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大的痛苦是得不到和已失去。
人生中最珍贵的,也是得不到和已失去。
因为得不到,会让人心心念念;因为已失去,会让人倍感珍惜。
在暂无去处、备考春试的这段时间里,年轻的李商隐,情海世界里的天风海雨翻腾不息。在人生的孤身逆旅中,谁不渴望相爱的灵魂,谁不需要来自他人的抚慰与疼惜?
如果说《燕台》四首,描述的是“得不到”的情感状态,是子虚乌有找不到具体所指的一段情或一种寄托,《柳枝》五首,则很好地描述了“已失去”的情感状态,这是一段确有所指的恋情。
得不到,是人负我;已失去,是我负人。
也许,习惯了被辜负的李商隐,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负人的。一旦辜负,终生难以释怀。这是他的一点善良,也是他的柔弱。
李商隐的情诗大多写得迷离隐晦,难以索解。而《柳枝》五首却一反常态,不但写得清晰明了,甚至在诗前,他还写了一段长长的小序。这段小序,忠实地记录了他和柳枝的恋情,一段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的爱情。而这段情缘的肇始,不是别的,正是《燕台》诗。
李商隐有个堂兄,名李让山。和李商隐满腹诗书不同,这个堂兄是一个商人。
十三岁时,李商隐一家迁到东都洛阳居住,这位堂兄为他出了不少力。因为是商人,见多识广,认识的人也多。对族中这位颇富才华却命运不偶的文弱堂弟,他心里是有怜惜的。一找到机会,他便会传播李商隐所写的诗文,他希望有更多人了解这位怀才不遇的堂弟。
洛阳的春天格外不一样,单单是牡丹,就天下闻名。
大和九年(835)的春天里,当李让山在南柳之下无心吟咏那几首《燕台》诗时,他哪里会想到这诗句深深击中了一个少女的心。
在听到诗句的那一刻,她沉睡的青春仿佛猛然惊醒,她急忙问李让山,谁人写了这首诗。当她得知写诗的人是李让山的堂弟时,当即扯断自己的衣带,以此为凭,请李让山务必转告,她想见这个写诗的人。
这个少女名叫柳枝,是实有其名,还是李商隐给她起的这个美丽的名字,不得而知。她是一个富商的女儿,一直深得父母爱宠。但自其父在一次经商中遇海难后,她变得郁郁寡欢。她时常弹琴,琴声中传递的那种如天风海涛般的幽怨之声,一般邻人都听不懂。
无人能懂她的幽梦与内心。
青春即将荒芜,就像庭园中的那架秋千,早已爬满了藤。
谁料想,在这个春天里,她从一首诗中,读到了她向往的爱情,那种深深的悸动,感受如此强烈而逼真,她相信,这是来自灵魂的乐音。这是一个灵魂向另一个灵魂开敞,并寻求接纳与呼告的声音。
诗中那个寻找的人,那个女子,深情如斯,执着如斯,悲情如斯。能写出这种诗歌的人,断然不会是一个平庸而无趣的世俗之人。
所以,她的邀约很果断,很决绝。
眼下这个少女的理解与欣赏让李商隐欣喜若狂。第二天,当他如约来到相约的地点,柳枝早已在树下等候,她用漫不经心去掩饰自己的刻意装扮。其实,李商隐读得懂这漫不经心之下,掩饰的殷切与在意。
春风满袖,春意萌动。面对着这个略带羞涩与腼腆的白衣少年郎,柳枝的热切来得更为激烈。她大胆向李商隐发出邀约,约他三天后,在上巳节的这天,湔裙溪上,博山相待。上巳节是祓除不祥的季节,在春秋时期更是“令会男女,奔者不禁”的季节,这个季节是自然的春天,更是人文的春天。它有的不只是宗教般的虔敬,更有人文的浪漫与绮丽。
博山炉,是香炉,更是示爱的密语。一如沉水香燃烧在博山炉里,她愿意燃烧在他的胸怀与爱意里。
这样的邀约,大胆直接,不留余地。只是,她可曾想到,爱情中的不留余地,往往会让人走入绝境。因为一个人的力量,无法完成两个人的承诺。
她相信这个写出深情诗句的男子,也是一个深情至死的情人。但三天后,诗人并未赴约。她一个人在湔裙水岸,望着博山炉的香燃尽,直至慢慢冷却。随着这香冷却的,是她那颗热烈的心。
随着最后一缕香在空中消散,这段故事也走向了它的结局。
李商隐说,就在约定日的前一天,同赴长安赶考的同伴恶作剧地窃走了他的行李先行。他无法再在洛阳逗留,只能前去追赶。那个美丽的邀约,就这样被辜负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李商隐的借口。
就算是没有这场恶作剧,李商隐果真能接受她的邀约吗?
