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府蹉跎,忍剪寸心(1 / 1)

大和七年(833),李商隐第三次科考落第后,令狐楚从太原入京,幕府解散,李商隐无法再在令狐幕府中待下去了。

他只身回到了洛阳家中。一次次科考落第,让这个心高气傲的才子,无颜再面对昔日的恩主,他需要找个地方暂时回避,以纾解心结。人在失意之时,最希望去的地方,是家。只有家才能无条件接纳远方归来的失意游子,也只有家才能暂时告慰他失意悲苦的灵魂。

在家乡疗伤期间,他去拜见了时任荥阳刺史的萧浣。此人曾是堂叔的世交知己,和令狐楚一样,同属于牛党一员。

萧浣又将李商隐引荐给华州剌史崔戎,崔戎欣赏李商隐的惊世才华,且是李商隐的一个远房表亲。幸运的是,崔戎辟李商隐为幕府掌书记,给了他一份优厚的待遇。同时,他爱惜李商隐的才华,也亲自指导李商隐写骈文的技巧。

和令狐楚一样,崔戎两经登科,但弃京官入幕,在幕府建功立业之后又入朝任职。他也是一代文章名手。在崔戎的指导下,李商隐施展全部的本领,为他写骈体公文,以报幕主的知遇之恩。

如果他对令狐楚还怀着一丝丝敬畏,他与崔戎则如一段忘年交的友人。

这种平等的关系让他放松。崔戎也知道功名未取、科考未中,一直是横亘在义山心中的一座大山,也是他无法真正释然真正忘情投入世俗生活的潜在原因。为了一解李商隐的心结,他甚至特意送李商隐去安静的南山僧寺温习课业,以备下次科考。

李商隐是不幸的,家道中落,幼年失怙,寄人篱下,屡考不中,他的生命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

李商隐又是幸运的,在他的生命中,他以一介白衣,得遇两个贵人。这两个贵人,在他未能取得功名之时,全力资助,亲自授业,对他的提携和帮助,远远超过一个幕主对幕僚的恩遇。

他对令狐楚心存感恩,在令狐楚去世时他写的碑文中他已经捧出一颗赤诚的心。他对崔戎也心存感激,在《安平公诗》中,他动情地写道:

丈人博陵王名家,怜我总角称才华。

华州留语晓至暮,高声喝吏放两衙。

明朝骑马出城外,送我习业南山阿。

如果李商隐是一个精于世故的人,他的命运应该不会一直以灰暗的色调呈现。可是他太不懂人情世故,太不懂权术机变,太缺少入世之人的功利之心,却将一生消磨在唯美的艺术里。

他的骈文和诗写得越来越好看,越来越成熟了,时时博得崔戎的惊叹,“顾我下笔即千字,疑我读书倾五车”,而这倾五车的才华,却无法为他在现实世界谋得一席高位,让他扬眉吐气一次。

风格即人,在华州幕府期间,他的公文写得秾丽繁缛,如百宝流苏,千丝铁网,绮密瑰丽。写得再好看又有何用?终究不适用。文以载道,要有用,要有补于世。过于注重骈俪和辞藻,为美而美,与其说是骈体文的要求,不如说是李商隐越来越自觉的选择。

为美而美,耽溺于美,本来是一个艺术家的气质。

从骨子里来说,李商隐就是一个艺术家,而不是一个生活在尘世中的政客或俗人。

华州幕府里宾主相得的自由宽容环境,让他骨子里的艺术气质和一生中少有的轻松与快意得以充分流露。写于此时的《牡丹》,很好地代表了他此时的风格和尚未消退的自信与自负。

锦帏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

垂手乱翻雕玉佩,招腰争舞郁金裙。

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

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

整首诗富有年轻的朝气,骈俪的格律,丰赡的典故。他将自己的企慕和眷恋、怆痛与青春,都隐藏在这首华美秾丽的诗中。这首诗是全唐牡丹诗中的压卷之作,它烙有浓浓的李商隐特色。

