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6年,南宋政权灭于蒙古人的铁蹄下。三年后,随着陆秀夫背着八岁的小皇帝在崖山跳了海,南宋最后一点残存的家国希望,也灰飞烟灭了。
蒋捷是南宋最后的进士,1274年的进士,此时距南宋灭亡仅2年。无数士人借以安身立命,为之奋斗半生甚至终生的仕途之路就此断了,而“进士”头衔,在这个乱世中,尚抵不过一张纸。
就这样,他们成了大宋的遗民。
志士的一腔热血化为沉香炉上的斑斑血痕,喑哑的胸腔里再也吐不出半点洪钟大吕般的声音。他们,这群被遗弃、被撕裂了的大宋子民,该何去何从?
如果你有心成为新朝新贵,大可一转身,将前朝旧梦忘得一干二净,依然在新朝如鱼得水。或是将它深深埋在心底,选择在新朝以隐忍过一生。如果你无法忘却旧国旧家,无法将遗民身份从自己的血液里剥离,你能选择的,只有江湖,只有隐居。
蒋捷,选择了抱节守终,隐居不仕,在江湖漂泊了一生。
一 望断乡关家何处
蒋捷本人的生平事迹,正史不载,也绝少见于宋元笔记,他只是南宋遗民群中微渺的一个。如果不是以词名世,历史上哪里会见得到他的身影?
据传他祖上曾是宜兴巨族,但他的词中看不出公子派头,也许到他这一代,他的家族正如南宋的国运,日渐式微了。他30岁之前的生活,只能从他的词中依稀觅得一点踪影。从词中,我分明看得见,这是一个眷恋小家的、充满烟火人间情的男人。
一剪梅
舟过吴江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这个时候南宋应该还没有亡,蒋捷的心里还有那个“家”在。
只要“家”在,一切漂泊和流浪都有了意义,有了依归。“何日归家洗客袍”,再把“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所有风尘之苦和漂泊之恨,都会融入袅袅香雾,遁入无形之中。
春日里,舟行吴江。江南的春像江南的少女一样,婉而媚,撩动着他的一片春愁,翻腾不止。此时此刻,只有“酒”能消愁了。举目望去,江上摇橹而过的小舟,岸上随风招摇的酒帘子,都在召唤着他。穿过秋娘渡与泰娘桥——两个有着绮丽名字的渡口和石桥,他终于还是忍住了,任小舟漂泊在吴江之上,潇潇雨中。
回家,此时他的心中有点焦急,有点温软,心里描画着归家的温馨场面,以此来抵挡风雨飘潇的寒冷。眼前的秋娘渡和泰娘桥,莫非家中那个将“银字笙调,心字香烧”的小娘子的幻影?“记得绿萝裙,处处怜芳草”,因心中有了对你的怜惜,天涯海角的芳草仿佛都是你,这点不忍和移情,让人对这片真情心生感动。
越是渴望,越是惆怅。半辈子都在渴望回家的路上,却也仅仅是在路上,无法相守相依。流光就在这种漂泊中白白将人抛弃了,转眼间,又是一年春尽,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时光向春的深处葳蕤走去,人被远远抛在时光的后面,唯余惆怅。
一红一绿的缝隙里,时光不在,青春也不在了。蒋捷因此句而被人称为“樱桃进士”,这样温柔轻灵的惆怅,以后再也没有了。当家和国,都成为一种实实在在的失去,他心里充满了无枝可栖的恓惶。这种切肤的痛和哀伤,让往日的轻灵也变成一种梦幻般的奢侈。
更多的漂泊,更多的寻寻觅觅。像被大宋遗弃的孩子一样,要有多坚强,才能学会不再流泪,才能学会依顺了这个现实,做一个新朝的顺民?
历史的大写意中,人们只看到成王败寇者的翻云覆雨,有谁听得到一个小小的江湖布衣内心真正的哀伤?
贺新郎
兵后寓吴
深阁帘垂绣。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影厮伴、东奔西走。望断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著黄昏后。一点点,归杨柳。
相看只有山如旧。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趁未发、且尝村酒。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
写这首词时,南宋已经灭亡。
一直在寻找可以安身安心的地方的他,流寓到吴地。处境的悲凉让他一次次在回忆中汲取温暖和力量:昔日家人欢聚一堂,还记得她“软语灯边,笑涡红透”的模样。今日到处漂泊却只有身影相伴,东奔西走,霜花满袖;昔日还拥有一个温暖的家,让漂泊再久再远的游子心有所向,今日却不见乡关,前路茫茫。这时的他,多么脆弱,多么凄凉,就连路边的寒鸦也成了他羡慕的对象。因为,寒鸦尚有杨柳可以栖止,白雁尚可南归以谋稻粱,而他呢?茫茫天地,唯余一芥。
山在,大地在,而国也不在,家也不在。云本无心以出岫,奈何斯须改变如苍狗。市朝轻换,人事俱非,这种无常的悲凉,让身处其中的人除了被命运推着往前走,还能做什么呢?他不知道明天在哪里,也不敢奢望明天。他的眼里只剩下了今天。今天,该怎么过?“趁未发,且尝村酒”。只是饮完酒,才发现囊中羞涩,空无一物。只有一支破笔,百无一用的书生只好讪讪地问赊酒给他的老翁:“要写牛经否?”老翁无力回答,只是摇了摇手。在这个乱世中,能逃命的人都逃走了,剩下的老弱,也是苟全性命,能活命都不错了,谁还有心思看相牛的牛经呢?
