄玉的回顾,最终二人双双驾鹤飞升而去,有情人终成眷属。这里所有的人都穿着一样的道服,你切莫认错了人,切莫移情别恋,又去拍精于道术的洪崖的肩。

痴恋中的人,脆弱得不堪一击,对方的一个眼神,一个无意义的动作,会让自己拼命琢磨。因为太想拥有,所以害怕错过,害怕失去。

苦苦等来了幽欢的机会,唯一能做的,就是恣意地放纵和沉迷。“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鳞狂舞弄湘弦”,有种只可意会而无法言传的**,凤放娇而龙狂舞,这幽欢有种末日尽头的决绝与炽烈。

楚佩用郑交甫在江汉遇仙的典故。郑交甫在江汉之滨遇到了两个美丽的女子,不禁萌生了爱意。游女解下身上的玉佩给他,便消失不见了。待他忍不住摸出玉佩来瞧时,却发现怀中原来空无一物。

湘弦则是指舜的两个妃子娥皇和女英,在湘江得知舜死于苍梧之野,二人便投入湘江殉情,化身为湘灵神女。她们每日在湘江上鼓瑟,瑟音哀伤凄美。

这两个典故一个是可望不可及的爱情艳遇,一个是生不能相守、死不能相依的爱情悲剧。李商隐在告诉我们什么?又在告诉男女主人公什么?需知狂乱和狂热最终会归于寂灭,难道,他已经预知这禁恋注定是一个悲剧?

相恋中的人看不见命运,只看到紫微。

夜合而晓离,只落得“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的结局。短暂的欢会换来的是恒久的寂寞。欢会后的彼此,只能像鄂君子皙一样,怀想着越女与他的舟中短聚,一个人在漫长的夜里,在幽幽沉香里孤独睡去。

一时的迷失换来终生的怀想,一夕的狂热终究温暖不了整个余生。余下的每个孤独难耐的日子里,那沉香炉中燃尽的死灰便是他冰冷而无望的心。

第三首《碧城》里,我看到了一个“怨”字。

七夕来时先有期,洞房帘箔至今垂。

玉轮顾兔初生魄,铁网珊瑚未有枝。

检与神方教驻景,收将凤纸写相思。

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

据《武皇内传》中记载,汉武帝得到一个仙女的预告,让他清斋持戒三个月,待到七月七日,西王母便来与他相会。诗首句用此典,表明一夕欢会之后,男方和女子也约定了下次相会的日期。

在漫长的等待中,她终日恹恹地,无心为容,无心弹筝,幽闭在幽深的居室里,连珠帘也懒得卷起。

卷珠帘,是为了谁?

一夕欢会,珠胎暗结。月亮腹中孕育了玉兔,皎洁之中慢慢有了阴影。抛入深海中的铁网上,珊瑚已初步成形,只是还没有开枝散叶。美丽的诗句下,掩藏着她难以启齿的心事。

他们的恋情是无法见光的,偷尝禁果的结局是二人必将被驱逐出去。

他为她谋来神方,希望隐情不会败露,希望她青春永驻,旁人看不出任何端倪;她却将那有着凤凰纹饰的华美纸笺拿过来,写满了执迷不悟的相思和怨念。

纸里哪能包得住火?

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

贵为天子的汉武帝和西王母的仙凡之恋,依然走出了森严的宫苑,流入民间。又怎能奢望道观的围墙能封堵住一对小小的痴男怨女的隐私?

所有的败露,结局只有两个字:萎谢。

将这三首《碧城》诗连贯起来,你便看到了隐含在其中的叙事性。禁恋中的男女道人,从相识到相见,从相见到幽聚,从相聚到别离,期间经历了贪、嗔、痴、怨种种情感形态,执着于红尘之欲中的小儿女,谁不在这情感的炼狱里轮回?

