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以文而驰名词坛的,很多。以武而驰名词坛的,很少。岳飞、辛弃疾、文天祥,是大宋词坛上,无意以文名世的几个英雄。
三国刘劭说:“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所谓英雄,要有勇有谋,有胆有识,最关键的是,能成事。这些,辛弃疾都有。他一生都怀揣着英雄梦,“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一生都渴望在马蹄战鼓声中激昂飞扬,却一生只保持了一个飞翔的姿态。这只本该一日同风起的大鹏,始终未能抟扶摇直上九万里,总是在刚展开翅膀时,铩羽而归。
郁勃的**始终在胸中发酵,收了梢的山风却是他的宿命。他无法放弃他的**梦想,也无法突破现实的铁壁铜墙。欲飞还敛,欲说还休,火一样的热情与冰一样的现实,他一一经历,纠缠一生,至死方休。
一 英雄骑马还故乡
他是生活在北方沦陷区的第二代宋人。父辈自小在他心中埋下雪洗国耻、收复中原的种子,他以苦练武艺、仗剑天涯的英雄气灌溉着它,苦苦等待着时机,让这颗种子自胸间萌芽,茁壮以至盛大。
当他的好友党怀英参加大金科考以博取功名的时候,他没有动摇。他不是一个纸上谈兵的文人,不是一个空发感慨的墨客,而是一个真正能领兵作战的将领,一个胸有韬略的实干家。他缺少的,是一个适宜的机会。
金主完颜亮,大举起兵南下侵宋,激起中原民众的怨气。中原豪杰,如河北大名的王友直、山东济南的耿京、太行山的陈俊,纷纷举起反抗的义旗。辛弃疾觉得,他的机会来了。
22岁的他率两千义军,奔耿京而去。他起兵不是要自立山头、做绿林好汉,而是为了民族大义,奔耿京而去是他经过权衡之后,做出的慎重之举。两千义军,是他献给耿京,并与之共图恢复大计的投名状。
辛弃疾归耿京之后,曾劝说一位义兵头领义端和尚带领千余人归顺耿京部下。这个投机分子入耿京的队伍不久,便盗窃了辛弃疾掌管的军印潜逃。耿京大怒,要杀辛弃疾。辛弃疾说:“请给我三天期限,抓不到义端,再来就死不迟。”他单骑追贼两日,取其人头,交还印信。
完颜亮南侵渡淮不久,十一月就被部下杀死。金兵主力全部撤回北方,对义军构成严重威胁。加之金世宗继位后,对北方义军又采取了攻心瓦解的策略,北方义军人心涣散,不少义军队伍随即土崩瓦解。在独木难支的情形下,为义军前途计,辛弃疾劝耿京“决策南向”,与南宋军会合。
辛弃疾到建康与宋王朝成功谈判,归程途中,惊闻耿京被叛将张安国杀害,义兵队伍已经溃散,张安国率部投降了金人。辛弃疾亲率五十骑,袭入五万金军营中,生擒张安国,昼夜不停,将他送往临安正法。
他是如何做到的?历史只留下了骨架,抹去了血肉,其中的惊心动魄绝不亚于关羽千里走单骑的壮怀激烈。孤军奋战何所惧?彼时,他心中没有畏惧,只有南方。英雄骑马归故乡,那遥远而神秘的呼喊,在他心中呼啸。他眼里没有金兵,只有宋民。那亲切与熟悉的面影,是他孤胆突围的无形支撑。
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此时此刻,故乡对辛弃疾来说,一定不是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境。它不受时空的限制,一经唤起,便拥有了神奇的魔力。
多年以后,他念念不忘还乡的峥嵘岁月。如果他知道回来后,却是另一种结局,他当初返乡的脚步会不会变得迟疑?如果他知道在他的家乡,他的“万字平戎策”,换来的只是东家种树书,他眺望南方的目光会不会变得分外苍凉?
