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江湖清客(1 / 1)

他们同为江湖谒客,“诗虽甚工,仅成屠龙之技”,与刘过一样,姜夔也只能凭自己的“屠龙之技”去干谒“深得其趣”的名流显贵,虽不及“发身”,却能换取些养生之资,养家糊口。

如果说刘过是江湖谒客中的狂者,姜夔则是江湖谒客中的狷者。

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

在东西奔竞、干禄谋生的同时,他在生命的角落里,供养了一枝清梅。这枝清梅,自有一股清傲之气,哪怕在俗世中奔竞,也始终在心里将头高高昂起。而更多的时候,他会向内观照,向内挖掘出自我的深情,使心灵不至于蒙尘。向外则深入自然山林,以此作为安置疲惫生命的热土。

所以,他们显得很清。

一 狷冷清洁:暗香与疏影

他一生漂泊江湖,往来于扬州、湘中、金陵、杭州等23个城市,驿动的心灵从未曾得到过安顿,他必须面对生命中的山程水驿,以林泉风月承载自己的满腹情思。

他“少小知名翰墨场,十年心事只凄凉”。驰名于翰墨场,是他的天资,也是他的宿命。也许命中注定,他只能做一个卖文为生的权门清客而已。就像鲁迅先生所说的现代清客:“他也得会下几盘棋,写一笔字,画画儿,识古董,懂得些猜拳行令,打趣插科……虽然是有骨气者所不为,却又非搭空架者所能企及。”

搭空架者,没有他的一身才华,想做也做不了清客。而他最大的才华在于精通音律,并把这种才华与词这种文体融合得天衣无缝。最初,他想凭借自己的音乐才能,谋得进身之阶。他上雅乐,进《大乐议》《琴瑟考古图》,无果。最后以一篇《圣宋铙歌十二章》的大雅之乐获得朝廷“免解”的资格,直接进礼部应试,却未被录用。

有骨气者,谁又愿意选择做一个依附他人的清客呢?其实,他骨气是有的,正是这点骨气,让他在依附时显得“清”,不卑不亢,不即不离,他以独有的狷冷清洁维护着他作为一个清客的自尊。据说,张槛曾出资让他买一个官当,他拒绝了。他还在无锡送一片沃土给姜夔,供其养老,他也拒绝了。

他用他拥有的,换取他应该有的,界限在此,让他“四海之内,知己者不为少矣,而未有能振之于窭困无聊之地者”。

就像他笔下的清梅,暗香是其神,疏影是其形,一种不即不离的距离,是他与这个人世红尘的距离。一种狷洁清冷的品格,是他留给自己心灵的一片净土。

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据《暗香》词前小序,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冬天,姜白石冒雪到苏州访范成大(石湖居士),住了一个多月,除夕才回湖州。在此期间,姜白石应范成大的请求作了两支新曲,范成大非常欣赏,使乐工歌伎学习演唱,音节谐和婉转,于是将其命名为《暗香》《疏影》。调名取自于林逋《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此为自度曲。据说因这二首词,范成大赠给姜夔一名歌伎小红。

词中的世界与现实的传闻完全不同,这是一个雅洁、清绝的世界。在《暗香》里,他在回忆与现实里进进出出,吞吞吐吐。一片清冷中蕴藏着一种欲说还休的热情。那个佳人,不知道是梅,是她?

旧时月色,不由分说地破空而来,他也跟着跌落在回忆中。那时候,也是这样一枚清冷的月下,铺满了雪,他在梅边吹笛,而她在屋里安恬地睡着。那枝梅,逗引他的情思和内心隐秘的喜悦,他想将这种喜悦与她分享,便唤起了玉人。这样的日子,有花可赏,有玉人可伴,有明月在旁,有闲情可享,人怎么能不暖融融的呢?只是如今,自己像那个老贫漂泊的何逊,一点闲情雅致早被生活风化得唯余硬冷粗疏了,眼前有景道不得,春风词笔搁置一旁,吩咐春风管领去。当竹林边飘来一缕幽香时,他说:“我心里有点惊异。”