但这样的诗是难以流行的,因为阅读他的诗,要有丰富的知识储备,否则连字面意思都无法懂得;更需要一颗锐感细腻的心,否则体会不到藏在如迷宫般文字背后百转千回的情感和意绪。

这首诗一共八句,却六处用典。首句写牡丹初绽时的明艳和高贵。它就像卫灵公的宠姬南子,一般人不能轻易得见,她也只是在召见孔子时掀起了锦帷一角,稍稍露出了自己的美丽。

次句写牡丹花瓣重叠的雍容。他以越女身上五彩斑斓的披风为喻,越女见鄂君子皙心生慕悦却又无法对这个身份悬殊的人明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有情而无望,是这世间最深的悲情。

三四句写牡丹随风摇曳的媚态,由静至动,由形及态。垂手舞是唐代特有的一种舞蹈,郁金裙是熏有郁金香料的裙子。

五句用石崇典,写牡丹的光泽。石崇炫富,家中厨房不用柴火,却用精美的蜡烛代替。六句用荀或偷香典故,以喻牡丹的风流和异香。

七句用江淹典,以喻自己才华过人,梦中得老人彩笔相授,妙笔生花,绘形绘神,而不是像江淹一样被收走了彩笔,从此后江郎才尽。他用这神仙授予的彩笔,写下华丽唯美的诗句,打破人神之隔,将它寄到巫山神女的手上,让她看到自己的才华,同时读懂自己内心深处激**不已的思慕之情。

牡丹在李商隐的笔下,是美的化身,是爱的象征,更是理想的象征。他穷形尽态、竭尽所能描绘的美艳之物,恰是他心中追索不息却又无法企及的理想。

这种理想,不只是简单的功利,也不只是世俗的名利,他所用的典故,上天入地,人神共陈,早已达到了一种想象化的、虚幻的唯美境地。

也许,这种美和理想,只能植根于想象的虚幻的土壤之中,用他的神魂去浇灌。现实世界里的尘土,供养不了这种爱与美的精魂。

如果崔戎一直在,如果一直有这样一个长者对自己温厚而包容,就算是沉溺于唯美的艺术世界里,也是幸福的。

但这样的好日子,似乎并不能长久。

大和八年(834),随着李党的得势,作为牛党的一分子,崔戎备受排挤和打压。他被迁往更加荒僻的兖州。三月接到调任,五月到达任所。李商隐为崔戎撰写的谢表中称此地是“古为诗书俎豆之乡,今兼鱼盐兵革之地”,山东为齐鲁儒家文化的发祥地和重镇诚然不错,但谁都知道,在唐代,这里是远离权力中心的边鄙之地。

在初抵兖州的一场宴席上,李商隐第一次尝到了新鲜的竹笋,为此他写了一首诗。

诗歌是侑酒佐欢的调料,而在宴席之上即席赋诗,更能彰显一个人的才华。李商隐从来不缺才华,在这样的场合,写诗成了他无法推托的责任。

虽然这个幕主待他不同于一般人,虽然他以文才闻名于酒宴歌席,但在时光如流水般逝去、而青春徒然消耗在这种应景的酬答与交际之中时,对年已二十三岁功名依旧无着的李商隐来说,内心总会泛起一种迫促和煎熬感。

他写下了《初食笋呈座中》:

嫩锋香苞初出林,於陵论价贵如金。

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

鲜嫩的竹笋从林中破土而出,它探出小脑袋惊喜地打量着这个全新的光明世界。它适宜生长在温暖潮湿的南方,在干燥寒冷的北方因为稀少就显得异常珍贵。看着这鲜嫩碧绿的笋,想着那被层层笋衣包裹着的笋心,在刚刚破土而出、来不及拔节而上之时,却被人采来当成盘中美味。

皇都里,山川林莽,川泽湖海里已经有了那么多美味,怎么就不能放过这小小的、未曾拔节的竹笋呢?