鹧鸪天
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觮,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我渴望痛快淋漓:那时候,大家骑着健壮的快马,穿着锦绣的蔽膝,何等豪放!那时候,金人的军营就在那里,他们提携着弓箭在严密防守。这又何妨?我依然冲了过去,将叛贼捉了,何等勇武!
只是,只是,生活又经得起几个“只是”?几十年过去,白了的胡须永不会再变黑,写过的抗敌策略也永不会被付诸实施,万字平戎策不如纸,东家种树书慰余生。南归,南归,归来唯叹息!
南方,不是他的神州,不是他的埋愁地,它销去的是他年复一年煎熬翻腾在心中的英气。神州,在哪里呢?在历史的深处,在英雄的故事里,在绵渺无尽的未来时空。唯独不在此时,他生活的时代。不在此地,他向往一展身手的故乡。
南乡子
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英雄爱英雄,惺惺惜惺惺。年迈的英雄,登上北固亭,想起的依然是三国时代东吴“思平世难,救济黎庶”的孙权。他年少即挥拥数万雄兵,“坐断东南战未休”。他让年长自己二十七岁的无敌英雄曹操心折,并说“生子当如孙仲谋”。
罢了,罢了。千古多少兴亡事?敌不过空间上的“满眼风光北固楼”,敌不过时间上的“不尽长江滚滚流”。他无法穿透江山和岁月的阻隔,无法看到他心中的“神州”。
看惯了千古兴亡,却依然架不住无数次痛心于神州沉沦。逝者已矣,烽烟散尽,再美的江山也唤不醒英雄归来!再美的归来,也只化成了心中的一种浪漫情怀,历史中的一抹风烟。
二 无人会,登临意
自23岁南归,至68岁去世,四十多年的时间里,辛弃疾的生活其实只有两种状态。前20年在仕途上打拼,后20多年在乡间闲居。
前十年中,他于1165年献《美芹十论》,纵横捭阖,睥睨天下,以为将一腔忠心交付给大宋王朝,必能换来一个可以展施抱负的舞台。但他们给他的舞台始终只有那么大,因为他们一颗柔顺的心,装不下万里江山的辽阔,也装不下收复失地的宏愿。
他们对辛弃疾的态度是:国有难,招之;朝有谤,弃之。断断续续被用的二十多年里,他被频繁地调动了37次之多。一个人被调动得如此频繁,到底是辛弃疾的能力太强,还是朝廷的疑心太重?难得的是,频频调动并没有让那颗热血沸腾的心,弃大义于不顾,哪怕是在如泥淖般的现实里,心越来越凉,血却从未冷却。
淳熙元年(1174)辛弃疾在江东安抚使兼行宫留守叶衡幕下为官,深得叶衡的赏识,然而初夏四月叶衡就离开建康回朝廷任职。辛弃疾好不容易遇到一位知己的上司,可不久就离他而去,仕途上失去了依靠,心中不免怅然。这首著名的《水龙吟》即抒发了知音难遇、英雄失路的悲哀。
水龙吟
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鲙,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起,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这首词通篇皆好。上片写景,“千里清秋”,“水随天去”,浩浩****,苍苍茫茫,一时小我,混于自然,意境极为开阔雄奇。接下来写登楼头,看吴钩,拍栏杆,寄寓了江南游子的无尽情怀,带出下片的议论抒情。下片从否定张翰辞官归隐的议论开始,逐层深入,继而否定许汜的求田问舍,把假设的各种退路一一否定,然后才逼出时局动**、年华虚度、壮志难酬的主题。歇拍更妙,不说英雄潦倒,而从红巾翠袖的绮丽想象宕开去,表达英雄美人彼此孤寂无援而又心心相通的情怀,风调不群。
“无人会,登临意”,这恐怕是许多踽踽独行的英雄在困顿之中最深刻的痛苦了。但试问,这“登临意”究竟是何意?是岳飞“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的急切吗?是刘邦“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急迫吗?是曹操“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勇毅与坚守吗?是左思“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呐喊吗?是阮籍“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的叹息吗?是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孤独与悲伤吗?过去,他有很多知音,将来,他也会收获许多知音,唯独在当时当地,他没有一个知音。
35岁的他,独自站在赏心亭的楼头,面对西沉的落日,看着飞过天空的孤雁,摩挲着蒙尘的宝剑,把栏杆拍遍,却无人会,登临意。
一个孤独的英雄!