书生的无奈和老翁的无奈,是一样的。不知还有没有明天可以期待,老翁只是摇摇手,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二 悲欢离合总无情
人生只有三天,活在昨天的人迷惑,活在明天的人等待,活在今天的人最踏实。你永远无法预测意外和明天哪个来得更早,所以,我们能做的,就是尽最大的努力过好今天。
他本可以选择做一个顺民,好好活在今天,却固守着节操,抱着大宋子民的旧梦不放,忘不了昨天。如是,明天也变成更加渺茫的存在。
日子还得一天天过下去。隐居不仕是一种姿态,而相命卜卦是他藉以安身立命的手段。辗转江湖多年,他只能靠相命过活。真是讽刺,在替无数人相命预测的同时,他唯独算不准的是自己的命。
也许,他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更清楚地看透世态人心而已。
贺新郎
秋晓
渺渺啼鸦了。亘鱼天、寒生峭屿,五湖秋晓。竹几一灯人做梦,嘶马谁行古道。起搔首、窥星多少。月有微黄篱无影,挂牵牛、数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红枣。
愁痕倚赖西风扫。被西风、翻催鬓鬒,与秋俱老。旧院隔霜帘不卷,金粉屏边醉倒。计无此、中年怀抱。万里江南吹箫恨,恨参差、白雁横天杪。烟未敛,楚山杳。
这首词应写于他隐居太湖(即词中提到的“五湖”)竹山期间。一个秋天的早晨,古道马嘶惊醒了他,其实不待马嘶,想必他睡得也是极不安稳的,心里凄凄惶惶,很容易被一点声响惊醒。像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搔了搔首,探起身来看天上的星星还有多少。隐约还有残月,几朵瘦小的牵牛花,在月光下显得更是伶仃。
满心的愁,有赖西风扫去。谁料西风没有扫去愁恨,带来的是更加苍老的容颜和随年华一同老去的心境。往日的繁华旧梦已难以捡拾,即使可以捡拾,旧欢重续,人到中年,也难以再有往日的心情。原来,一切皆因“万里江南吹箫恨”。此句借用春秋时伍子胥在楚平王杀害其父兄之后,不得不逃亡吴国,鼓腹吹箫以乞食于廛市的典故,表达了他于宋亡后饱受流离之苦的悲凉心境。长长短短的恨,堆叠成剪影。白雁横天杪,向着既定的南方飞去,自己的南方又在哪里呢?
他不能忘情,像一只雁一样追随着冷暖而去。茫茫天地,望不断来路与归路,他像一只失群的孤雁一样,独自在秋天的早晨哀鸣。
就这样浪在这个浮世,就这样在江湖中飘浮,一点点抵达生命的终结。在无数个暮春,无数个秋日的早晨,无数个下着雨的黄昏,一个人孤独地咀嚼着人生的滋味。
虞美人
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一个阅尽繁华的人,才有资格说繁华,才能领略繁华背后的沧桑与苍凉。这首《虞美人》写的是走过人世繁华、经历过人世浮沉之后,站在人生边上,静默无言的状态。
这首词用空间之“歌楼上”“客舟中”“僧庐下”这样一个渐次下移的次序,隐喻人生之少年、中年、老年渐次衰败的三阶段。
少年不识愁滋味,所以其人生状态是: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诗酒风流,挥洒青春,那时世界是我的,时间一大把。壮年辗转漂泊,有如无根浮萍,所以其人生状态是:听雨客舟中,任凭断雁叫西风。断雁,是离群之雁;一只游离在主流群体之外,孤零零面对苍茫大地,不知何处是归程的大雁,让人心惊。
老年呢?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少年听雨,听的是情调。壮年听雨,听的是萧瑟;老年听雨,听的是一个长长的故事,却再也不想对人提起,停止呼告诉求,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走到人生的边上了,道理越看越明透,越明透越觉得无话可说。还是不说的好,心里都明白,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吧。
一首词,一段漫长的人生之旅,蒋捷用化繁为简、举重若轻的笔力带我们一同走过。
离合悲欢总无情,一任阶情,点滴到天明。他很孤独,他不说。
好多人在说自己孤独,说自己孤独的人其实并不孤独。孤独也不是受到了冷落和遗弃,而是无知己,不被理解。一样作为江湖遗民,南宋末期有个庞大的江湖词人群,张炎、周密、王沂孙,都是这个群体的一员。而蒋捷是游离在这个群体之外的,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来自江湖的布衣。而被遗弃,某种程度上是客观存在,某种程度上是他自主选择的结果,他被南宋遗弃了,而他自愿遗弃了新朝。他的孤独不在这里,是无人能共、无人能解的宿命与坚守,但这种坚守的价值和意义在哪里,有时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越来越爱去僧庐了。
也越来越爱在下着雪的天,一个人到深山雪地里,无目的地转悠。
真正的孤独者不言孤独,偶尔作些长啸,如我们看到的兽。
仿佛听到了,那来自他心底的长啸,穿透了时空,穿透阶前点滴零落的雨,直敲击着我的耳鼓和心灵。
多想跟你说一声,你好,蒋捷!让我陪你一起,一起来听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