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运消,衰门弱族(1 / 1)

人的一生可以有很多选择,但他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和父母。而这两点,深深地融入每个人的血液当中,没有谁能够摆脱。

一个人要超越他的环境及出身,进步是不够的,非要进化不可。那样的大业,岂能人人做到?

李商隐一生的命运,从某种程度上讲,在他出生时便已注定。

他生在末世的一个衰门弱族中。

李商隐曾说“我系本王孙”,他的先祖根系于陇西李氏,与唐皇室同宗。只是随着历史的绵延,到李商隐祖上这一代,李家早已是久衰难振,形同寒门。

高祖李涉,官至美原县令,卑微的地位决定了他只是世间匆匆过客,以至于他享年几何,历史上竟然找不到一点记载。

曾祖李叔恒,十九岁便中了进士,算是天才早慧。振兴家门的热望刚刚燃起,命运又偏偏让他在二十九岁便早早亡故,这个尚没有活到“而立之年”的天才,最高官位也只是止于安阳县尉。

祖父李铺,寡母卢氏含辛茹苦将他带大,成年后以明经入仕,官至邢州录事参军,也是一介微末小官。吊诡的是,儿子李嗣出生不久,他便匆匆辞别人世。

接连三代,孤儿寡母。

逃不开的英年早逝,躲不掉的世事无常。命运竟然用如此相同的伎俩播弄着李家。一点希望的微光,在闪闪烁烁、明明灭灭中终至于熄灭,只能眼见着一个日渐衰微的家族走向更加没落的境地。

父亲李嗣,在他的祖母卢氏和母亲的养育下,也走上了读书求仕之路。李商隐出生时,李嗣时任获嘉县令,那时他已年近四十。他好像打破了李家英年不永的魔咒循环,在接连生了三个女儿之后,终于盼来了可以延续李家香火的麟儿:李商隐。

一个家族的风气或传统,会像空气一样,具有强大而持久的渗透力。

李商隐祖上几代,循规蹈矩地走着科举求仕之路,称得上是书香门第。只是他们踮起脚尖,拼命往上够,所能触及的顶点也不过是小小的县令。一代接一代,从没有奇迹发生过。

难道这就是李家摆脱不了的宿命?晚年得子的李嗣,也许并没有想过,如何挣脱这种宿命。在我看来,可悲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如果我们看不到也猜不透那个左右命运的冥冥力量,我们只能从自己的身上找原因了。

不合时宜的清高和囿于逼仄之中的视野和胸襟,是不是李家共通的气质?

当李商隐出生时,李嗣该是对他寄予了怎样宏大的希望呀!因为得来太不容易,因为他是李家到目前为止唯一的男丁,这个孩子在出生时,就显得弥足珍贵。

越是珍贵的东西,越容易碎。彩云易散琉璃碎,说的不正是这个道理吗?所以,对这个晚年得来的儿子,李嗣诚惶诚恐。一方面他为李家的香火终于可以延续而充满欣喜,一方面却又害怕这欣喜会逝去,害怕它就像梦一样虚幻而易逝。

得好好给他取一个名字了。

人的一生,是一个不断相遇和错过的过程。有一天,你终会明白,身边的人只能陪你走过一程,而不能伴你一生。真正陪伴你一生的是你的名字及那些或清晰或模糊的名字所带来的感动。

名字,寄寓了人之初的美好希望,也在一定程度上预示了人的某种命运。

从曾祖李叔恒到父亲李嗣这一辈,他们把期望放得越来越低,仿佛越是卑微,越能逃过尘世英年不永的劫。曾祖,名叔恒,恒意味着永远,意味着家世恒昌;祖父,名李铺,備即辅,他们也不想什么声名永存了,只想做一个能有所助益的士人;父亲,名李嗣,嗣即继承。此时李家已放下立功立德的大梦,只希望子孙能抵御无常命运,延续祖先的香火,不至于熄灭。

面对这个晚年得来的儿子,该取个什么名字好?

就叫商隐吧。

秦末战乱,东园公、夏黄公、用里先生、绮里季四位圣哲,为躲避乱世而隐于商山。到汉朝统一天下,四人须眉皆白,时人号称“商山四皓”。后来四人应张良之请,出山辅佐太子。当时刘邦欲废太子刘盈,张良请来了商山四皓立在太子身后,刘邦看到天下闻名的高人都站在了太子一边,只得放弃了废掉太子的打算。太子登基后,四皓重归山里,可谓真正的功成身退。

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四皓在乱世无道之时,隐。在汉兴有道之时,现。进退出处,应时而动,最终成就了一世功业和美名。

商隐,意味着在晚唐这个风雨飘摇的无道乱世里,不宜躁进,要修身养性,隐忍待时,像商山四皓一样,等待终能奋飞的那一日。

古人的名与字关系密切,或相反,或相近。修德首重于义,有德之士,义重于山,名商隐,字义山,就这样相辅相成。

商山四皓,皆是长须白眉的高寿之人。李嗣给儿子取名“商隐”,是否也蕴含着希望自己的儿子像四皓一样长寿,摆脱李家几代年寿不永的魔咒?李商隐随后有了一个弟弟,名羲叟。一个新生的婴儿,却以一个“叟”(即老)字为名,可见其父的良苦用心。

名望一世世衰微,子嗣一辈辈单薄,年寿一代代不永,说它是衰门弱族,丝毫没有夸张的意味。

多年以后,当李商隐回顾他的一生时,他发现,那源于皇室血脉的远祖荣光,没有照亮他的梦想,没有为他加冕,却无端地成为他走向世俗的束缚,成为他匍匐于现实的泥泞中却维持着内心洁净清高的枷锁。

这虚无的荣光,竟成了他一生厄运的开始。就像那个同样流着皇室血脉,却在二十七岁便在卑微孤寂中英年早逝的李贺一样。

在心灵世界里,李商隐定然引李贺为知己。

他为李贺作的那篇小传,竟成为我们通向李贺的最好途径之一。他叹李贺苦心孤诣,为写诗当“呕出心乃始已尔”;他叹上天不公,“何独眷眷于长吉而使其不寿”;他叹长吉一生卑微孤寂,“位不过奉礼太常,时人亦多排摈毁斥之”;他叹人世荒谬,帝独重其才,“而人反不重耶,又岂人见会胜帝耶”?

因为了解,所以懂得。

他们,原是同路人而已!

在大唐诗人中,李商隐和李贺的诗风是两个异类,独特而不落窠臼,瑰丽而不染凡尘。李商隐用他诡谲瑰丽的诗风,向早夭的天才李贺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