淳熙二年(1175)四月,以赖文政为首的湖北茶商之乱,先在湖北、湖南交界的常德、益阳一带为盗,不久,就向湖南、江西进攻。朝廷调派宋金前线的正规军——鄂州军前往镇压,居然无济于事。先后调换三任提刑(相当于现在的公安厅厅长)、动用上万兵力围剿,也没能控制局势。最后,由宰相叶衡推荐,委派仓部郎中辛弃疾任江西提刑,“节制诸军,讨捕茶寇”。辛弃疾于六月十二日受命,七月初离开临安,赶赴江西提刑司治所赣州,专力督捕茶商武装。
辛弃疾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便将茶商武装残部围困在江西瑞金县山中。经此一役,辛弃疾名声大振。宋孝宗得报后,下诏推赏。辛弃疾被授予秘阁修撰。秘阁修撰是优宠贴职,为从六品。有了这个头衔,他距离真正的安抚使帅臣的实职就近在咫尺了。淳熙三年(1176),他被朝廷调任为京西转运判官。然后在这一年的秋天离开江西赣州,前往襄阳府。
平灭茶商军后,他的心里充满了狂喜和骄傲,对未来充满了梦想。但新任命下来之后,心头又不免交织着失落和不满,表现出怅惘、忧愁、焦虑种种情绪,心态很复杂。他告别了赣州父老同僚,离开赣州城沿赣江北上,路过赣江边的造口,凭吊当年隆祐太后的踪迹往事。举目眺望西北方向的中原,却被重重叠叠的青山遮住了视线。他站在江边,久久望着江水滔滔流去。最后黄昏降临,暮色四合,深山中传来鹧鸪的叫声。感慨万千之时,写下了这首《菩萨蛮》,并题写在造口驿壁上。
菩萨蛮
书江西造口壁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词从赣江想到四十年前金人追隆祐太后(宋高宗的伯母)一路抢掠杀戮的情状,想象江水里还流着那时逃难人民生离死别的眼泪。又从郁孤台想到宋朝的故都开封,想到北方无数山河那时都被敌人占领,成为沦陷区了。郁孤台又名望阙,唐代刺史李勉登郁孤台望都城长安,以为郁孤台非美名,改为望阙。古时候几个朝代都在长安建都,所以常用长安代表首都。“西北望长安”实际上是望开封。
下片说江水毕竟要东流去,重叠的山是不能遮断它的去路的。这也许是作者比喻自己百折不回的报国壮志和决心。但是江上暮色苍茫的时候,又听见鹧鸪的啼声,好像说:“行不得也哥哥!”使他想到恢复之业,还是困难重重,引起他无限的忧愁。
望帝都,叹流水,伤心泪,黄昏愁,纷至沓来的复杂情感,都是纠结于路漫漫其修远,老冉冉其将至。看不到希望,不知道何时才能受到朝廷重用,才能让他统率千军万马,杀向北方,收复中原失地,最终实现统一祖国的梦想。
他就像屈原一样,徘徊在水边,充满了忧伤。
这是他离开赣州之际的一段告别词,一段欲言又止的低回自语。他那么强的个性,却没有在词中抱怨一句朝廷不公,大臣不济,也没有夸耀一句自己剿匪的功劳,奔波的辛苦。他只说青山和江水,只说那里有自己的眼泪,只说光阴如水一样流走了。如此拳拳之心,如此含蓄克制的骚人遗唱,千载之下,仍然让我们悄然动容。
一个失路的英雄。
淳熙七年八月(1180),辛弃疾在长沙任潭州知州兼湖南安抚使,在这里,他创建了飞虎军。辛弃疾鉴于湖南控带两广的特殊地理位置,又盗患严重,武备空虚,于是向朝廷提出,依广东摧锋军、湖北神劲军、福建左翼军之例,别创一军,号称飞虎军。获得朝廷许可之后,辛弃疾雷厉风行,在长沙马殷营垒故址建立兵营,招步军二千人,马军五百人,并在广西买马五百匹,战马铁甲皆备。