我忍不住要猜测败露之后,她的人生会是怎样的境遇。

相爱太短,而遗忘是如此久长。

她一直在回忆,回忆那逝去的年华。从此后,忘了界限,忘了时间。回忆是一座囚牢,将她牢牢锁在原地,无法动弹。而青春和热情,便在回忆里一点点消散。

回忆的余温抵挡不了现实的寒冷。其实,我根本用不着费尽心思去猜测,李商隐早已为我们埋下了隐线,给出了暗示和答案。

答案就在这首《银河吹笙》里。

怅望银河吹玉笙,楼寒院冷接平明。

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惊。

月榭故香因雨发,风帘残烛隔霜清。

不须浪作缑山意,湘瑟秦箫自有情。

离开道观后的美丽的女冠,从此流落在人间。在每个夜里,她默然而又惆怅地望着银河彼岸。银河清且浅,对相爱却不能相见的牛郎和织女来说,却是不可泅渡的天堑。

捡一支玉笙,咿咿呀呀地吹奏,仿佛在诉说沉香散尽后的荒寒。寒意森森的画楼和小苑,又迎来了一个清晨。

重衾幽梦,再难捡拾。羁留在异地的她,从昨夜的孤眠中惊起,独自承受着梦碎之后的惊惧与悲怨。窗外的雨打过月榭,唤醒了花香,却唤不回它憔悴枯萎的容颜。如今的她,就像这风中的残烛,在寒霜侵袭的帘幕下不住地颤抖。

如果王子乔执意要放下皇子的地位和人间的富贵去修仙,又何必苦苦强求他眷恋人间的恩情。七月七日,驾着仙鹤的他在缑山上向家人遥遥致意,自此后便是永别,相见不如不见。人间因果和恩怨,强求不得。就像湘瑟中的舜帝与娥皇女英,就像秦箫中的萧史和弄玉,他们彼此间的两情相悦是宇宙人伦,除了祝福,又何必强求?

“不须浪作缑山意,湘瑟秦箫自有作。”不必像王子乔一样去追求虚无缥缈的修道成仙之梦,这一切又怎么能抵得上人间真实的两情相悦?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虽是禁恋,李商隐最终以一颗包容的慈悲心同情在欲望中挣扎的红尘男女。对他而言,真实的触碰与相守,远胜于虚无的得道和飞升。

他以一颗诗人的澄明之心,同情着禁恋者的悲欢离合。

道家的清规戒律和神圣方术没在他心中留下任何痕迹,他却为那些本不该有的爱情赐予长生。

深情的人总能在清规戒律里一眼看到深情的世界,他注定是一个感情深挚而易于耽溺的人。

儒家所谓的“乐而不**,哀而不伤”的中庸,道教所谓的清心寡欲、克制静修,他都不遵循。在他的感情世界里,这一切都不能约束他也约束不住,“明知过礼之文,何忍深情所属”,他知道就算是逾越礼法,也要流露出自己的真情。

清规戒律束缚不了人心和欲望,他用以心换心的感同身受,深深怜惜世上所有被规则禁锢的人,甚至是一些为了高远理想而弃绝人伦常情的仙人,比如嫦娥。在他眼中,嫦娥是月宫中的仙姝,也是玉阳山上修道的女冠,更是为了飞向高处而忽略当下的无数追梦者之一,包括他自己。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嫦娥》

这首诗有种深沉的时间意味。

云母屏风烛影深,足见夜深沉。长河渐落晓星沉,足见天欲晓。从深夜到天明,时间是流动的,而主人公嫦娥一夜无眠、孤寂难耐的情形,就在这种流动中展现出来了。美好的青春,徒然消耗在与时间的拔河上,这样的荒寒让人心里痛。

他不自主地发出感慨: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碧海青天夜夜心”,又显示了时间的静止与凝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能做的没有别的,只是在无尽的悔恨中,数着时间的分分秒秒,让它过去。时间,对一个空虚而无聊赖的人来说,是漫长的,静止的。而她也在这种静止中白白消耗自己的生命和意趣。这样的静止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将人吞没。

回想当初,因不甘从俗而选择了不胜寒的高处。但这种清高,是要付出代价的,首先你得耐得住寂寞。这种寂寞不是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个,而是你被抛在世界之外,忍受着生命被时间一点点吞噬却无能为力原地踏步的消磨。

所有的得到,都以某种失去为代价。

有人说,李商隐是“写心”高手。他写的是人性、人心的复杂和丰富,他用天才式的直觉洞穿人性和人心的实质,直达深渊。所以,在他的很多诗中,你看不到具体所指,你可以把对象想象成每一个适合此种情境的人。比如这首《嫦娥》,你知道他写的是谁?一切放弃人伦常情,追求虚无仙道的人,在嫦娥身上都能找到自己的影子;一切不甘从俗,自视清高的人,都能在嫦娥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一切坚持自我理想却又不得不承受不为世人所理解的人,都能在嫦娥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它的复义性,正是它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