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江南,诗书启蒙(1 / 1)

李商隐祖籍原系怀州,从祖父李铺开始,便迁居到郑州荥阳。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中原文化的贞刚质朴,一定在李家人身上留下深深的印记。只是对小小的李商隐而言,北方的深厚水土还没有完全来得及雕塑他的北人气质,他便随着父亲来到了江南。

那一年,他三岁。

在获嘉县令任上做了五年,父亲终于忍受不了官场的倾轧和龌龊,接受了昔日同年的邀约,辞官入幕,从中原来到了浙江,做了浙东观察史孟简的幕僚。

唐朝地方大僚如节度使、观察使之属,都可以在使府中有自己的幕僚。这些幕僚或为掌书记,或为巡官,或为判官,帮助府主处理各种文职事务。一些拥有宪衔的幕僚,还有机会被征入朝廷为官。

浙东浙西,转眼数年。从一个三岁的懵懂孩童到黄发垂髫的九岁小儿,李商隐的童年,就这样在温软的江南度过了。

我们无法还原李商隐的童年生活,但每个人的童年生活,会在他的一生中留下深深的影响,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他一生的命运轨迹和性格。

荣格说过,一个人毕其一生的努力就是在整合他自童年时代起就已形成的性格。

李商隐的个性,李商隐的文风,流动着江南的气息。他祖籍郑州,成年后飘泊洛阳,但这些北人的气质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印记,倒是江南的文化深深嵌入他的骨血。从根子上看,他更像南方人。

江南的诗性,江南的精致繁复,一如李商隐敏锐繁复的内心世界。

江南的水暖风轻,江南的风花雪月,装点了他诗歌世界中的绮艳瑰丽。

江南的温柔恬淡,江南的超越功利,给了李商隐一颗并不宜于生存在丛林世界的真诚而又脆弱的玲珑心。

还有,江南的水,世界上没有哪里的水能与江南的水相比,它澄明、灵秀、流动不拘却又难以捉摸。这江南的水,流淌在李商隐的心田里,也浸润了他的整个诗篇。在他的诗中,你会看见水的变形——雨。这雨,是冷的,是细的,是密的,是暮色下的,是阻隔世间万有又涵浑世间万有的精灵。通过这水汽氤氲的诗句,我已分辨不清,这是雨,还是泪——流淌在他心底无言的泪。

这六年,相对李商隐此后飘泊辗转的短暂一生,是稳定的,是安宁的。

至少,一家人能够在一起,有一个相对安定完整的家,有父母双亲的怜爱,有兄弟姐妹相亲。六年间,父亲先后从浙东到浙西,在两个幕府之间迁移流连,但总体上,在他灰暗的人生底色板上,这是一抹不可多得的亮色。

父亲当然不会忘记诗书传家,不会忘记科举求仕的家教传统。对一个衰门弱族来说,还有什么比科举求仕更有效、更可行的路呢?

“五年读经书,七年弄笔砚”,自五岁开始,父亲便教他读他无法理解的经书,年岁稍长,便开始习字作文。李商隐的天资,让父亲颇感欣慰,虽然这种欢欣是秘而不宣的,但他能够感受到父亲貌似温厉的外表下,对他深深地疼爱和怜惜。

李商隐的童年回忆,是父亲慈爱的语气,是握不稳的笔,是江南的风花雪月,是梦里花落知多少,是水村山郭酒旗风,是风轻帘幕燕争飞,是双亲殷殷而又热切的期盼眼神。

李商隐童年的江南是采莲女纤足过处,莲塘底的惊慌;是船桨行处,微波中的窈窕夕阳;是兰舟中的春光少年,于暖风中醉卧船头,听红衫绿裾的渔女低声哼唱;是于刺桐花下看采莲女相携归去的怅惘,是暗里回眸、若有若无的挑逗。

如果日子一天天这样延续下去,也算得上是幸福吧?