辛弃疾建飞虎军,并非一帆风顺。先是组建期间,枢密院就有人反对,数次阻挠,而辛弃疾不为所动,加速进行。后来因花费巨大,动以万计,辛弃疾亲自协调斡旋,“事皆立办”可朝中又有人弹劾辛弃疾聚敛民财,以至于降下御前金字牌,勒令即日停建。辛弃疾受而藏之,不动声色,继续督责监办者,令一月之内建成飞虎营栅,违者军法从事。最终如期落成。军营建成后,辛弃疾向朝廷陈述始末,并绘图缴进,孝宗皇帝才释然。
在这当中最传奇的莫过他在两日内置瓦二十万。飞虎军营寨将成,适逢秋雨连月,负责施工者向辛弃疾报告,造瓦不易。辛弃疾问需瓦多少?回答说二十万。辛弃疾说不用担心,不日可办。僚属不信。他随即命令厢官除官舍、神祠外,号召每户居民取沟瓦二片,结果不到两天,二十万片瓦就全部备齐。僚属为之叹服不已。罗大经对此评论说:“大凡临事,无大小,皆贵乎智。智者何?随机应变,足以弭患济事者是也。”
二十年的仕宦辗转,值得忆念的事,也只有这么几件。虽然只有这几件,却足见一个英雄的勇与谋,忠与烈。可是,这一切都无法打动那帮善于玩弄权术的政客。每当辛弃疾做出成就时,毁谤也随之而至,贬谪与调动也随之而至。
如一颗棋子般被调来调去,他的生命里,仿佛只有“再见”。再见,再见,你永远看不见我离开的背影有多伤心,可我无法冷却热血的根性。
他怀想着“壮岁旌旗拥万夫”的威武,“沙场秋点兵”的帅气,“千丈擎天手,万卷悬河口”的豪迈,也独饮着“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孤独,“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的大愿,“布被秋宵梦觉”时依然眷恋着“眼前万里江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的时不我待的焦虑,无时无刻不在噬咬着他的心。
他也有苦闷,也有怨愤。他有时“半夜一声长啸,悲天地、为予窄”。有时像冯谖一样弹铗悲歌:“腰间剑,聊弹铗。”有时像“落魄”的“故将军”李广,醉饮在“岁晚田间”。有时悲愤难平,派遣“酒兵压愁城”,用词“写尽胸中,块垒未全平”。
一双冷眼看世人,满腔热血酬知己。而他的知己,始终未曾出现过。
失意、苦闷之余,后二十年里,他选择了带湖和瓢泉闲居。带湖隐居期间,他心中的激昂与热望并未消退。他越来越爱饮酒了,但身愈醉而心愈烈。淳熙十五年(1188)辛弃疾与陈亮在带湖附近的鹅湖有过一次名闻历史的会面。会面后陈亮向他索词,他写下了这首《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全词十句,前九句写理想,是想象之词,写得无比壮阔、瑰丽,最后一句陡转,落脚现实,却无比直白、苍凉。
夜凉如水,缺月无声。一个英武的身影徘徊于斗室之中,把一柄宝剑挥舞得寒光闪闪。恍惚间,宝剑发出的声音汇成军营里一连片悠悠不断的角声。战士们在篝火旁鼓噪喧腾,烹羊宰牛,却禁不住悲凉的瑟声吹奏得满地如霜。这是多么盛大的场面啊!在秋天的沙场上,威武的将军检阅着雄壮的士兵,他们骑着骏马呼啸而过,他们拈弓搭箭发出霹雳之声。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功业啊!统帅着千军万马,杀向塞外,收复大好河山,也博得个拜相封侯。这是个梦吗?这不会是梦吧?突然,宝剑沉重地掷在了冰冷的地上,铿锵一声。仍然是那个英武的身影,在摇曳的灯光下叹息着新添的白发,嘤嘤啜泣!