梅花开了,折梅又送与何人呢?路遥难寄,他只能捧着翠玉的酒杯,默然饮泣。而往昔携手在梅树下同游的情形,飘忽而至,又随着被风片片吹去的梅花渐渐远去。

越企盼越疏离,在迷茫中他发现自己始终是一个人而已。此时此刻,他已孤独得不能自已。

在《疏影》中,梅与人,已经不知何者为我而何者为物了。起笔是比较温暖的:在长满青苔的枝干上缀满如玉的梅花,又有小小的翠鸟在枝上伴她同宿。只是这温暖转瞬即逝,如同那只惊飞了的翠鸟吧?它是幽居而高洁的佳人,在黄昏里无言独倚修竹;它是不惯胡沙魂向故土的昭君,在月夜里独自归来,化成了花一朵,挂在它眷恋的故土。

有花开,就有花落。有出场,就有谢幕。它终是要告别眷恋的枝头了,一些落在了寿阳公主的额头上,变成了梅花妆,却难掩美人迟暮;一些落进了被金屋藏娇极尽恩宠的阿娇的冷宫,先前有多辉煌现在就有多忧伤。还有一片落进了《梅花落》的笛曲,再添几分幽怨凄清。如果你不曾用心,把它留住,想再觅佳人的幽香与芳踪,只能在画上寻了。

他用一颗怜悯的心想挽住时光,想留住青春,想让她不要飘零,不要孤独。但他又始终把这点深衷藏在华美而冷艳的词句背后,压抑而迂回,终不能痛痛快快地释放自己。

他十二岁丧父,自此后远离家乡,寄居在姐姐家中。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让他敏感而孤独,脆弱而热情。有如一块琉璃,你看到的只是它的清凉,却无法知道他内心经过了多少烈火般的锻造。

二 深情绵邈:爱与冷

习于内观而又敏感的人,往往深于情。情之如他,不是可以来来去去的一阵风,而是一种蛊,一旦种下,深入骨髓,生命的尽头才是它的尽头。

对一个漂泊江湖的寒士布衣来说,有什么能比一个红粉知己更能安慰或温暖自己的灵魂呢?他们天生有着可以相互取暖怜惜的共同之处。白衣秀士一路颠沛,红颜歌女一身风尘。前者之贫,后者之卑,红袖对青衫,飘零总一般。有家归不得,岁岁常为客。有时候,我会觉得,他们是二而一的两个群体。

所以,姜夔不可自拔地深陷其中。这段合肥情事,一直在他的心里搁着,一直在他的字里行间藏着。抹不掉,也不想抹掉。

也许他在心里对那个爱赏他才华并把侄女嫁给他的萧德藻充满了愧疚,而他更愧的是和他共贫寒却永远也无法走进他心里的妻子。可是,这又能奈何呢?他依然沉进那段往事,将自己困在其中。

姜夔二十岁左右来到合肥,遇到了一个女子。我们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能称之为合肥女子。她善弹琵琶,善弹筝。姜夔和她一见如故,心有灵犀,但后来由于某种原因离别。姜夔三十二岁来到浙江湖州,遇到了有名的诗人萧德藻,他很欣赏姜夔的才华,就把自己的侄女许配给他。姜夔四十岁左右回到合肥两次:第一次回去,那女子还没有出嫁;第二次回去,那女子已经出嫁了。此后二十多年里,两人天各一方,再未见面。但是,与合肥女子之间的点点滴滴,却留在记忆深处,再也无法抹去。

他一生为她写了十八九首词,有时叫她红萼绿萼,有时叫她大乔小乔,有时又是桃叶桃根,还有时候是燕燕莺莺。无论名字是什么,她永远居住在他的心里。让他怀念了一生,愧悔了一生。尤其是在每个良辰佳节时,他更是落寞惆怅,情难自禁。人在天涯,心却追随她去了不知道哪个地方。

踏莎行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这首词写于淳熙十四年(1187)正月初一,这一天,姜夔从汉阳东去湖州,途中落脚金陵,做了一个梦,梦里又是这个合肥女子。

