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叔叔李处士,是最佳人选。
李处士在荥阳当地是一个传奇人物,他十八岁便通过明经科考,前程一片光明。而他的父亲偏偏在此时患病,他不得不回家照顾父亲,谁料一照顾就是二十多年。青春已成蹉跎,自此后,他绝意功名,在家治学。
诗书满腹,闻名乡里。对李商隐而言,还有谁比这个同宗同族的李叔叔更加适宜呢?
只是,这个李叔,为人为文,都不合时宜。
唐代流行骈文,无论是公文还是一般文章,都要用雕琢辞藻、讲究对偶的骈文来写。流行的诗是今体诗,也就是讲求格律、对仗的格律诗。而这个处士李叔,偏偏只写古文、古体诗。
唐诗的两大宗师,杜甫以今体诗擅场,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李白多写古体诗,这种古朴错落的诗体更加适合他自由不羁的个性。两种不同的诗风,为唐诗树立了两座不同凡响的高峰。他们的诗风一方面是他们刻意追求的结果,一方面又与他们的个性贴合得天衣无缝。
当骈文和今体诗,成为唐人的重要交际工具时,这个处士李叔,却顽固地守护着古文和古体诗,以其清高孤傲宣示他的特立独行和格格不入。
处士李叔的为人,也颇有风骨。
他学问极好,却从不肯轻易将所学示人,只是选一些浅显的内容来教育李氏宗族的子弟。他书法极佳,却不愿意让它流传于世。写信要么口授,要么请人代笔。
他淡泊名利,扬起高高的头颅,拒绝请他出仕入幕的达官显贵。还抛下一句“从公非难,但事人匪易”的话语,让心存妄念的人,望而却步。就算是不同意入仕,大可用虚与委蛇的方式委婉拒绝,而他偏偏对邀请他入幕的这个人的人品不屑,连拒绝也要这样毫不掩饰、大张旗鼓。
也许二十多年为父尽孝,让处士李叔明白了自己的命运,也明白了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什么是自己不想要的。二十年,这个时间不短,足以让人看清一些什么,想明白一些什么。
也许,二十年前,当你问他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的时候,他一定不假思索地说,想成为建功立业的人,成为世人眼中想成为的那种人;二十年后,你再问同样的问题,他肯定地说:我还是维持现在清高冷傲的样子好了。这样,没有人来打扰我,没有世俗的束缚可以左右我。唯一要克服的,就是耐得住寂寞。
如果可以选择,选择活成自己的样子,选择把人生过成自己喜欢的样子,那该多么好。
士君子居家不仕,便为处士。
他们不同于隐士,隐士要隐于野或隐于市,处士却不必做出隐的姿态,最多是不出仕而已。
处士用他们的耿介孤高,将别人的苟且活成了自我,值得人佩服。
只是朝廷并不喜欢处士,“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处士越多,越显示这个社会的无道,哪个皇帝希望看到这样的场面?因此朝廷以延揽处士、隐士为自己的统治贴金,看到野无遗贤,天下英雄尽入我彀中,这情形满足的不只是统治者求才若渴的雄心,还有众生不得不匍匐于皇权之下的虚荣心。
这世上偏偏也有人以处、以隐作为换取政治资本的手段,最著名的莫过于唐代的卢藏用。他隐居在长安附近的终南山上,在这个离长安不远不近的地方,用种种手段扩散自己的声名,最终通过以隐求仕的“终南捷径”,达到了为官的政治目的。
做处士不易,做一名真处士更是不易。
跟着这样一位将处士做到底的李叔,李商隐到底学到了什么?
一身的孤高、耿介与不合时宜。
可李商隐偏偏是最不能学这些的。
他读书不能只凭自己的兴趣,他不是贾宝玉,含着金汤匙出生。即便这样,贾宝玉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读他喜欢的《庄子》《西厢记》,他不得不屈从父权和家族的希冀,读那些在他看来戕杀个性的酸文假醋的道德文章。
李商隐是家中的长子,承载着改变整个家庭命运的重担;他必须学会苟且,学会向这个现实世界低头。
首先,得让自己活下去。
追随着叔父在家乡学习了几年,他必须走出这个狭小的世界。他的眼光,不自觉地投向了离家乡并不算太远的洛阳。
洛阳,在唐朝号称东都,是唐代两京之一。武则天在此住过一年多,改其名为周都,经过历代统治者几十年的经营,它已经是唐朝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处处可与长安媲美。它又是江淮租米漕运转输之地,为东西交通要道,在某种程度上,比长安还要富庶。自隋代开始,每逢关中歉收,皇帝就率领百官“就食”洛阳;唐玄宗,也因为这个原因一再行幸洛阳。
这里有各色艺人,有来自全国的著名诗人,有投置闲散的政界要员的住所别墅和私家园林。
胸怀大志的少年李商隐,要走出家乡,要有补于世,要振兴家族,必然要来到这座繁华的城市。
怀抱着不合时宜的清高和满腹才华,怀抱着渴望改变命运的热烈期待,他从家乡来到了这个繁华的城市。
这里的繁华令他兴奋,令他讶异,令他跃跃欲试。
那一年,他十六岁。
但在那颗热切盼望着的心灵之下,总有丝丝卑微和怯懦不时涌上心头。这一切,都是一闪而过。因为,他知道他的处境和使命,不允许他懦弱,不允许他动摇。他只能像一支被装在弦上的箭,不得不发。
我努力想象着这个十六岁的少年郎的模样。
他一定是隽秀的、文弱的,因为那样精致华美而绮丽柔情的诗句,仿佛和一个粗犷豪放的外表不搭。
他的目光中满含着热望和期待,也潜藏着在生活风霜刀剑严相逼之下的丝丝忧郁;这份忧郁,让他有种不合年龄的沧桑和神秘。若你盯视他的目光,你的心里也许会泛起怜惜。柔弱而美好的东西,总是容易激起人的保护欲。
他是冷静的,这种冷静源于他对不可测的生活和命运的畏惧。但他又是热情的,这股热情仿佛盛开在冰霜之下的寒梅,你若不走近,或是不用心去体会,你感受不到它的异香和热望。
他和弟弟羲叟仍然以替人抄书、写字为业,养活自己和家人。同时,他也知道,必须通过一定的渠道和途径让自己的才华彰显出来,传播出去,以便为即将到来的科举求仕做准备。
他无人可依,无门可走,只能依靠自己手中的笔。他希望通过文字,为自己求得援引的机会,这也是唐朝科举的一种社会风气。唐朝的科举并不以一次的考试成绩论英雄,一名士子是否能够考中,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考前是否已经做好了行卷工作。
行卷,即指应试的举子在考试前精心挑选自己的代表作,呈递给社会上有名望、有地位的人,如果这些人向主考官推荐了自己,便可提高自己的声誉。唐代的科举考卷不糊名,主考官能清楚地知道哪张卷子属于哪个举子。如此一来,考场外有声名的举子,自然占了极大的优势。
比如著名的诗人白居易曾向当时的主考顾况行卷,顾况拿他的姓名开玩笑,说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可当他读到白居易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后,连连改口,说能写这样的诗,居长安也很容易了。
很多举子擅长行卷,擅长自媒。李商隐从内心里是耻于自媒的,但他不得不放下内心的顾虑和自尊,走上行卷之路。他希望这世上终有能识千里马的伯乐,慧眼识他于槽枥之中,一改他窘迫的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