读完这首《破阵子》,既使人雄心涌起,又使人脊背发凉,然而,终究是希望未泯。难道这就是作者自称的“壮词”吗?豪言壮语诚然有之,但是如果一味地豪言壮语下去,也称不得壮。壮者,悲壮也,豪放也。有炽烈如火之热忱,又敢于面对现实的无情风雨,而仍然抱持理想主义之情怀、英雄主义之气概,或许这才是作者理想中的“壮词”吧。
虽然是冷眼看穿,到底是热肠挂住。
这样的纠缠,一直持续在他生命的尽头。瓢泉闲居,已经65岁的老英雄,再次被纳入了北伐的框架中。
永遇乐
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被迫退居江西乡下十余年,六十四岁的辛弃疾又被欲北伐大金的韩侂胄起用。本以为他可以一展抱负,却只是一场闹剧。被降职、被排挤,现在又被打击,他意欲恢复大业的愿望再度落空。这首词就是在这种心境下写出来的。
他登上京口北固亭,想到了三国时击败曹操定都南京的英雄人物孙仲谋,只可惜,孙仲谋的风流余韵,早被雨打风吹去。想到了在京口起兵讨伐桓玄、平定叛乱的刘裕,他率军北伐,驰骋中原,气吞胡虏。历史的长卷,在他眼前徐徐打开。刘裕的儿子刘义隆,不能继承父业,听信王玄谟的北伐之策,想像霍去病一样封狼居胥,却只落得仓皇北顾。光荣、梦想与耻辱交织的历史场景,在他心中猎猎作响。想到了四十三年前,自己也在战火弥漫的扬州路抗金。到如今,自己已成了老人,而壮志依然难酬。
放眼望去,瓜步山上,佛狸祠中,拓跋焘大败刘宋后那祭神的鼓声还在耳边回响,自己多想像廉颇一样,身虽老,心尚健,依然驰骋在为国效力的沙场。
我无法看透历史,看透命运,也无法看透英雄。这个胸中百万兵的诗人,最终在政治的泥淖里越陷越深,越来越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衰老进入自己的躯体,将自己吞没。他只是历史祭台上的一个牺牲品罢了。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三 闲居:留一点天真
仕途打拼二十年,梦想和豪情,在现实逼迫下,越来越瘦,越来越内敛。
后二十多年,他选择了闲居。十年在带湖,余下的十多年在瓢泉。中间皆有两年左右起复,不死的梦、不灭的热情,让他心存侥幸,在闲居岁月中又踏上仕宦之途,但冰冷的现实又很快让他意识到,他无力回天,也无法真正一展胸中之志,便又选择了归去。
淳熙八年(1181)他开始谋划在上饶带湖一带建别墅。带湖别墅三面临山,前依带湖,他在别墅内起楼望远,集山为景,凿池开田,并在各种建筑中间植以花木。整个带湖山水兼备,花竹繁茂,稻田泱泱,一派江南。
北方水土滋养了他二十多年,给了他天风海雨般的气象和俊发踔厉的豪宕。如今,他要在这个飞扬的底子上,在江南营造独属于他,也属于南方的一个小天地。虽然是无奈的选择,是情非得已的归避,他依然用一以贯之的热情,用心营造着他的带湖别墅,营造着他的江南梦。
很喜欢这样的辛弃疾。生活虐我千百遍,我却待它如初恋。英雄梦起,英雄梦冷,却从未曾熄灭,他把这个大梦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又以满腔的热情投入到眼前的生活中去。我能看到他心底的孤独,只有孤独的孩子才能把全部热情集聚起来,一头栽进他的命运。命运让他将一腔报国志化为江山风月的闲主人,他依然保留着一份热情,一份天真。
对的,天真。天真不代表他不知道世界的黑暗,恰恰是因为见过,才知道天真的好。在带湖,我们又看到了他被宦海风尘遮蔽的天真一点点地流露出来。
带湖别墅还没有修成,他便在心中勾画着蓝图。他说“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老天多事,既然无法检校十万兵,那就检校十万松。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独处小楼,也别是一境。更有趣的是,堤路明明是新修的,心急的他,像是等不及了,天真地“问偃湖何日,烟水蒙蒙”?