这是一个太不走寻常路的女子。唐朝虽然豪放,但门当户对,媒妁之言,对一个一向奉儒守礼的家族来说,一定是少不了的。而柳枝是自媒,是自订终身,且是一个来自富商家庭的女子。她的豪爽和决绝,与传统讲求三从四德的女子,差别太大了。
在想象的世界里,他可以打破陈规与禁忌,上天入地。在现实世俗的生活中,他却只能做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况且他贫寒的家庭不允许他有放纵和试错的机会,他未卜的前程和无法自主的处境,也让他无法任性地为所欲为。
命运是多么讽刺,他错过柳枝之约去奔前程,却被前程抛弃。这年冬天,第四次落第的李商隐在戏水驿上送别李让山,李让山告诉他,柳枝已被一位节使聘为姬妾。
为了祭奠这段无果的爱情和自己灰色的青春,他写下了五言组诗《柳枝》,请李让山带回洛阳,替他题写在柳枝的故宅上。
有些过错,终会酿成错过。
他们只能像两条无法相交的平行线,在漫长的岁月里渐行渐远。
五首《柳枝》诗,写得简洁,克制,朴素,不像李商隐繁复华丽、深情绵邈的情诗。
在安静中渐渐体会生命的盛大和深情的难得,也许,这对李商隐来说,也是一种成长吧。
这五首诗如下:
花房与蜜脾,蜂雄蛱蝶雌。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
本是丁香树,春条结始生。玉作弹棋局,中心亦不平。
嘉瓜引蔓长,碧玉冰寒浆。东陵虽五色,不忍值牙香。
柳枝井上蟠,莲叶浦中干。锦鳞与绣羽,水陆有伤残。
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
这组诗虽是五首,却有一个完整的情感脉络。是一点后悔,一份偿还,一份宣泄和一种无力主宰命运的无奈与伤悲。
如果柳枝未曾抽身决绝地离去,另嫁他人,也许他心中的愧意不会这么深。他不用对她负责什么,因为他从未给过她承诺。但对柔弱善良的李商隐来说,她若不幸,便是他的过错。
她没有给他任何转圜的余地。爱要爱得果敢,恨也恨得干脆。敢许他一个花好月圆,就敢还他一个渠会无缘。这样的奇女子,着实值得人怀念。
是的,是怀念,而不是相思。说不上相思,因为他们的恋情还没有开始,便已经结束。
“花房与蜜脾,蜂雄蛱蝶雌”,这首诗其实是在解释自己为何放下,为何辜负,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知道他们原本就不是同路人。就像雄蜂和雌蝶,纵然他们看中了同一朵花,有着相同的性情和喜好,但他们不是同类,命里注定,终成陌路。
他们的邂逅,只是人生中一段插曲,一次惊艳的回眸;就像是蜂和蝶,最终会奔向彼此的前途,寻找到应属于彼此的归宿,一个是花蕾,一个是蜜脾。说错失,是偶然,也是必然。
“本是丁香树,春条结始生”,这首诗讲柳枝或是李商隐自己心中的郁结不平。丁香树,也许指柳枝,也许是指诗人自己。春天丁香的花苞郁结,层叠着像打不开的心事。玉石雕琢的棋枰,中心处高低不平的隆起,分明是一颗颗不平的心。这不平,是柳枝对李商隐辜负自己的不平,也是李商隐对伤害了柳枝的不忍与忏悔。
对柳枝不给自己、也不给对方第二次机会的刚烈与决绝,他也是心怀不平的。
“嘉瓜引蔓长,碧玉冰寒浆”,这首诗抒发了他的惋惜。他将她比作碧玉嘉瓜,隐含**之年之意。柳枝正当**之年的二八年华,青春盛开得无比艳美。同时也蕴含了邵平瓜之典,西汉邵平退隐后,在东陵种瓜,所种之瓜味道甜美多汁,人称“东陵瓜”或“五色瓜”。像碧玉一样冰清玉洁的嘉瓜,在盛夏酷暑里用寒凉的井水浸泡过后,是大宴宾客的上好果品。
这么美好的东西,怎能忍心吃掉?“东陵虽五色,不忍值牙香”,这样美好的柳枝,这样美好的青春,只因自己未曾珍惜,却白白地成了权贵的姬妾。在那妻妾成群的深宅大院里,在那种深似海的侯门里,柳枝会真正幸福吗?
不忍之心有,丝丝妒意也有,但这一切他只能藏在自己的心里。对一个尚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的人而言,他又能许给她一个怎样的未来和安稳?
不是忍心辜负,而是无能为力。
这又是一层苦衷与辩解,以柳枝的兰心蕙质,当明白他的难堪与不得已。
“柳枝井上蟠,莲叶浦中干。锦鳞与绣羽,水陆有伤残。”这首诗重在叙说在这场无果的爱恋里,双方都深深受伤。一个如井上枯萎的柳条,一个干涩如池中莲叶。他们分属于两个不同的天地,就像锦鳞和绣羽,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天上,一个沉潜在海底,一个飞翔在天空。飞鸟和鱼,殊途永隔,永难交会。
这便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柳枝的刚强,换来的是她在侯门深海里的暗自神伤,是他在紧紧关闭的门外叹息惆怅。锦鳞与绣羽,纵然两两相望,也只能在各自的世界里,冷暖自知。
“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画屏的绣幕上,蝴蝶游鱼,物物自成双。放眼望去,湖面上两只鸳鸯相互依偎,世间万物各自有主,各自成双,它们都有自己的伴侣,而他却是形单影只。满怀情思,想寄却无从寄,这样的情形,怎不让人再生伤感与惆怅?
如果,这世间从没有如果。
没有岁月可回头,他只能在泛黄的诗篇里,虔诚地写下自己的悔与痛,爱与恨。这一切,会成为他生命中抹不去的一抹玫瑰色,令他在无数个黯然神伤的日子里,想起这个曾给了他欣赏和欣喜的一段情。
得不到,心底里会永远怀想着那如镜花水月般的美好。已失去,心就会破成一个无法弥补的大洞,风一吹,便会痛。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不知道义山想起这段情缘的时候,那个叫心口的地方,会不会一直痛。
可是,人的一生其实都是在追求已失去和得不到的东西,一旦你得到了,你便不会珍惜,甚至倍感空虚。
得不到,是悲剧;得到了,有时也会成为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