燕燕般轻盈,莺莺般娇软,梦里看得那样分明,仿佛能触碰到她的呼吸和体温。醒来,只是惆怅而已。夜因为相思,显得更加漫长。薄情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夜是怎样漫长,我的相思已经染透了初春的一草一木。

一种相思,两处愁,她早已感应到了。隔着时空,恋人走来对他低声倾诉。别后音信相通互诉衷肠,别时针线密密麻麻地缝进了相思之情,但是,这一切都代替不了长相厮守。有多少次啊,梦魂飞到了你的身旁!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痴绝之态,让人心痛。我不知道,这冥冥归去无人管的,到底是淮南皓月,还是穿越千山万水也要寻了去她的离魂,抑或是追逐着她的魂魄而去的他的离魂?无论是谁,月无人管,人无人管,相互痴缠却又相互隔绝,这种苦,叫人如何是好呢?

鹧鸪天

元夕有所梦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又是一个团聚的日子,又在梦里与她相见,又想起和她一起点燃莲花灯的点点滴滴。

我们都有过这样的体验,有一些平凡的事物,不起眼的角落,因为和某段情感深深相连,也显得珍贵起来。淝水流经合肥,是一条平凡的河流,但是就词人而言,它和那一段珍贵的感情联系在一起,因而时常流淌在词人的记忆中。相思之情就像淝水一样,绵绵不绝,永无止境。

人的感情是复杂的。相思之情如此浓重,但转念一想,早知会有今日的痛苦,当初就不该种下相思的苦树。“不合”,是不该的意思,似有后悔之意。但“种”字,又表达出了这份感情的重量和自己的无怨无悔。“种”下的相思之树,是有根的。就像种下的树扎根在大地深处一样,这份情感也已经扎根在心灵深处,永远不会磨灭了。

梦中相见,不甚分明,想要看得再真切一点,无奈山鸟将自己从梦中惊醒。“惊”字,不仅是惊梦,也写出了往事涌上心头时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春未绿,鬓先丝”,元夕是正月十五,还没有多少春天的气息,草木也没有转绿,而双鬓已经有了丝丝白发。姜夔这时才四十三岁,但他已经感受到了生命的秋天。这早生的华发也许都是那份痛苦的感情催生的吧。

“人间别久不成悲。”为什么别离久了,反而不觉得悲哀?是不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消磨淡忘了呢?其实,当一种感情已经融入自己的血液中,成为生命的一部分的时候,我们就不会再刻意地思念或悲哀了,这种情感无处不在,但已沉淀下去,成为生命的底色。留待以后,在每年的元宵节,当红色的莲花灯次第点燃之时,我总是想起她,相信她也会想起我,只是沉吟之际,只有彼此心知,再也无法向对方倾诉衷肠。

鹧鸪天

正月十一日观灯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此时姜夔住在南宋的都城临安,已经接近人生的暮年。

元宵节有放灯的习俗,灯节之前陆续试灯;达官贵人出来赏灯时要挂起纱帐。这时,赏灯的人们还没有正式出来,就有人骑着马先来纵情欣赏了。而他,一个白头居士,既没有呵前者,也没有殿后者,一个人出来看灯,肩上驮着不谙人事的小女儿。看到这个镜头,心里变得无比柔软,想那驮在肩上的小女儿是如何一声声用稚嫩的声音喊着他,想人生至此,有天伦之乐,有儿女绕膝,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又还有什么企求呢?

可是,可是,任它花满市,一片繁华;任它月侵衣,一片澄洁。曾经和她一起观灯的那个旧日场景又浮上心头。观灯并不是词人出行的目的,他寻寻觅觅,是要找寻往日的吉光片羽,聊以慰藉落寞的心境。而一旦回忆的闸门打开,往事就纷至沓来,情不能自已了。

他没有多说什么,唯余“少年情事老来悲”!他知道一次次地承诺,一次次来了又去,而他始终没有把她带走。他只有才情,只有爱意,只有痛苦给她,却独独没有力量。生而为人,他感受到了自己的狼狈,那被剥夺的,被扼杀的,就是他无法挽留的真情。

她终于离开了。没有人会永远等你,她不能,留给他的只能是错过。表面上是她离他而去,其实,他才是怀着愧疚的那一方。因为,他给不了她归宿!

