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幕主尚无着落,旧的幕主他无颜再去面对。
在家乡荥阳和洛阳之间寻寻觅觅的日子里,他一边备考,准备迎接来年的春试,圆心中的进士及第之梦,一边向自己内心深处逃匿。
在这个无人能懂的心灵世界里,他编织着幽艳的绮梦,深深耽溺,无法自拔。这个梦的结晶,便是《燕台》四首。
《燕台》诗四首或许在现实世界中有迹可循,它是李商隐在生命灰暗之际的一段邂逅,情感来得迅疾而又突然,他彷徨不知该如何拥抱这种喜悦。这段情发生于何时,何地,女子是何人,都像是一个谜。有人说是官家歌伎,有人说是旧时相识,还有人说是女冠。
也许,这首诗本无实指,他是李商隐汇聚过往种种情思和心绪,编织的一段绮梦,一个意念中的女子。这个女子与他一样,上天入地,寻寻觅觅,寻觅着心中的爱与理想,寻觅着可堪托生死的地老天荒。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心中那个爱与美的化身,始终在水一方,不可把捉。
青春在寻找中憔悴,时光在寻找中荒芜,生命在寻找中逝去。寻找的尽处,也许是两手空空,但生命也借由这寻找而突显出它的意义。
这四首诗,以春夏秋冬为序来编织。看得出来,它是李商隐精心结撰之作。浓艳的辞采,华丽的想象,热烈而痴缠的情感,不正是每个人曾经拥有过的那段炽热的青春情怀吗?
此时的李商隐,二十三四岁,正当最好的年龄。在这个最好的年龄,他遇到或是编织了一个最好的她。在这个最好的年龄里,他避开了现实的灰暗与冰冷,在心灵世界里任性沉溺。
你无须揭开她的面纱,看清她的真面,你只需要用心去体会、去感受她的心灵,她的绮怀,便会深深地为之倾倒,为之着迷。因为他极力渲染的,无非是一种执着,一个“情”字。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这四首诗,要表达的正是这样一种生死相许的情与执着。至于相许的对象是谁,在这里已经不重要了,你将它视为李商隐心中的理想,亦未尝不可。
四首诗抒写主人公的四季相思,像极了乐府民歌中的《子夜四时歌》。在四季的轮转和变化中,她的情感也从春的寻觅怀思到夏的企盼重会,再到秋的情缘终逝,最后是冬的归于幻灭。
先看春之寻觅。
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
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
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
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
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帘梦断闻残语。
愁将铁网胃珊瑚,海阔天宽迷处所。
衣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
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锁冤魄。
夹罗委箧单绡起,香肌冷衬挣挣佩。
今日东风自不胜,化作幽光入西海。
春光冉冉,填满了阡陌。在流动闪烁的春光里,一颗如春光般骀**的春心苏醒了,它在四处寻觅那个娇柔的魂魄。一只蜜蜂或是一个像蜜蜂一样执着的人,寻遍了每一朵花、每一片叶、每一根枝条。
他仿佛看见了暖蔼迟辉里,西边那棵桃树下,站着一个她,高高的发髻上缀满了缤纷的桃花,美得像一个春天的童话,或是一个绮丽的梦。是梦吧,因为她是那样的可望不可及,“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他终归触碰不到她,迷乱的柳絮铺天盖地,迷乱的脚步不知何往,一颗心就这样迷失在春天的黄昏的原野里。
只能到醉乡暂避好了,而醉乡里也无法忘记她。哪有醒不来的酒,哪有流不动的沙?伴随着酒醒的,是更清晰的刺痛。清晨熹微的曙光里,分明还有你朦胧的身影,梦中的你,依稀还在我的耳边呢喃着。
迷狂的爱交织着沉滞的痛,该如何纾解呢?怎样从回忆里将你打捞起来呢?就像打造一张铁网,将它沉入海底,待珊瑚慢慢生长起来,再将它捞起。可悲的是,纵然我持着一张铁网,也不知道在这茫茫的海域,我能将网抛向哪里。
在无望的相思里,衣带渐宽终不悔;四季在轮回,春烟自碧秋霜白,我的世界却静止在你离去的那一刻。丹砂可以被研磨成粉,终不失其赤;岩石可以被利斧劈开,却难改其艰。我心如丹砂,情如磐石,如今都随着你的离去,碎成齑粉。只有一缕魂魄,愿上天将它锁入牢狱。
你就是我的天堂,除了你,哪里不是牢狱?