带湖别墅修成了,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说:“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屦无事,一日走千回。”并像一个天真的孩子一样,与前来嬉戏的鸥鹭订盟,愿它们“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还要它们领白鹤好友一同前来。鸥鸟能与人亲近,全在于人没有了机心。与鸥鸟订盟的天真之举,让我们看到洗去了机心之后,他由衷的轻松与释然。哪怕只是瞬间的忘我,这种瞬间也弥足珍贵。
自然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唤起了他心中的天真,真想做一个陶然忘机的天人,“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兄弟”,在味无味处求吾乐,在材不材间过此生,如此这般,岂不好过“长安路上行”?他醉了,醉里贪欢且笑,要愁哪得工夫?昨夜又醉倒在一棵松树边,他问松树:“我醉了吗?醉到什么程度?”松树笑而不语,伸出手来要扶他,他用手推开松树,说:“去!我没醉呢。”
有人说,他的心里是苦的,是悲哀的,因为山水自然慰藉了他心中的失意与落寞,却无法让他实现江湖庙堂的君臣梦。好想对他说,就这样吧,在自然中做一个天真的我,也不失人间至乐。丰富的安静,隐秘的喜悦。在远离喧嚣尘世的乡间,人安静了许多,心灵也安静了许多。如此,甚好。
西江月
夜行黄沙道中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黄沙道中的夜景,是诗人眼中所见,更是他心中所见。这样的夜色里,他该是怎样的平静放松,才能用心看见平日里我们看不见的东西,才能用心感受到我们根本感受不到的稻花的香气。自然敞开怀抱接纳了他这个夜行人,他也敞开了自己久被蒙蔽的心灵,感受到了这样一个看似寻常的夜里,竟有着如此丰富的层次和生命:别枝的鹊,鸣叫的蝉,说着丰年的蛙。还有,和着清风吹送来的稻花香。这一切,都烙着乡村的记忆。
夜里的“奇迹”还不只这些。天外厚厚的云层里有七八个星,山前忽然落下了两三点雨,一切都刚刚好的样子。星太多会没了韵致,雨太多会让人狼狈。晴好的夜里,忽然来了两三点雨,这是自然给诗人的馈赠和惊喜吗?更大的欣喜还在后面: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土地庙旁是自己曾熟悉的那个茅店,山回路转之际一座架在溪上的小桥忽然出现在这个夜行人的眼前。
对一个夜行人来说,还有什么比一个简陋朴素的茅店给人归宿感呢?山回路转处的溪桥,通往那个茅店,也通向了诗人的心灵。
带湖闲居,让他饱览了自然之韵,也体味了人情之美。拄杖看东家分社肉,回头看白酒床头初熟,日子朴素,瓷实,时序在悄然流转。光阴的韵脚落到山园的那棵梨枣树上。有儿童偷把长竿打枣,恍然间他仿佛看到了童年时那个顽劣天真的自己,连忙招手示意过路的人,别出声,别惊散了他们,就让我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吧。看遗落在时光深处的天真。
最妙的是这首《清平乐·村居》,那弥散在词中的一团“和”气,令人沉醉。
清平乐·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人与人是和谐的。这是一个家庭,因而人与人的和谐又具体化为家庭成员之间的和谐。首先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对老年夫妇。他们在做什么呢?在聊天。是“相媚”式的聊天,既让对方开心,又为对方的开心而开心。加上吴地方音特有的软媚,以及醉里的口齿缠绵与内心畅快,其中的融乐、满足与幸福,就连千年后的我们也能真切地感受到。夫妻两个的大儿“锄豆溪东”,二儿“正织鸡笼”,三儿“卧剥莲蓬”。壮者各忙其事,少者自寻其乐。老的、壮的、少的,似乎都在过着他们那个年龄段应该有的生活,而且都在尽情体味、尽情享受他们各自生活中的乐趣,自然而和谐,满足而快乐。
