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自己已经学得作文技巧,对人事已有一定的历练,还有天赋的才华。而今,万事已俱备,只欠令狐楚吹来的东风。
微意何曾有一毫,空携笔砚奉龙韬。
自蒙半夜传衣后,不羡王祥得佩刀。
——《谢书》
在这首诗里他以五祖弘忍传衣钵给六祖慧能的典故,比喻自己从令狐楚那里学到作骈文之真昧。即使如晋代位至三公的王祥那样,有上司赐予的象征富贵的佩刀,他也丝毫不会羡慕。对他而言,科举高中就如挂在树上熟透了的果子,只等着他去摘取。
对唐代士子而言,成名就意味着科举及第。
高宗朝宰相薛元超一生大富大贵,却仍以未曾进士及第而抱憾终身;元稹以才华破格录用,虽执掌大权,却仍因没有正规的进士身份而受人嘲讽。
对李商隐来说,要想真正踏入仕途,他必须科举及第,考中进士。只有这样,才有可能以自己的才华任翰林,知制诰,走上一条通往高位的金光大道。
他哪里知道,命运早已给他埋下了伏笔,让他那颗年轻而又骄傲的心,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次不够,二次,三次。仿佛不把他的自尊撕裂,不让他的骄傲碎到无法捡拾的地步,不肯罢休。
大和四年(830),李商隐满二十岁。令狐楚明白这个年轻人的心意,此年春他的次子令狐绚已应试及第。他安排李商隐随计进京,参加次年的春试。
唐朝的制度,参加应举的士人,必须由地方推荐,且名额有限。李商隐定然占了郓州的一个名额,这一定是身为地方长官的令狐楚安排的。
自洛阳起程,一路走来一路憧憬。磨剑二十载,霜刃未曾试。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样的荣耀与释放,他多么渴望。
当他风尘仆仆地来到大唐帝国的文化中心时,长安的盛大、华丽、繁喧激起了他内心的狂热。看着整齐的里坊,繁华的商市,熙来攘往的人群,他想象自己终有一日也能在这个繁华的都市觅得一席之地,闯下一方属于自己的天下。这里李白来过,杜甫来过,王维来过,韩愈来过,这里留下了他们的狂放,他们的酸辛,他们的惊世之才,他们的失意困顿。
在投宿的客栈中,来自全国各地的举子们,无论识与不识,都聚在一起,谈诗论赋,一较高低。他们还以《木兰花》为题,赋诗助兴。但在所有吟咏木兰花的诗歌中,只留下了李商隐的那一首:
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
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
诗中暗含了一个传说。据《述异记》载,浔阳江上有一个木兰洲,洲上种了很多木兰树,是吴王阖闾为修筑宫殿而种植的。木兰即辛夷,此树木质硬密,充满香气,是一种极贵重的木料,后来鲁班以此木为材,制造了木兰舟。
此诗将木兰洲、木兰舟、木兰花,以及立于洲上目送兰舟远去的送行人融合在一起,朦胧唯美的离情糅合着洞庭烟波,迷离梦幻的传说杂糅着几分似真似幻的感伤,让人在震惊于它的美时,却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这首略带唯美朦胧色彩的诗一出口,便语惊四座。它虽然是李商隐早年的诗作,却已然带着李商隐独有的诗风特色。
青春的舞台上,一场盛大的戏已经拉开帷幕,台上的主角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带着憧憬和自豪,带着一种莫名的狂热和激动,大和五年(831)春,他第一次走进了考场。
进士试要考三场,杂文、帖经和策文各一场。每场考试近一天,第一场若考不好,第二场便会取消资格,而每年进士取士名额又极其有限。中进士,是极难得极珍贵的,越是珍贵,越是能带给人格外的荣耀和满足感。
进士考试重诗文和文学才华,明经考试则重熟练掌握经义。对一个没有才华天赋的人来说,你书读得再多再熟,如果不能写得一手锦绣文章,要考中进士也是难事。而这一点,恰好是李商隐擅长的。
他对自己有信心。
放榜的那一天,他却名落孙山之外。
他用诗征服了举子,却征服不了考官,也打不开中进士的那道门。
无法揣测这次落第对李商隐而言,打击到底有多大。但他来不及捡拾自己悲伤的心情,便打点行装,回到郓州。
毕竟他还年轻,还有机会。
大和六年(832)年二月,令狐楚奉命调往太原。此时李商隐在他的资助安排下,正在长安第二次应考。这一次,他仍然榜上无名。
李商隐不甘心,他给调往太原的令狐楚写了一封信,一来对令狐楚的调动表示祝贺,二来表示希望再次得到恩主的提携垂怜。
他对令狐楚以往给予的关照表示真诚的感激,对自己两次铩羽而归表示深深的歉意,同时他又将笔锋一转,寻求恩主的再次支持。信中说:
倘蒙识以如愚,知其不佞,俾之乐道,使得讳穷,必当刷理羽毛,远谢鸡乌之列;脱遗鳞鬣,高辞鳢鲔之群。逶迤波涛,冲唳霄汉。
他恳请恩主再次给他支持,那样他便会从丑小鸭变成振翅苍穹的大鹏鸟,便会从小河沟里的泥鳅变成遨游江海的长鲸。
在这封信中,我看到了寄人篱下、依人作幕之人的无奈和酸辛。如果不是令狐楚对他的恩情的确超过一般幕主和僚属的关系,以李商隐的自尊和敏感,他又如何开得了这个口?在这里,我同样看到了他那未死的**和热望,虽然两次落榜,冷雨淋头,他却没有灰心绝望。因为他还没有绝望的资本,他必须从跌倒的泥泞中站起来,抖落风尘,再次启程。
大和七年(833),第三次参加科举的李商隐,再次败北。
一颗再坚强的心,此时也会悲泣。何况,李商隐的心是那么玲珑,那么敏感。
李商隐将他的落第归咎为主考官不容,这三次考试的考官皆为贾竦。
真实的原因是什么呢?