春将尽,夏将至。你把春天的罗衣收起,换上夏日薄薄的绡衣。玉佩睁睁,贴着你的香肌,它们比我幸运,能领略你的美。只是东风越来越弱,春光慢慢逝去,再美的青春、再深的思念,也将随着这春光的消逝化作一缕幽光沉入深海里。
寻找的尽处,是幻灭,是不可阻挡的消逝。
这样情执,这样缠绵,这样光怪陆离,这样色泽斑斓而又惱恍迷离,除了李贺,还有谁人写得出这样的句子?
只有李商隐。
爱这样深,这样沉,又这样冷;追寻这样执着,这样茫然,又这样幻灭。李商隐的诗,是写出来的吗?不,他是用一颗泣血的心在歌唱。
再看夏之企望。
夏天是盛大的,是热烈的。它让在春天的寻觅中陷入幻灭的心,重新燃起了希望。企盼重逢,是这首诗的主旋律。这首诗的视角为女子。
前阁雨帘愁不卷,后堂芳树阴阴见。
石城景物类黄泉,夜半行郎空柘弹。
绫扇唤风阊阖天,轻帏翠幕波洄旋。
蜀魂寂寞有伴未?几夜瘴花开木棉。
桂宫流影光难取,嫣薰兰破轻轻语。
直教银汉堕怀中,未遣星妃镇来去。
浊水清波何异源,济河水清黄河浑。
安得薄雾起细裙,手接云蕲呼太君。
又是雨。义山太喜欢雨,一场雨,从春天下到了夏天。
前阁外,丝雨如帘,终日不卷。后堂里芳树阴阴,隐隐可见。久雨不停,笼罩在阴雨中的石城,竟似黄泉幽暗;夜深难眠,只听见无愁的少年挟弹弹鸟的空弦。
她心中的那个少年,如今身在何方呢?
夜太深,心燥郁。手持着绫扇,希望能引来一点凉爽的西南风;翠绿的帏幕,在微微的夜风中像水波回旋。心绪飘飞,不知不觉又指向了你。远在异地的你,寂寞的灵魂是否有人陪伴?蛮烟瘴雨中,那灼灼似火的木棉想必已经开放。不要去盯视它,那热烈的红和绚丽的艳,像极了此刻我对你的思念。
无边的永夜,不知何时能天明。
眼看着一轮冰魄夜转轮,月影流光,难以拾取。轻启芳唇,想对你诉说些什么,却变成了月下的自言自语。想想月宫中的织女,此刻也和我一样,正饱受着相思之苦吧?如果可以,请让银河坠入我的怀中吧,免得让织女年年来去。
此时此刻,天上人间,正一样愁浓。
我和你本是同源同根,同为世间有情人。孰料有情而离居,就像济河水清黄河浑。人世间的阴阳错违,叫人无力挣脱。如果有可能,请让我身着神女的缃裙,在远离尘世的天堂薄雾中,迎接你云车的到来。
春天的寻觅,是从陆上到海上。夏日的企盼,则是从人间到天上。
茫茫宇宙,她一定要寻个遍。
四海之大,哪里才安放得下她一颗炽热执着的心?
秋天,是幽怨的季节。
夏天残存的一点重逢之望,到此时终于逝去,再难捡拾。
月浪衡天天宇湿,凉蟾落尽疏星入。
云屏不动掩孤嚬,西楼一夜风筝急。
欲织相思花寄远,终日相思却相怨。
但闻北斗声回环,不见长河水清浅。
金鱼锁断红桂春,古时尘满鸳鸯茵。
堪悲小苑作长道,玉树未怜亡国人。
瑶琴愔愔藏楚弄,越罗冷薄金泥重。
帘钩鹦鹉夜惊霜,唤起南云绕云梦。
双珰丁丁联尺素,内记湘川相识处。
歌唇一世衔雨看,可惜馨香手中故。
又是夜,不眠的夜,一轮秋月照着这个孤栖的人,照着徘徊在漫漫暗夜中无法安息的焦灼灵魂,这么冷,这么凄凉。
凉月的波光布满天宇,这凉意让天宇也显得湿淋淋的。月影西斜,疏星映入帘户,帘内云母屏风静静立在床前,遮掩着一个孤独者的哭泣。西楼檐间一夜不停的秋风声,似铁马叮咚,声声急促地敲打着她的心。
除了相思,她还能做些什么?