人与自然也是和谐的。一家临溪而居,门外青草如茵。虽然只是低矮的茅草屋,但丝毫没有给人寒酸、寒碜的感觉;相反地,正因为是“茅”屋而且“低小”,才能和周围的青草、小溪,以及溪中的莲花、岸上的豆苗相融相谐、相映成趣。他们的生活亦如同门前流过的小溪那样,自然、恬静、澄澈、生动。
这样的村居,这样的和谐,是辛弃疾在风波场上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
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是另一种难能可贵的英雄主义。
绍熙三年(1192),在短暂起复后,自福建位上退归,辛弃疾开始谋划第二个闲居地——瓢泉。瓢泉东南是居住宴饮宅第,宅门前是一泓清池,从主宅西行,一面是“意气峥嵘”的青山,一面是“千丈晴虹”的绿水,山水之间是“一丘一壑”,一湾泉水流于山石之间,其间有茅屋山亭。从此处登山,一条竹径引人至瓜山高处,杉松之间,有“停云堂”,可临轩远眺。下山尽处,有瀑布泻入一圆形石窟,便是瓢泉。
如果说在带湖,他仍心存激昂与热望,栖隐林泉也好,优游乡间也罢,心底的梦时时迸发出来,濡染在词里行间,那股勃放的豪气,洗不去也藏不住。但在瓢泉,他的激昂与热望慢慢转变为消沉与悲凉,雄心愈敛,骏骨已凋。
雄放的心渐渐化为绕指柔与闲适意,一个力能杀人的青兕,渐渐成为一个生活中的老爷子。但你永远看不透,他藏在岁月与生活深处的那点执念与梦想。
四 欲说还休
无法放下那点执念与梦想。
所以,在65岁时,他还想着应召起复,助韩侂胄北伐。冷静分析时局后,他意识到,这又是一场闹哄哄的戏,收梢注定悲凉。他不想陪他们玩了,而且年老多病的身体也不允许他再这样折腾下去。
他又一次选择了归去。归去后,不到一年,便在儿孙绕膝中病死。虽没有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也算善终。如果不是收复江山的蛊种在心底,如果不是故国山河、遗民血泪濡染在幼时的心灵底版上,以他之豪勇与智谋,以他之才力与财力,他大可不必将此生过得如此憋屈。
我还是能够理解他,理解他心中的那点执念。它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这种梦想,甚至不只是热情,不只是怀念,而是岁月,随着日深月久而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陆游也有同样的热情,同样的执念,“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得知六十五岁的辛弃疾即将上阵北伐后,八十多岁的陆游写长诗为他送行,以管仲萧何勉励他。但陆游的热情停留在理念层面,他到底是一个文人,一个诗人,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却不能真正地决胜于千里。辛弃疾不是文人墨客,骨子里也从不想做一个文人,二十多岁投奔耿京、追杀义端、生擒叛徒张安国,已显示出他卓越的将才。他的热情不是理念,他有的是实实在在的能力。他从没有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他要的只是一个可以让他自由驰骋的疆场。所以,他的失望与悲凉比陆游更甚,一种真正的才不得其用的空置,让他更难释怀。
陆游退居山阴后,能真正投入到生活中去,享受生活赐予的平凡与平庸;辛弃疾不能,在酒阑人散,在午夜梦回,那个执念像魅影一样徘徊在他的心底。
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他所求的,最终并未出现在灯火阑珊处,但梦里寻他千百度的执着与经历,是他一生的写照。