这种痛与悔才是久久缠绕着他,让他放不下的东西。

人是多么渺小,说什么天长与地久,都做不了主。

少年的情事,化作当下的悲哀。走在热闹的沙河塘上,春寒还未散去,三三两两的游人并排走着。他也缓缓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那个忧郁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远方。

原来,爱比死还要冷。

三 故国的面影

南宋偏安一隅日久,当初国破家亡的阴影已渐渐被临安的暖风吹去。

故国、故土的面影,渐渐被人淡忘或是试着淡忘了。

就像“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的冷静与隔绝一样,面对着国破与家亡,姜夔像那轮月,冷眼旁观着一切。当生离死别的人间惨剧慢慢收梢后,只是在偶尔的某个时候,故国的面影会悄悄爬上他的心头。

他是清客,不是狂客,他只是用一种清冷客观的眼神打量着这一切,所以黍离之悲在他在心中不是没有,只是换了一种面容和神情,以一种清空而骚雅的形式出现,若即若离,像什么也没有说,却又说尽了一切。

扬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他为这首词写了一个很长的小序:“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他告诉我们:这首词以不胜今昔之慨抒发“黍离之悲”。“黍离之悲”,即亡国之痛。

黍离,是《诗经》中的名篇。《毛诗序》说:“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悯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曾经庄重神圣的宗庙,在丛生的禾苗中已憔悴混沌,社稷半残,江山零落,余晖下的旧宗庙,祭奠的全是旧荣光,如今,已全部被周遭离离生长的黍掩映到沧桑。

整首《扬州慢》反复铺陈叙说,也不过写了昔日的淮左名都,纵有杜郎俊才、豆蔻词工,也难赋黄昏清角那阵阵呜咽中穿越时空的沧桑。西周到东周,北宋到南宋,都一步步从旧荣光中走向了败亡。要描述败亡,一定要从兴盛写起;要描述沧桑,一定要从繁华落笔。因为,只有真正经历过了,才能懂得;只有懂得了,才能慈悲。所以,这首词写黍离之悲,一定得从扬州写起。扬州自古繁华,前有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的风流俊赏,继有“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风月无限,又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世俗想望,那些昔日的荣光,今日安在?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桥边红药,年年不知为谁而生。无情之物的离离生长惊心触目地掩映着有情人世繁华如梦的空幻与悲凉。残存在这片土地上的废池乔木、二十四桥依稀诉说着兴亡与无常。唯有一轮明月,亘古如常,冷眼注视着一切幻变,像一个看穿了天机的智者,不发一言。

这一切是什么造成的呢?姜夔说是“胡马窥江”、金兵南犯之故。其实,这个理由很表象。以扬州为代表的南宋的衰亡,绝不仅仅只是金兵南犯外力造就,它顶多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根本原因还在于自身,从根子上烂掉了。姜夔终究是个文人,不是政治家,他看不透这一点也很自然。

鹧鸪天

元夕不出

忆昨天街预赏时,柳悭梅小未教知。而今正是欢游夕,却怕春寒自掩扉。

帘寂寂,月低低。旧情惟有绛都。芙蓉影暗三更后,卧听邻娃笑语归。

庆元三年(1197)元夕,姜夔在杭州作了这首词。词中描写了两种场景、两种心情,于今昔对比中隐含着故国之情。

随着季节的推移,“预赏”后的元夕,气温渐暖,而他却说“怕春寒”,闭门不出,这很让人犯疑。答案在:“旧情唯有绛都词”这句。作者借用丁仙现所写的《绛都春》词来作今昔对比:昔日汴京元宵节之欢乐情景,只能到丁仙现写的《绛都春》词中去寻找了。而今临安的元夕,是汴京沦陷后的元夕,虽然“大率效宣和盛际”(周密《武林旧事·元夕》),但与北宋时汴京的元宵节相比,已经不能同日而语了。先前国泰民安的升平气象,如今已不复存在。这就透露了词人心中“靖康之耻”的隐痛。眼前的元宵节,有如林升《题临安邸》诗中所说:“直把杭州作汴州。”那些达官贵人,忘了汴京沦陷的悲剧结局,忘了国难和国耻,竟然将临时避难的临安当作汴京了。面对偏安江南、不思恢复的局面,能不令他痛心疾首吗?由此可见,“元夕不出”的真正原因不是“怕春寒”,而是出于对国运的忧虑和对当局者的微讽。