想将这相思织成纹锦寄给远方的他,怎奈这相思太深太密一时间竟无法说清。纸太短而情太长,到头来,只剩下一腔欲说还休的幽幽怨恨。斗转星移,时光流逝,长河已隐没不见,新的一天又要来临。
而她的时光,就这样陷入了无休无止的思念轮回里。
寂寞无主的青春,寂寞无主的灵魂。了无意趣,了无生机,这样的生,这样的活着,只怕比死还要冷。人还在,但心也渐渐冷却。连带着她的心一起冷却、一起荒凉的,是重门紧闭的庭园,是沾满了灰尘的鸳鸯茵褥。昔日的小苑已经变成蔓草荒芜的长道,昔日歌舞着《玉树**》的女子,如今已无人怜惜。这惊心夺目的荒凉,埋葬着她的整个曾经,也深藏着她无尽的幽怨。
怎样排遣这寂寞的时光?
只能在秋天的夜里弹琴,琴声蕴含着悲怨的楚调之声;越罗衣衫太单薄,抵挡不住来自心底的冷和无限深重的恨。夜晚的严霜惊起了帘钩上的鹦鹉,唤醒了她萦绕云梦的相思。
还是写一封长长的信吧,信中附上我的耳珰,信中记着我们共同拥有的湘川旧梦,不知你是否能够感应?只是,这信终是没有寄出去。天长水阔知何处,就算他收到了这封信,时过境迁,不知能否唤起他心中的余温?罢了吧,罢了。
曾经唱着离歌的歌唇含着泪雨,我将永世把玩这尺素双珰,就让这信中温馨的气息渐渐地从我的指间流走。
随时光流走的,是一颗如死灰般慢慢冷却不复温热的心。
歌唇一世衔雨看,可惜馨香手中故。如此决绝,如此绝望。
哀莫大过心死,一个死了心的人,会停止呼告,停止诉求,停止沟通的欲望,她只会越来越深地沉入自己的世界里,沉入心的更深处。在这个闭锁的世界里,无人闯入,也无人参与,她独自承受。
这个女子,是为情所伤的一切有情人,也是为命运所伤的李商隐。
冬天,是幻灭的季节。
白茫茫大地,一切都化为虚无,都归于寂灭。
天东日出天西下,雌凤孤飞女龙寡。
青溪白石不相望,堂上远甚苍梧野。
冻壁霜华交隐起,芳根中断香心死。
浪乘画舸忆蟾蜍,月娥未必婵娟子。
楚管蛮弦愁一概,空城罢舞腰支在。
当时欢向掌中销,桃叶桃根双姊妹。
破鬟倭堕凌朝寒,白玉燕钗黄金蝉。
风车雨马不持去,蜡烛啼红怨天曙。
太阳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没有停歇,失去了伴侣的雌凤和女龙,孤独终老。原来,这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站在你的眼前,你却无法感知我对你的爱意。青溪的小姑与白石郎,同处堂上,相思相望不相亲,这杳远更甚于苍梧之野。
无法跨越的隔阂与障碍。
当严霜隐现在冰冻的墙壁上,被冻死的不只是庭中丹桂的芳根和香心,还有我的心。就算是有一日,你乘着画船思忆着往日的婵娟,却发现往日的婵娟早已无复从前的容颜。
写到这里,我认为幻灭的情感已表达得很彻底、很完整了。但这首诗偏偏还没有完。
后面八句,前四句交代主人公的身世和往日尽欢的情形,后四句交代失欢后的憔悴与萎谢。而一句蜡烛啼红怨天曙,将本来已经写尽的幻灭和心死又写得拖泥带水。
既已心死,既已幻灭,何不干脆一点?而这一声哭啼,不断削弱了悲剧的力量,更让心中无限的悲凉化为某种难以言说的不堪。
这种不干脆,不痛快,不彻底的情感状态,在某种程度上,不正是李商隐性格中的一个致命伤吗?
四首《燕台》诗,像四个四重奏。它是李商隐精心编织的幻梦还是他刻骨铭心的曾经?
清人说,这四首诗的大意可用“幽、忆、怨、断”来概括。诚然,“春之困近于幽,夏之泄近于忆,秋之悲近于怨,冬之闭邻于断”,想来也颇有几分道理。
跳跃的情感和意象,秾丽的辞藻和想象,炽热的情感和缠绵,年轻的李商隐,到底想说些什么?谁才是他真正的解人?
不必等到萧条异代有知音,在那个时代,在不远的将来,一场情缘正朝他奔来。
她是他的解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