青玉案
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周汝昌先生大致是这样说这首词:
初看这首写元宵灯节的词,你看不出它的卓异之处。但那句充满想象的句子却美极了。
东风还未催开百花,却先吹放了元宵的火树银花。它不但吹开地上的灯花,又从天上吹落了如雨的彩星——燃放的烟火,先冲上云霄,复自空而落,真似陨星雨。然后写车马,写鼓乐,写灯月交辉的人间仙境——“玉壶”,写那民间艺人们的载歌载舞、鱼龙曼衍的“社火”百戏,好不繁华热闹,令人目不暇接。
这些游女们,一个个雾鬓云鬟,戴满了元宵特有的闹蛾儿、雪柳,行走之间说笑个不停,纷纷走过去了,只有衣香犹在暗中飘散。这么些丽者,都非我意中关切之人,在百千群中只寻找一个——却总是踪影皆无。已经是没有什么希望了……忽然,眼光一亮,在那一角残灯旁侧,分明看见了,是她!是她!没有错,她原来在这冷落的地方,还未归去,似有所待!
这发现那人的一瞬间,是人生的精神的凝结和升华,是悲喜莫名的感激铭篆,是万古千秋的永恒。
王国维《人间词话》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即第三境界,亦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纵观辛弃疾之一生,这三境界,简直是他的写照!心中坚守着一个收复失地的梦,从“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到“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寻寻觅觅,上下求索,男儿到死心如铁。只可惜,他始终没有盼到“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样一个成功境界。这个梦,是始终萦绕在心间的不灭的热情和希望,引领着他穿越现实的冷雨阴风,引领着他始终在现实之上,保持着一点理想主义的光芒。
只是,英雄总有老去的一天,疲惫的一天。
走到人生的尽头,他什么也不想说了,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这首《丑奴儿》不一定写在他的人生暮年,却道尽了一个历经沧桑之人的心曲,也道出了一个普遍的人生真理。
丑奴儿
书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丑奴儿”在这里并不是丑人的意思,它犹如《西厢记》里的“可憎才”和“冤家”,是故意反说来表示一种强烈的喜爱的感情。这个词调原名叫《采桑子》,也就是《采桑曲》,“子”就是曲。现在所知最早填这个调的是冯延巳和李煜。古乐府《日出东南隅》中咏美女罗敷采桑,所以这个词调又叫《罗敷媚》。“媚”是美好的意思,反过来叫“丑”。《丑奴儿》这个调原是咏美人的曲子,辛弃疾转变为写自己的感情。
少年时没有尝到愁的滋味,不知道什么叫“愁”,为了要写新词,没有愁勉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按一般写法,接下应该描写现在是怎样的忧愁。但是它下面却重复了两句“欲说还休,欲说还休”,最后只用“却道天凉好个秋”一句淡话来结束全篇。这是吞咽式的表情,表示有许多忧愁不能明说。
他的欲说还休,有怀才不遇的哀愁,有直揭统治阶层疮疤的披肝沥胆之言。总之这一切浓烈的情感,都归为“却道天凉好个秋”这样一句看似无关痛痒的闲话了。
我们都有过欲说还休的时候。这是一个人看透了人世间的荒凉彻骨,看清了人生的满目疮痍后的失语,还是从一路尘沙中走来、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平和?是与命运握手言和的无奈,还是静待时光深处水落石出的不甘?
最想表达的,往往都欲说还休。最想说清的,恰恰是一言难尽。徘徊在心边的言语,最难说出口。