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一点不忍之心,有时会将人区分为两类。

一点不忍的念头,是生民生物之根芽。一段不为的气节,是撑天撑地之柱石。

对一虫一蚁,一草一木的一点不忍之心,有时竟然如此难得。而拥有这点不忍之心的人,也显得异常高贵。

至少,他还有心。心灵已经麻木钝化之人,何来忍与不忍?

有人从中看到了李商隐的怀才不遇、大志难酬的隐喻,我却从中看到了他的一颗玲珑善良的灵魂。

但转念一想,灵魂是多么容易破碎的东西。一个太有灵魂的人,难免为它所累,一个人要长久地保持生活的平静,其实可能真的不需要太多的灵魂。敏感与柔弱的灵魂,注定与幸福无缘。

李商隐的幸福果然没有维持多久。

崔戎五月到幕府,六月即病死任上。

一个可堪依附的人,一个真正关心李商隐的身体甚至是灵魂的人,就这样被命运夺走。

这仿佛是李商隐的宿命,在他的生命里,美好的东西注定不能长久,有价值的东西注定很快失去。他一路走来,失去的竟然比得到的还多。

自十三岁到洛阳,到二十三岁辗转幕府,他依旧是一个身如浮萍的幕僚。

功名和事业,离他仿佛是那么遥远;而无常和吊诡,时时伴他左右。对他而言,生活里还有什么奢想?他又敢存怎样的奢望?

十年里,他得到的是日渐苍老的容颜和心境,是日渐成熟和高超的为文之道,一种只属于自己却无法为稻梁谋的“要非适用”的为文之道。

他的人生之途,又将通向哪里?

茫然天地,不知何往。他辗转在家与洛阳之间,一边温习功课,一边谋求新的仕进之机。

在一个秋天的黄昏,他来到一个叫骆氏亭的驿站,天将落雨,他暂时在此地歇息。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秋天、黄昏、雨,当这三个关愁的意象叠合在一起的时候,注定是无边的幽冷与萧瑟。此时此刻,没有红泥小火炉等待着友人相访,没有立在风雪尽处的小白屋等待着夜归的行人,他只能依靠回忆的余温,温暖自己无比栖栖惶惶的心。

崔戎给予他的微温瞬间在心头泛起,此时此刻,天人永隔。他像是一个失去了依凭的孩子,而真正失去了父亲的两个孩子是崔雍崔衮。在崔戎幕府时,他们曾同进同去,情同手足,如今却散落天涯,渺无音讯。

骆氏亭建在一个四面种满竹子的水坞上,不染纤尘。亭轩临水,清冷幽寂,倒适宜一个人沉浸在回想中,任心事热烈盛放。对他们的思念,是这样浓烈,却依然穿不透那遥远的高城。

这季候本来应是秋尽寒来,却不料秋意迟迟不肯谢幕,好像在眷恋着什么,秋阴不散,笼罩四野。冷霜未至,一切都处在一种过渡性的黏滞状态,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像极了他此刻的心绪。

这是一种缠杂不清的状态,不干脆,不分明。像是在思念着什么,却不知道思念的具体所指;像是在渴望着什么,这渴望却找不到回应;像是在诉说着,却发现这诉说只是含混不清的独白。这怅惘,这迷茫,这无形无影却又无处不在的裹挟,在这个秋天的黄昏里,李商隐的身影显得格外孤独。

几茎枯荷,映入眼帘。干枯的荷梗,托举着泛黄的枯叶,像是一个残破的梦,诉说着已经逝去的青春和热烈。暮秋冰冷的雨,打在枯干的荷叶上,点滴霖霍,点滴霖霍,愁损旅人不惯仔细听。

只有心思敏感的人,才真正懂得“留得枯荷听雨声”的凄美。林黛玉可谓他的异代知音,当宝玉**舟兴起,嫌池子里的残荷碍事,要差人将它拔去时,黛玉说,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欢这一句“留得枯荷听雨声”,你却偏不留着。

伤心的人说着伤心的话,却不知几人能懂。

在现实功利的世界里,他卑微如蝼蚁,没有丝毫的荣光。

在爱与美的世界里,他如鱼得水,他是自己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