夜已深沉,灯光渐暗,游人散去,窗前人影晃动,躺在**听到邻家孩儿归来时的欢声笑语。在这朦胧的意境和笑声背后,藏着他故国之恋的苦涩。就像李清照的“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他永远以这种清空的调子,隐约依稀地在心中,也在我们心中勾勒着故国的面影。你想在他的词中,找到主旋律,找到那种激昂的调子,几乎不可能。

四 漂泊的灵魂

故国已失,人在江湖,一颗漂泊的灵魂,永远在路上,永远在寻找着依归。

他的整个词,其实看透了,就写了一首:归去来。

只是,他总是不大喜,不大悲,像一个遗世独立在水一方的人,让人捉摸不定。如果你读懂了他的灵魂,你才是他知音。如果你只看到他的身影,他会被他激怒。毕竟不是每个人在那曲曲折折的清空骚雅后有耐心去读懂他的“雅人深志”。

点绛唇

丁未冬过吴松作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

“丁未”,南宋淳熙十四年(1187)。姜夔往返于湖州苏州之间,经过吴松(今江苏吴江县)作此词。吴松乃晚唐诗人陆龟蒙(号天随子)隐居之地,姜夔不是偶然想到这一点的,而是因为他一直比较心仪陆龟蒙。看懂了这句,也就容易理解他在词中所表达的“拟共天随住”。

燕雁无心,随云而去,南北东西不定,很超脱。黄昏已至,沉阴不开,数峰呈清苦之色,商量着那场欲来不来的雨,很执着。

到底是超脱,还是执着?他作了“拟共天随住”这样的人生抉择。可是,他终不能忘怀红尘人间,不能忘怀天下家国,“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透露出个中消息。吴松一带,是古代吴越属地,历来是诗客文人抒发怀古幽情的胜地。在拟共天随住,超脱尘世的瞬间,他又被“残柳参差舞”这样衰败的现实给留了下来。

上天终归是不能的,他无法像陆龟蒙那样隐于山林。国破如此,庙堂安在,寄托在庙堂之上的那点本不浓烈的淑世情怀又将安在哉?他不知道。

就这样,灵魂在漂泊。

玲珑四犯

叠鼓夜寒,垂灯春浅,匆匆时事如许。倦游欢意少,俯仰悲今古。江淹又吟恨赋。记当时、送君南浦。万里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

扬州柳,垂官路。有轻盈换马,端正窥户。酒醒明月下,梦逐潮声去。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教说与,春来要寻花伴侣。

1193年岁末,本是阖家团聚的日子,而姜夔却孤身客居于绍兴。某夜,窗外传来摇**人心的箫鼓声,这对倍感孤独的词曲家姜夔来说,触动很大:那低沉凄凉的箫声,如呜咽的低泣声冲击着他的心灵,使他伤感;那急促催人的鼓点,似冰凉狂乱的雨点,不停地击打着他的心房,令他心碎。值此“俯仰悲今古”之际,他仿佛步入音乐化的空间境界,“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伴着耳边和心底的乐声创作了这首词。

词中充满了失意感和漂泊感外,“倦游欢意少,俯仰悲今古”,万里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你别被他在词的下阕中表达的“情”给骗了。他回忆往昔,回忆那段美好的艳遇,甚至对春天说,你告诉她:等你再来了,我还要回来,回来寻找我的伴侣,那个在南浦送别的人。其实,“寻花伴侣”,不是某个人,而是他漂泊在外,意欲归去的一种深深的精神期许。

曰归,曰归,归何处呢?

没有真正回不去家园,只有在尘世中矛盾的心。

终其一生,他都没有给自己的心找到一个归宿。

晚年独寓杭州,姜夔在贫苦清寂中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