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品味童年那朵精美的花,那清纯的时光,那简单的快乐和天真的希望,一切都远远被抛在身后了。时间仿佛等不及他慢慢长大,拉着他迅捷地奔跑,越过单纯和安宁,一下子进入了喧嚣而残酷的现实世界中。

十岁那年,父亲李嗣去世。

巨大的打击和变故,降临在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身上。我们无法想象,一个十岁的孩子,被命运突然抛进陌生而深不可测的深渊,滑入一个生死未卜的世界,他该怎样承受?

他被命运推搡着,跌跌撞撞地闯进成人的世界中。他不得不用柔弱的双肩扛起这个家族的生计和期望。因为,他是家中的长子。三个姐姐当中,二个嫁人,最爱的二姐因婚姻不幸在郁郁寡欢中早夭,下面还有几个弟妹。

没有选择,也容不得他选择。

古人是极其安土重迁的。

客死他乡的人,无论怎样困难,都希望魂归故土。

这个十岁的孩子,身着孝服,与母亲一起领着无依的弟妹,一路辗转,护送父亲的灵柩水陆兼程回到了故乡荥阳。

故乡是陌生的。等待着他们的是“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这便是生活留给一个十岁孩子的残局。

这场漫长的归葬,更是耗尽了他们的所有。

多少凄苦无告,多少穷途末路,多少悲切酸辛,他没有说,但我能深深体会到。

如果你知道了我的过去,你会原谅我的现在。所有人,都是无数个过去的集合体。

越过李商隐的诗句,进入他的童年世界,我懂得并原谅了日后他所有的敏感、自尊、懦弱。

还有,那不合时宜的清高与格格不入。

安葬父亲之后,按礼仪,他还得为父亲守丧三年。三年的时间里,母亲如何撑起一个风雨飘摇的家,他又是如何带领家人挨过这一段黑暗而艰苦的时光的?三年的时间,在旁观者的心里是弹指一挥间的云淡风轻,在李商隐年少的心灵里,却是无数以分分秒秒为单位的艰难时光。

这时光,雕刻着他的容颜,更雕刻着他的心灵。

悲剧的底色,从这个时候起,越来越浓烈。没有身处其中的人,无法体会其痛苦酸辛于万一,而一个过早承受了生活的磨难与打击的心灵,无论如何,也不会毫无缘由生长得光明而轻盈。它一定是沉重的,内敛的,哪怕是笑,也笑得那么小心翼翼。

守丧结束后,十三岁的他便开始了自己的谋生之旅。

在一个以科举求仕为人生目标的家庭里,唯一能依靠的也只能是诗书,是文字。

唐代印刷术并不发达,书籍也无法普及,当时人们保存书籍的主要途径便是抄书。如果你写得一手好字,如果你有一定的根底,自然能谋得一份抄写员的工作。甚至是一些政府主持的大型经书,也从民间招募抄写者,按量计酬。

唐代以抄书和写公文为生者,有很多。对无所依凭的李商隐来说,抄书是他供养家庭的唯一选择。在抄写之外,他和弟弟还兼了一份工作:贩春。即买进带壳的谷物,舂成细粮之后,再转手卖掉。

在艰难地支撑中,他们一家“日就月将,渐立门构”。

抄书生涯,磨炼了他的意志,也扩大了他的阅读面。这一切,化为他生命里的精神食粮,成为他生命中不可忽视的积淀,为他日后成为一代诗歌大家,奠定了基础。

他喜欢读李贺的诗,那瑰丽的想象和不落凡尘的鬼气,让他仿佛可以脱离不堪的尘世,在遗世的空间里自由驰骋;他喜欢读《庄子》,那里有自由的至境,有无须胶着于现实泥淖中而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洒脱;他喜欢读《左传》,那里有斑斓的文采,跌宕的情节,通透的哲理,远胜于其他质木无文的儒家经典。

一个人亲近的东西,骨子里自然流露出来的东西,才是他的本性。

李商隐的偏好,其实从他自幼亲近的典籍中,也可窥见端倪。

只是,他没有那么多任性的资本,他必须光耀门楣,或是维持李家基本的生存状态。他只能克制自己的天然倾向和自由心性,去攻读适宜唐代科举考试的典籍。除《庄子》《左传》外,他还得读《礼记》《周礼》《易经》《尚书》《论语》《孝经》等等。

他还小,必须找一个可以指导他的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