唐代的仕进,科举固然重要,但人脉更为重要。
换句话说,有些人是否中举,其实在走进科场之前便已经决定。有人脉的在考试之前,便已打点好人脉,科场上只要正常发挥,便不会落第。没有人脉的寒门士子,也需要八面玲珑,打点关系,做好行卷温卷的充分准备。
那李商隐呢?
依人作幕的生涯,已然让他的自尊受到深深压抑。他自以为凭借自己的才华,便可在科场上得志,便可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三次科举,到京后的他,除了傻傻地温习诗文,除了冷眼旁观他人上下活动。他竟然连一篇自媒的诗文也懒得写,从他的处士李叔身上学得的那份清高和不合时宜,在他的身上终于显现出来了。
回忆这段生活,他自己曾说“不伎不求,道诚有在;自媒自炫,病或未能”,要他为了功名去“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他如何做得到?
他不是不知道考场之外,更重要的是人脉、是关系。以令狐绚的资质和才华,远远低于李商隐,但他却在大和四年(830)一举高中。
令狐楚只是李商隐的幕主,毕竟不是他的亲生父亲。而考场上的考官,当然会清楚地分辨李商隐和令狐绚的关系,二人之间不可同日而语。如果李商隐肯放下自尊,如果他懂得人世的机巧和权变,如果他愿意遵从世俗的法则泯灭自我的一点清高与洁净,他大可凭借和令狐楚的关系,在京中游说,上下打点。他也可以凭借在令狐幕府中的一点交际,去寻找一点可能的攀附。
可是他偏偏不。
令狐楚能给他提供资助,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他谋划科考的机会,但真正进入京城,进入科考的网中,要打点好关系,也只能由李商隐自己积极主动地出击。他不可能亲自为了一个幕僚而上下其手,但对李商隐而言,明摆着有层关系在,有这个先天的条件可以利用,他自己不去积极利用,作为局外人的令狐楚或令狐家的公子,又能说些什么呢?
他不肯放下高傲,不肯放下自尊,不肯游走于权贵之门,科举的那扇大门也迟迟不会为他打开。
进士的名额本来有限,那些有关系有门路上下打点的人都照顾不过来,你这个不肯屈尊屈膝的傲慢之徒,谁又会为你屈膝呢?
他又是极其敏感的。太敏感的人,会被动性地洞穿对方的难处,总想着为对方分担一些。就算是委屈自己,也要为对方着想。令狐楚三次为他谋取科考名额,对他而言,已是极大的恩惠。有了名额之后,剩下的路要靠自己去闯,不可能让别人事事处处为你准备得周到完备。
只有那些共情能力弱的人,才能自私光明地幸福着。而一个敏感的人,会变得小心翼翼,他会体察别人的难处和内心。我懂得他内心的善良,亦知道它的可贵。
哪个飞黄腾达的人,背后没有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没有一部血泪史?
可惜,我们的诗人李商隐看不到。或者,他看到了,他也知道,但他始终不愿意做而已。诗人和政客,本来是两条平行线,一个人诗性的成分越多,离世俗的社会也越远,离成功的政客也越远。
上天给我们造就了这个不世出的唯美诗人,就要让他在世俗功名之途上跌跌撞撞,永无得意之时。
多年以后,在给一个好友的书信中,他重新回顾了这段经历。
虽然孤傲如他,不可能带着文章四处拜谒,但对一些他觉得有可能或是甚为敬重的文坛大佬或名流,他一定是有过类似的举动的。
这段经历对他来说,是辛酸的。他说:在收到他的文章后,有些人是置之一旁,不闻不问;有些人是浏览几眼,根本不会正正经经阅读一遍;有些人愿意读出来,却不是读错了字便是断错了句读,又如何期待他们真正领会文章的真意?
看着自己用心血书写的文字,被这些人这样轻慢或不屑,他的自尊心在哭泣。
他不愿意再写这样的文章,也不愿意再去做行卷这类事。
人做出的每种选择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而他的代价便是,一生不合时宜,一生潦倒蹭蹬。在世俗的生活中,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在艺术和诗的非功利国度里,他美艳不可方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